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年的夏天，剛進七月，天氣就格外悶熱。
天空陰著，沒有太陽，卻不下雨。
這樣的天氣，還不如出太陽的時候舒服。人在外面，一絲涼風都感覺不到，原地不動都能出一身汗。
媒體給這樣的天氣，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桑拿天”。空氣溼度大，氣溫高，天上的烏雲宛如一個大鍋蓋，把地上的所有一切，都扣在裡面，慢慢蒸著，真就如蒸桑拿一般。
真空泵廠的老總辦公室裡，開著空調，倒是很涼快。
下午剛上班，老程讓辦公室主任於麗萍把所有中層以上管理人員，叫到自己辦公室裡，開月度總結會。
這是周大林給他定下的規矩。每一個月，不管經營好壞，都要開一次這樣的總結會，把上一個月出現的問題，和做的比較好的地方，都擺出來，說一說。
這麼做的目的，就是把缺點暴露出來，讓所有管理人員心裡有數，去設法尋找解決方案。同樣的錯誤，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犯。
同時，做的好的地方，也要拿出來說一說
。為什麼這麼做，做了以後，避免了哪些問題的發生。讓所有管理者都聽到，結合著自己的工作，去學習好的經驗。這也是一個管理者不斷學習和進步的過程。
周大林當年主管過大型私企的生產經營，就是用這種群策群力的辦法，逐漸把那家大型私企的生產和經營關係給理順了的，並由此產生了好多實用的制度。比如說這個自檢互檢，就是產生於這樣的會議和討論。
當年的周大林，一個人從國企裡出來，應聘進入私企，人生地不熟。論工作能力，那是絕對沒有問題。可不管國企和私企，拉幫結派搞內卷，這是國人的習慣。只靠真本事，是很難走到高層的。
血氣方剛的周大林，也就是在這種內鬥和內卷當中，不斷總結經驗，不斷完善自己，由一塊稜角分明，鋒利無比的石頭，慢慢磨成了鵝卵石。
但他不認為這種現象不好。一個人不磨掉銳氣，就不會有內涵，有擔當。不會與各色人等處理關係，就不能成為大多數人的代表，即便走到高層管理的位置上，也坐不安穩，早晚會被人家給拽下來。
五十歲以後的周大林，就變得圓滑許多，會說話許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大忽悠的外號，也不是白叫的。
可惜的是，他看破這一切，有些太晚了。當他看破這一切的時候，已經錯過了好多好多的機會。年近五十，能走到副總的位置上，他沒有什麼可抱怨的。誰叫自己看破的太晚呢？
話說回來，到死看不破的，仍舊是絕大多數。本事的確有，脾氣也的確有，就跟那個營銷主管吳慶林一樣，軸。
周大林之所以提吳慶林做營銷主管，就是因為看著他和當年的自己一樣，不是沒有本事，而是過於軸了。這個軸，限制了他本事的發揮。
如果周大林管理真空泵廠的時間多一點，就可以把這個軸的吳慶林給調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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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沒有那麼多時間，也不想摻和這些人間俗務。
他有的是錢，惦記著的，是怎麼安排好自己下半生的生活，想辦法說動程曉，和他一起，遠離紅塵，去過自己逍遙自在的日子，這才是他處心積慮想做的。爭權奪利，於塵世裡翻滾折騰，對他來講，已經毫無吸引力可言了。
要不然，重生回來，還這麼勾心鬥角，豈不是白活了？
老程的辦公室裡，靠一邊牆角，放了個老闆臺的辦公桌，後面是真皮轉椅。辦公桌左手，有一個紅木的正方大茶几，很是氣派。大茶几靠牆的兩面，是真皮的西洋式沙發，也相當大氣。
僅這幾樣傢俱，在那個年代裡，估計也得價值幾萬。
另外，皮轉椅後面整個的一面牆，是一溜一人半高的，紅木打造的書櫥，前面的書櫥門上，鑲嵌著透明度極好的鎢鋼玻璃。
僅這書櫥，兩萬塊錢以下，估計也買不來。
再有，就是進門的地方，有個長長的玻璃魚缸，估計得有五六米，也佔了整個一面牆。
進門左首，辦公桌前方，靠牆還放著一個雞翅木的博古架。
這些東西，沒有一樣不名貴，但都不是老程弄的，是原來真空泵廠老總佈置的，這裡本來就是他的辦公室。
真空泵廠都到了沒法給工人開工資的地步了，老闆的辦公室卻如此奢華，連地上鋪的地磚，都是義大利進口的，一百塊錢一片。
好多人說，老總每天進辦公室，都是踩在百元大鈔上的。也有人說，他是踩在真空泵廠幾千人的血汗上的。
不管怎麼說，這一切都過去了，這屋子已經換了主人。
比起原來的老總來，老程就太不講究了。剛接手過來的時候，魚缸裡還有兩條一尺半長的金龍魚，一金一銀，煞是好看。結果讓老程給擺弄半天，愣是給弄死一條。
一打聽著魚的價格，老程煞是心疼，就讓趙世豪趕緊打聽個人，把活著的那條給賣了。結果趙世豪還沒找到買家，他就又把那一條給養死了。
屋裡剩下的，就沒有活物了。
據說魚缸前面那塊空地上，過去的老總還養了不少奇花異草。也不知道是他調走之後，把這些花草搬回家了呢，還是被其他人給偷偷搬走了。總之，老程接管的時候，屋裡已經沒有一盆花草了。
另外，那個雞翅木博古架上，據說原來也是擺滿了古董和名酒的，現在卻是空的。只有身後書櫥裡的書，倒是原封不動地保留著。多是些偉人著作，連《資本論》都是精裝全套的。
除了偉人著作，還有不少企業管理方面的書，嶄新嶄新的，從來沒有翻動過。老程對這些書感興趣，有空了就拿出一本來，仔細翻看。也別說，他還真從裡面學了不少東西，對工廠也越來越熟悉了。
萬幸的是，屋裡的立式空調沒人搬走，而且運轉正常。要不然，這個夏天這麼熱，十幾號人擠在這屋裡開會，非把大家給熱死不可。
真空泵廠是有會議室的，但會議室裡沒有空調，只有吊扇。老程覺得不如在他這屋裡開會，也好讓大家趁機涼快一下。
屋子雖然不大，大家在沙發上擠一擠，再搬幾把椅子，也將就著可以坐下。
於是，老程的總經理辦公室裡，就擠滿了人，各車間主管，各部門主管，仔細算下來，還有小二十個呢。
老程坐在皮轉椅上，趙世豪則坐在沙發靠裡的地方，和老程儘量挨著。
他面前的茶几上，擺了一摞辦公室工作人員，開會前列印出來的資料，都是各部門的總結報告，還有周大林要求的生產、銷售報表。
待各部門主管都各自說完了自己的月度總結之後，他開始發言。
他先是說了各部門六月份取得的成績，重點說了生產部門的幾個管理小經驗，要求大家回去體會，如何把這些小經驗，運用到自己的工作中去。接下來，就談存在的不足，和六月份的工作失誤。
周大林在的時候，曾經主持過這樣一個總結會。事後，他把自己主持總結會的要領和方法，都跟老程和趙世豪仔細講過了。從此之後，老程和趙世豪開總結會，基本就是按照他這個套路走下來的。
以往的時候，趙世豪做總結，主要還是以生產部門為主。因為他現在，基本就被限制在了內部生產上。其餘各部門，原則上講，也應該歸他統一領導，但那些部門的主管，多是周大林重新提拔的，自主能動性多一些。他怕插手多了，引起周大林的懷疑，一般就不怎麼插手。再說，這些部門，一直也沒有出現原則性的大問題，他想插手，人家也不見得服氣他。
但這一次總結會，他的表現，就有些和往日不太一樣了。
說完了成績和好的經驗以後，他話鋒一轉，照例接著說不足和出現的錯誤。
談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就沒有把主題放在生產上，而是從營銷開始談起了。
“六月份的回款，有些不太理想，只有70%多一點。”說著，他拿起一份表格來說，“我看了一下這個應收賬款表，感覺有些賬款，還是可以收回來的。你比如說這個金寶龍化工有限公司，五月份的時候，訂了我們十臺離心泵。按照合同，預付定金50%，貨到付40%，出保修期後付全款。可是，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是只收到了50%預訂付款。我們已經交付了產品，對方卻沒有貨到再付剩下的40%。營銷部在表格備註裡給出的解釋是，我們交貨的時候，恰巧過了對方的月度財會結算期，要到七月份，才能把應付款拿到手。”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才繼續說：“當然，這個解釋也說過得去。可是，我們當時交貨的時候，拿不到合同規定的款項，這個做法保險不保險呢？我認為是不保險的。營銷部吳經理，你想過沒有，萬一對方賴賬怎麼辦？萬一我們的產品在這個對方沒有付剩餘40%款項的時期，出了故障，對方以此為理由，拒絕付剩餘款項，怎麼辦？這種情況，過去我們已經發生過好多次了，怎麼還不接受教訓呢？”
吳慶林想解釋一下，還沒等開口，就被他給打斷了。
“如果這是一個單獨事件，我也就不拿出來說了。可我看這個回款表，至少有四家客戶的應收賬款沒有收回來，都是跟這個金寶龍的情況類似，這就不正常了。營銷部這個月的回款率不高，跟這個是有直接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