內閣無秘密。

孫元起等人散會還沒半個時辰,起復袁世凱的訊息已經傳遍北京城。王公大臣、八旗子弟聽之後,都禁不住開始埋怨載灃糊塗:三年前,已不該放虎歸山;三年後,更不該引狼入室!

一堆人埋怨歸埋怨,可真敢去載灃面前打報告的卻沒幾個。載灃或許治不了奕劻,也治不了袁世凱,但給這些紅帶子、黃帶子上眼藥還是綽綽有餘的。即便載灃不給他們吃掛落,讓奕劻知道,那不死也得脫層皮。如此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誰願意幹?反正大清江山也不是咱家的!

別人不願意幹,不代表沒人願意幹,在這節骨眼上還真有人進宮向載灃進諫。誰?恭王溥偉。

溥偉是第一代恭親王奕訢的嫡孫,1880年出生,1898年承襲王爵。因為光緒皇帝一直沒有子嗣,而且戊戌變法之後廢帝之聲不絕於耳,很多皇族近支血脈都蠢蠢欲動,呼聲最高就是溥倫、溥儁以及這位恭王,當時有“三太子”之稱。

先溥倫。

溥倫是道光皇帝長子奕緯的孫子,但不是親孫子。話奕緯年青時跟著老師讀書,皇族子弟自然是桀驁不馴,不認真聽課。老師倒也認真負責,便好言相勸道:“大阿哥,只有好好讀書,將來才能繼承大統做皇上。”

奕緯憨不愣登,直接回敬了一句:“做皇上?我要是做了皇上,第一個就先宰了你!”

氣得老師差沒背過氣去,回去後就向道光皇帝打了報告。“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辱罵師長是誖亂綱常的大罪,道光皇帝勃然大怒,馬上派人把奕緯叫來。奕緯還不知道惹了大禍。剛準備跪下來請安,道光皇帝一記斷子絕孫腿就踹了過去。

以往道光皇帝使出這功夫。十成威力發揮不出一成。偏偏那天宇宙爆發,十成威力倒被用出了十二成,正中下部,奕緯沒幾天就死了!奕緯是道光皇帝的兒子。因為年輕,還沒有子嗣。道光這一腳。真真是讓他自己斷子絕孫。

事情發生後,道光皇帝也懊悔不已,便追封奕緯為隱志郡王。還把自己堂兄弟綿懿的孫子載治過繼給了奕緯。總算沒讓奕緯這一支絕了後。

載治的兒子就是溥倫。1875年同治皇帝載淳崩,溥倫曾有望入繼大寶,結果為慈禧太后所阻,功虧一簣。到了光緒末年,溥倫上位的呼聲又日益高漲。不過有識之士都知道溥倫不太可能:之前慈禧太后已經與溥倫結下樑子,如今怎麼可能還讓他做皇帝?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嘛!

再溥儁。溥儁

他是道光皇帝五子奕誴的孫子。但從他老爹載漪開始,就被過繼給了咸豐皇帝的堂兄弟瑞敏郡王奕志一系。因為溥儁母親是慈禧太后的侄女。溥儁在戊戌變法前後很得慈禧太后的歡心。在光緒二十五年臘月二十四日,慈禧召集王公大臣商議,決定立溥儁為“大阿哥”(皇儲),預定明年元旦光緒帝退位,由溥儁繼位,改元“保慶”。因為此舉招致國內外各方勢力的強烈反對,才被迫停止廢立計劃。從此之後,載漪、溥儁父子便黴運纏身。

先是義和團鬧事,偏偏載漪篤信義和團,認為義和團是“義民”,不是“亂民”。事件平息,慈禧便認定載漪是庚子國變的禍首,不僅剝奪爵位,而且發配新疆。後來,又以載漪縱容義和團,獲罪祖宗,兒子溥儁因父親獲罪,不宜再做“皇儲”,便宣佈廢除“大阿哥”名號,也流放新疆。父子倆隨後一起逃到了蒙古,住在阿拉善旗的妻舅家,潦倒終老。

三位太子候選人中已有兩個與皇位絕緣,碩果僅存的溥偉可謂心花怒放。光緒末年,在慈禧太后捧出溥儀之前,內外王公大臣普遍認為當前國危臣疑,應該挑選一個年長的繼承人以安定局面。出生於1880年的溥偉,在血緣關係上與光緒皇帝較近,年紀也合適,也就最為大家所看重。

誰知慈禧太后最終卻選定歲的溥儀做了皇帝。皇帝的父親載灃對原先最大的競爭對手自然防範有加,只給他空頭的正紅旗滿洲都統、禁菸大臣,不讓他進入中樞、參與機要。溥偉為此忿忿不已。

憤恨在心,日久難免生疾,只好四下求醫問藥。宗室親貴私底下笑話他:“恭王得的病是熱中,恐怕非得石膏一斤、知母八兩不可。”

所謂“熱中”,其實是一語雙關。清末和現在普通話差不多,把急切盼望得到某種利益叫做“熱中”。同時“熱中”又是中醫病症名,指內熱。石膏、知母都是中藥裡治療內熱的藥材。要用石膏一斤、知母八兩,足見溥偉的“熱中”有多厲害!

邊上人卻反駁道:“哪裡、哪裡!想治恭王的病也簡單,只需皇帝一個、江山一座就足夠了!”

一時間京城傳為笑談。

儘管溥偉與皇帝寶座失之交臂,但心底還認為大清江山是他自家的。聽要起用袁世凱,頓時急眼了,顧不上有病在身,立馬進宮面見載灃:“叔父,聽坊間傳言,朝廷要起用袁四?”

袁世凱共兄弟姐妹八人,他排行第四,所以溥偉不客氣地叫他“袁四”。

載灃剛剛哭完,心裡還很懊悔,嘴上卻道:“袁世凱有將才,名望也好,所以命他南下督師,平定湖北叛亂。”

溥偉道:“袁世凱鷹視狼顧,久蓄逆謀,景月汀(景星)認為他是‘仲達(司馬懿)第二’,可謂一語中的。當初把他開缺回籍,朝野上下拍手稱快。為何現在又要引虎自衛?”

載灃默然良久,才嚅嚅道:“慶王和那琴軒都再三力保,認為袁世凱還是可用的。而且內閣已經透過這個議案,怕是難以收回成命。”

溥偉只好退而求其次:“縱是難以收回成命,可否用忠貞智勇之臣,來箝制瓜分袁四的勢力?”

載灃問道:“那能派誰去?”

溥偉頓時氣結:“叔父你擔任監國三年。群臣臧否,自在洞鑑。侄兒這些年一直在家養病。不在政界。怎麼知道該派誰去?”

話裡面既有撇清自己的意思,也要抱怨、叫屈的成分,頓時哽住了載灃,半天才道:“朝中上下都是他們的人。我何曾有爪牙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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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居然連一個可用之人都沒有?”溥偉有些鄙夷地看著載灃。

載灃突然眼睛一亮:“你看孫百熙如何?”

溥偉皺皺眉頭:“孫元起?那個教書先生?我只聽他泰西學問做得好,洋人和青年學生都很服他。別的就不知道了。”

載灃有些興奮:“那你有沒有聽,他在官場上和誰走得比較近?”

溥偉想了想,答道:“似乎沒有?之前他一直是躲在孫文正公(孫家鼐)的羽翼之下。儘管曾在張文達公(張百熙)、張文襄公(張之洞)手下做過事。不過這三個人都已先後作古。後來他便是一個人,沒聽和誰走得比較近。”

“那和革命黨呢?”

溥偉道:“之前倒是有傳言,他和革命黨有些瓜葛。但他在日本東京時被革命黨扔過雞蛋,這是千真萬確的。如此來,傳言應該是人故意造謠毀謗?”

“是?我得到的訊息也是如此!”載灃激動地站起身,在屋裡走來走去。“總的來,孫百熙這個人沒什麼野心。也沒什麼實力,關鍵還在於他不屬於朝中任何一黨,對於大清還算忠心。比如上次東北鼠疫,別人都是百計推脫、畏葸不前,唯有他奉命即行,沒有半句怨言,任勞任怨,克奏膚功。”

“叔父提他幹什麼?”溥偉奇怪地問道。

載灃也奇怪地望著他:“你不是讓我用忠貞智勇之臣來箝制瓜分袁世凱的勢力麼?”

溥偉瞪大眼睛:“那你就準備用孫元起?”

“是啊!”載灃回答得理所當然。

“啊?”溥偉當時就震驚了,“據我所知,孫元起從來沒有主理過軍政和民政?他如何是袁四的對手?還不得被袁四玩弄於股掌之間!”

載灃得意地笑了笑:“孫百熙雖然在朝中並無多少勢力,但在民間卻聲譽極高,尤其是在青年學生之間,乃至被贊為‘西學夫子’、‘當世聖人’。他曾在湖北擔任提學使近三年,湖北一大半以上的學校是他親手建立,青年學生也都讀他的著述長大,他對湖北士紳可謂有半師之誼。如果他督撫湖廣,眾人安敢以下犯上、欺師滅祖?”

溥偉腦袋有些反應不過來:“內閣不是讓袁四出任湖廣總督麼?”

載灃大喇喇地往太師椅上一坐:“沒錯,袁世凱是出任湖廣總督。可如今四川總督趙爾豐因為劣紳鬧事,已被開去四川總督一職。本來準備調岑春煊接任,誰知岑春煊抵達湖北之後便開始稱病,拒不赴川,還奏請開去差使。當此國家有事之時,尚且搪塞遷延、要挾朝廷,實在罪無可綰。既然如此,不如索性依他所請,讓他開缺回籍!四川總督一職暫時由孫元起署理,所有川省水陸各軍、及各省所排赴川援軍一併歸他暫行節制調遣,然後順江而下,會同袁世凱等剿撫湖廣叛亂。

“當然,川軍只是虛張聲勢,分散叛軍兵力,真正剿撫的主力還是袁世凱所轄的北洋新軍。如果失敗,正好有理由除掉袁世凱,川軍可以坐收漁翁之利;如果成功,則由孫元起擔任湖廣總督,袁世凱回京接任孫元起去後空出的學務大臣一職。”

溥偉核桃大的腦袋,哪能思考那麼複雜的國家大事,聽罷只覺得痛快無比,情不自禁豎起大拇指:“高!叔父騰籠換鳥的招數實在是高!”

聽了政敵的誇獎,載灃也有些暈乎,渾身骨頭都輕了幾兩,不由哈哈大笑。

1911年10月14日,朝廷下旨:“諭內閣:湖廣總督著袁世凱補授,並督辦剿撫事宜,毋庸來京陛見。四川總督著孫元起暫署,並督辦剿撫事宜。均著迅速赴任。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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