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氣勢洶洶就走了。

雖然榮慶也位列“旗下三才子”之一,但他是個非常保守的人,和另一名管學大臣張百熙截然不同。

榮慶召集了另外幾位大學堂的高層,頗為憤慨地說出了李諭剪去辮子的行徑,最後下結論說:“此等枉顧傳統、忤逆國體之事,實難原諒,不開除之無以正綱紀!”

丁韙良愕然,他還沒來得及見到李諭,怎麼管學大臣就要開除他,理由僅僅是剪髮,在他看來根本無法接受。於是據理力爭道:“管學大臣,請聽我一言,李諭才情甚高,又獲英國皇家學會外籍院士以及美國天文學會會員殊榮,極為難得。大人可以想象,如果想要融入世界的學術領域,剪辮應當通融。”

榮慶知道丁韙良肯定會袒護李諭,因為他自己就是美國人,李諭又是在美國剪去的辮子。

但丁韙良的官階也不低,榮慶只好反問一句:“難道不剪辮子就不能做學問?”

中學副總教習辜鴻銘也站在榮慶這一邊,他說道:“辮子自然不可以剪去,這是中國人的傳統,如果失去傳統,則國將不國。”

譯學館總辦嚴復聽了辜鴻銘的話,卻搖了搖頭,說:“我們不該小事化大。李諭畢竟是我校最優秀的一名學生,他這一年多來的成果你們都看在眼裡,難道忍心將其開除?”

辜鴻銘說:“沒了李諭,我們往後還有其他同樣有才的人,總不成離了他就不行。”

中學總教習吳汝綸捋了捋鬍子,說:“如果只是在經學一道,這句話說得通。但西學人才我們太缺,或許可以學習孔夫子,因材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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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復贊成道:“吳總教習所言極是,這才是一個大學堂該有的樣子。”

譯學館副總辦林紓說:“各位想必都曾見過外國人,尤其身旁的日本國人,他們也在傳統與西方兩條路上走得很清晰,可以看得出,即便再努力學習西方,有些東西也丟不掉。所以辮子剪或者不剪,都不會影響大局。”

榮慶卻大搖其頭:“什麼都可以丟,唯獨辮子不可丟!”

榮慶不是滿人,但卻是蒙古正黃旗的,和滿清皇族們走得很近。除了他以外,在場的則都是漢人,榮慶明顯感覺到了一些隱隱的敵意,他轉而對管學大臣張百熙說:“張大人,您怎麼看?”

張百熙說:“我曾親授李諭獎章,深知他對我大學堂功勞不可謂不大,就算有過失,也是功大於過。如果只因這件事就將其開除,恐會引起其他學生不滿。況且我也聽聞南方諸西學堂學生不少剪去髮辮,但他們同樣並未忘記咱們的仁義禮智信。”

榮慶冷哼道:“張大人的意思是說,剪髮並不是什麼大事?”

張百熙沒有正面回答他,而是說道:“我們大學堂從設立之初,就彷照自日本國,各項制度也向日本學習。不少日本人因辮子一事嘲弄我們的學生,如果想要真正學習先進的制度,我想大學堂應當作為試點,更加全方位地與日本乃至歐洲國家接軌。”

“總之,張大人也不認為應當開除李諭?”榮慶直接問道。

張百熙直截了當回道:“不應。”

在場的人裡,只有他和辜鴻銘不同意李諭剪辮子,勢單力薄,榮慶知道說不過他們,竟然直接就去找太后了。

在他眼裡,剪辮子絕非等閒小事。

西苑。

慈禧正在和裕德齡學習西方禮儀,她準備此後定期與各國的大使夫人們一起喝茶聊天,彰顯自己一國之主的姿態,也順便瞭解一下時事、修復一下和洋人之間的關係。

慈禧對裕德齡說:“洋人的禮儀看著比咱們還是簡單許多。還有,我聽說洋人的貴婦人都束腰?”

裕德齡說:“回老佛爺,是這樣的,有些年輕的小姐甚至因此喘不上氣。”

慈禧說:“看來洋人口口聲聲說文明,也沒好到哪裡去嗎。咱們纏足,她們束腰。”

慈禧其實也反對纏足,滿族一直以來都沒這個傳統。

說話間,李蓮英走進來,對慈禧說:“老佛爺,榮慶榮大人求見。”

慈禧說:“讓他進來。”

榮慶進門給慈禧跪安後,就說道:“太后老佛爺,大學堂出大事了。”

慈禧嘖了一聲,說道:“你還是動不動就說出大事,區區大學堂,能出什麼大事?”

榮慶說:“那個李諭竟然把辮子剪了!”

“把辮子剪了?”慈禧訝道。

榮慶說:“對的!真是大逆不道,此等不顧祖宗家法之舉,實在敗壞大學堂的名聲。”

慈禧眉頭皺了皺,說:“看你慌張的樣子!站起來說話。”

榮慶站起身,但是慈禧讓他站起來,卻並沒有像在場的奕劻般賜座。

榮慶說:“我認為應當重重責罰之!”

慈禧問道:“他為什麼剪去髮辮?”

榮慶說:“不管為何,都是忤逆之舉。”

慈禧說:“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慈禧可是政治老油條,怎麼會順著別人話的意思完全走下去。

榮慶連忙回答:“因為他得到了英國一個什麼皇家學會的外籍院士,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官,就猖狂到剪去辮子。”

“英國皇家學會?”慈禧問旁邊的裕德齡,“這是什麼部門?”

裕德齡說:“回老佛爺,英國皇家學會是英國最高最權威的科學機構。”

“最高的?”慈禧琢磨了琢磨,“又帶著‘皇家’二字,和英國王室有關係?”

裕德齡點點頭:“是的,老佛爺,英國皇家學會的地位在全世界的科學界,都是很高的。”

慈禧哦了一聲,“是這樣,那還是挺不簡單的,說起來,也像咱們的大學堂?”

裕德齡說:“我想,它的地位還要更高。”

慈禧說:“那就像咱們的翰林院了?”

“雖然不是很貼切,不過可以這麼理解。”裕德齡知道只要往儘可能好的方向說,就會對李諭有利。

慈禧琢磨了琢磨,“如此說來,真是大功一件,他是給我們大清長臉了。”

榮慶說:“可是,太后,剪髮終究是忤逆祖宗家法之事!”

一旁的李蓮英非常輕地咳嗽了一下,榮慶突然反應過來,自己連連說了好幾次忤逆祖宗家法,但慈禧垂簾聽政也是在忤逆祖宗家法,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影射慈禧。

難怪她剛才眉間不悅。

慈禧又問向奕劻:“你覺得哪?”

奕劻說:“太后,奴才久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知道外國人裡,的確都有這種科學的機構,地位確實不算低。而且加上前段時間駐美公使梁誠的回信,在李諭的幫助下,美國同意了繼續派遣留學生,甚至有可能同意減免賠款,都是大功。”

慈禧說:“那你的意思?”

奕劻繼續說:“剪掉髮辮違反了大清律例,應罰。只不過考慮學生特殊的身份,有向西洋學習的成分,所以奴才想著,可以功過相抵,不獎也不罰。”

奕劻故意不提祖宗家法之事,而是搬出了大清律法。

慈禧對他的回答比較滿意,“我覺得也不是什麼大事,咱們這懂洋人學問的本來就不多,才華高的人有點性格我也不是沒見過,就按你說的,不獎不罰。”

榮慶已經不敢再說話,只好答應道:“奴才明白了。”

慈禧說:“以後這種小事不要來找我,不是還有張百熙張大人嘛,你們商量著來不就是。”

榮慶唯唯諾諾道:“奴才知道了,奴才想的是他李諭怎麼都是帝師,如此做法實在……”

慈禧說:“行了行了,不要老是大驚小怪。”

榮慶只得悻悻然走了。

奕劻見此也舒了口氣。

李諭不知道的是,載振已經提前收了唐紹儀託人送來的銀子,整整八千兩,讓他和慶親王奕劻在口風上幫著說兩句。

李諭辦事還是欠缺考慮,好在唐紹儀是個一直泡在官場裡的人,有心護他一手。

如今榮祿過世,袁世凱知道下一任軍機大臣基本就是奕劻,所以已經暗中送了幾十萬兩銀子給奕劻,手筆實在是大。

唐紹儀又是袁世凱的人,所以該幫的小忙就幫一下。這種說幾句話就能得到八千兩的好事,多來幾件也不是不可以的。

當然啦,袁世凱和唐紹儀他們,同樣是摸準了奕劻愛財的命門,而且奕劻是拿錢就辦事。

訊息下來,李諭果然沒有受罰,馮祖荀和範熙壬等人都替李諭高興壞了。

“可嚇死我了,”馮祖荀說,“要是沒有你,這個大學堂恐怕我也待不下去。”

李諭笑道:“不至於不至於!你們不是也有要出國學習的想法嘛?”

何育傑則說:“若是你真被開除,說明大學堂變味了,和上舊私塾能有什麼兩樣,我們肯定跟著你一起走!”

李諭想不到他們這麼講義氣,但還是說:“再怎樣,有時候暫時的忍氣吞聲只是為了更大的追求。”

範熙壬說:“我們都把你當同學當兄弟,自然有難同當。”

難怪都說男人最鐵的有三種關係: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昌。

李諭感激道:“我可不會讓你們和我有難同當。”

範熙壬道:“你這話說的……”

“而是要有福同享!”李諭補充道。

範熙壬哈哈笑道:“我還以為你想說啥,有福當然要同享!”

李諭說:“今天虛驚一場,我請大家去東興樓吃飯!順便嚐嚐我從美國帶回來的威士忌!”

馮祖荀皺了皺眉:“飲酒不太好吧……”

李諭摟住他脖子:“小酌即可,不用擔心。”

範熙壬也笑道:“不要老讀書,放鬆放鬆腦子才能裝下更多東西。”

馮祖荀這才釋然道:“說的是,反正我就算是騎上千里馬,也追不上李諭。走,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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