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晦實任荊州刺史的正式詔令一下,限期三天起身。因謝晦建康城內親朋故交較多,兩日裡忙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歇口氣,抬眼見置於簷下懸垂的一大串“紙金船”(祭奠死人的紙錢),心念一動。這才想起,哥哥謝瞻病故已有兩年,竟未到墳頭上燒過一回香燭,匆匆扒拉幾口飯,獨自出了外城。

不覺兩年,謝瞻墳頭荒草已有半人多高,謝晦徒手將墳周荒草悉數拔完,已是累得氣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倒頭石”前,開啟酒罈倒了兩杯,一杯勻勻灑在墳前,一杯獨自飲盡。喉間驀地辣辣的象聚了一團火,兩眼瞬間潮潤,淚水悄無聲息地順著臉頰默然淌落。“嘎哇嘎哇”!不遠處一隻通體黑漆,紅嘴老鴉站在石堆上,歪著腦袋瞪著兩隻黃豆般的眼睛默默地看著他,一陣風從坡地下的塄坎間掠上來,捲起一地枯絮敗葉,打著磨旋兒,忽忽悠悠轉得不知去向。眼前緩緩浮起當年與兄長話不投機,謝瞻怒扎籬笆牆的情景未料今日兄弟已是天各一方,再次相見一個陽間,一個陰世。謝晦展開雙手,暗自驚歎為了爭權奪勢,這雙手不知見過多少血腥。該殺的不該殺的都殺了,媚笑之態、喧鬧如市、車馬人流,轉瞬消失得乾淨。恰是那道籬笆牆此時卻直如一把利劍插向胸腹,感到隱隱之痛。

想及此處,謝晦這個沙場征戰數十年的老軍將驀地仰天痛嚎,淚水溢滿臉龐,惹得周圍幾個上墳的百姓不住奇異地指指點點。謝晦站起身,將“紙金船”悉數燒盡,鄭重地磕了三頭。回身走至那幾個衣衫襤褸的百姓跟前,道:“這位仁兄,你們可認得我?我叫謝晦!”那幾個百姓咧嘴一笑,愕然搖頭。

謝晦倏忽哈哈大笑,大步朝土崗下走去,嘴裡兀自喃喃道:謝晦,天下人識得你麼,識得你麼!

一路踉踉踉蹌蹌進了內城,天色已漸陰沉。從東方天邊捲過大朵大朵的黑雲,不大會就佈滿了頭頂,略帶潮氣的風貼著城牆一路掠過,順洞開的城門洞內傾瀉而入,內城大街小巷大人娃娃們急匆匆往家趕。

“這老天爺,說下就要下了!”

“慢著點,慢著點!”話音未落,街沿上“咣啷”一聲響,奔跑的百姓將街沿邊的瓦罐攤兒踢倒了,爛瓦片散了一地。掌櫃氣急敗壞地雙手叉腰站了當街破口大罵。

謝晦覺得奇怪,那漢子只是張了嘴,卻似並未聽見聲音。但覺額上一涼,那雨當真說來就來了,起先還是一點兩點的往下撒。沒走出數丈,竟是鋪天蓋地罩頭便澆,轉瞬,街上已散得不見半個人影。

“謝兄,你不怕雨擗死麼!”一隻手驀地拖了謝晦往房簷下拉。

謝晦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這才看清蔡廓瞪大眼睛站在飯鋪門前看他,“就雨地裡往回趕麼,也不等雨停了,誤不了你明日起程就是。”蔡廓朝鋪裡喊道,“掌櫃的拿條毛巾,給這位大人擦擦。”

“蔡兄,你怎地到了這裡?”

蔡郭咧嘴一笑道:“我哪裡敢和你們這些各方諸侯可比,在轄內就是爺,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咱就指著那點俸錢過日子,時常偏又貪嘴想喝兩口,新皇登基,明日就得按部就班的辦差。本想尋個僻靜處解解饞,內城裡熟人多,巧巧的又遇了你。”朝臣窮苦,極是羨慕各州刺史,私下裡笑稱他們為諸侯,州地為諸侯封地。謝晦本與蔡廓關係極是熟稔,只當玩笑,自不以為意。諸謝晦一笑道:“我身上可沒得半錢。”蔡廓笑道:“人人總都一副哭窮的腔調。你若有錢,咱今日索性就奢侈一回;若沒錢,酸菜拌豆渣、豬肉燴豆芽兄弟總還出得起,只別磕了謝大人的牙就千恩萬謝了。甭看這小店鋪,當真有道名菜,豆芽生的好!”謝晦道:“那我今日就吃蔡大人的豆芽。”

“等等,還有個人沒來呢。”蔡廓道。“誰?”蔡廓眨眨眼道:“呆會你就知道了,我也是剛進門,半杯茶還沒進肚呢---這人你比我還熟---掌櫃的,先上茶,一會點菜!”謝晦愈發驚詫。

兩人各捧了杯熱茶還沒說兩句,鋪外階臺下飛跑上一人,早成了落湯雞。

謝晦與來人觸面,不由大樂。

“謝…兄,你怎地也在這裡!”來人見店鋪內人避雨人較多,硬生生地將“大人”兩個字吞回肚裡。蔡廓道:“掌櫃的,樓上拾掇一間清靜雅間,謝兄,何兄,我們上樓。”

店鋪掌櫃一臉諂笑道:“各位爺們,咱這店面小。樓上就一間雅間,已有人佔了,您不行將就著外間,樓上外間也挺雅靜的。”謝晦道:“外間就外間吧,無所謂。”蔡廓道:“謝兄不介意就行,兄弟更無所謂,蹲店簷下也成!”

三人哈哈大笑。

“老何,你怎地也來了這裡?”謝晦問已擦抹乾淨的漢子。那漢子年約五十餘歲,瘦挑個子,長細臉龐,姓何,名承之。何承之這個人,謝晦早有耳聞,此人之母為前朝大學問家徐廣的姐姐,自幼五歲喪父,經史百家無所不讀,三十歲為南蠻校尉,桓偉參軍。不久,桓偉之弟起兵反叛,他怕受牽連辭職。後任瀏陽令、太子博士。大宋當朝以博學在二千石曹任職至今。新皇登基,被詔命為荊州長史,恰與謝晦成了上下屬。何承之道:“明日就要隨謝兄起程赴任,蔡兄捎話過來,非要送兄弟一程。也真巧了,恰碰了謝大人也在。”蔡廓道:“閒話少說,先上樓,邊喝邊聊。”

早有一個手腳麻利的夥計跑過來,引著他們上樓。外面雨勢越來越大,豆辨大的雨點擊打在窗欞上,啪啪作響,天幕瞬間變得昏黃不堪。

三人一上樓梯,聽得樓上有說笑聲傳來。迎面當先一人剔著牙花子正要下樓,一抬頭,幾個人都愣了:前邊正是到彥之,後面是檀道濟。

“建康城這麼小!”蔡廓笑道。

到彥之道:“各位仁兄,老檀說這酒樓甚是有名,便約了來嚐嚐。酒沒喝足興,這牙縫裡豆芽根倒塞得滿。”兩下裡也不以官職相稱,相互問喧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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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仁兄,我們先走一步。”檀道濟略一抱拳,呵呵笑道。

“外邊這麼大的雨,如何走,索性再喝幾杯就是。”蔡廓道。朱容之道:“老檀還得查營,我們駕著車呢。”

“再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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