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登封元年二年十月十一,虎牢關。

巍峨關樓之下,滎陽原野直通洛陽,往事越千年,滎陽見證了一段又一段歷史,只是發生在這裡的故事,沒有風花雪月,只有金戈鐵馬,只有鐵與血,才能配得上它的雄姿氣魄。

公元前209年,起義軍領袖吳廣戰死滎陽。

公元前204年,漢太祖與西楚霸王在此爆發惡戰。

公元191年,初平元年春,魏武帝曹操進抵滎陽征討董卓。

公元317年,前趙漢昭武帝劉聰進攻滎陽,與東晉河內諸軍在此決戰。

公元620年,唐太宗李世民帶刀出滎陽,於虎牢關重創鄭夏聯軍,生擒竇建德。

千金募戰士,萬人築高樓。何時青天月,再照漢家樓?

不久之後,這裡又將見證另一段歷史。

五匹健馬馱著五個漢子,站在一處山岡之上,出神地看著遠處的滎陽原野,其中一人指著山下的官軍大營,操著一口汴音意氣風發道:“大哥覺得我們多久能攻下成皋官軍?”

被稱作大哥的男子相貌英武,約二十七八歲,神色語氣卻如一個久經風霜的老人。

朱友文,朱溫養子。

風姿美好,好學健談,文才過人,武功赫赫。

朱溫外出親征之時,一般是他擔任度支鹽鐵制置使負責後勤。

說話那人頓了頓,又道:“象先昨天又去勸父王退兵了,同去的還有朱友裕。”

說話的這個是朱友恭,也是朱溫養子,十五歲投軍,戰陳州、攻陳州、伐鄆州,今年剛滿二十四歲,已是戰功赫赫,官拜潁州刺史,職諸軍都指揮使,兼左開道衙內都知兵馬使。

聽到朱友恭說到袁象先,朱友文頓時一陣尷尬,嘆息道:“二弟善於耍小聰明,卻不知道心術大勢,象先天性柔弱,所以畏懼朝廷,你放心好了,我回去定然會說服象先的。”

朱友恭點點頭,又看了一眼官軍大營外面那些斥候哨探。

“退兵?我鄭汴鐵騎,不給那昏君一點顏色看看,怎麼能退兵?”

“洛陽,潼關,長安!”

……

太平登封元年十月二十二日,大明宮。

李文博匆匆步入朱雀門,沿著承天街直奔丹鳳門。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求見李曄,忙得起火的昏君哪裡顧得上他。

如今汴軍距離洛陽越來越近,神策軍出征的日子就快到了,他只好過來拜見淑妃,希望淑妃能牽線搭橋,讓他有覲見李曄表決心的機會,然後再討要些兵馬和科班文官武將。

顯然,還是失敗了。

淑妃說,皇帝正在延英殿與群臣商討軍政。

李文博無語凝噎,對準淑妃鄭重一拜,正色道:“臣弟料定朱溫半月之內必出虎牢關,到時不論有無友軍,臣弟自會第一個帶兵與之血戰!天德軍可用之士不多,唯五千而已。”

“一寸山河一寸血,臣弟就用這五千將士,為皇兄守住那五千寸山河!”

“請嫂子轉告皇兄,若臣弟不幸殉國,請皇兄記得曾有過臣這麼一個十三弟!”

屏風後面,何芳舞驀然一怔,深深看了李文博一眼。

......

太平登封元年冬月初一,茫茫雪夜。

洛陽東南三百裡之外,中嶽嵩山腳下官軍上關樓要隘,東臺瞭望塔上,幾個褪了色的大燈籠在呼嘯可怖的朔風暴雪中來回搖晃,昏暗的火光忽隱忽現,像是隨時要熄滅一般。

嵩山上關樓是環洛陽防禦帶中最重要的關口之一,當年諸葛爽整頓洛陽防務的時候,在古樓的基礎上重新修繕了墩堡、城牆、新寨、烽火臺、觀察塔、又引潁水過來做護城河。

雖然很堅固,但由於唐末戰亂頻發,黃巢、孫儒、楊復光、李克用等部都曾攻陷這裡,造成的破壞很大,接手洛陽的張全義無心花錢修繕,所以上關樓的很多功能早已不在了。

不少墩臺荒廢,已經與當年無法相提並論。

十幾個官兵縮著脖子縮在樓裡,雙手縮在袖子裡,兵器七歪八倒的扔在了一邊,朔方越來越勐烈,天上彤雲密布,整個世界漆黑一片,只有關樓上的燈籠散發著昏暗的光。

觀察塔下,黑暗之中,七八架軟梯悄悄靠在了柱子上。

七八個矯健的黑影在朔方和黑夜的掩護下,沿著軟梯往樓頂飛快向上,梯頂距離圍門還有三尺多的距離,不過這些黑影卻是輕輕一躍就翻進了圍門,圍門旁邊,一個官兵正縮著脖子靠在牆上打盹,於是其中一人取下銜在嘴裡的短刀,勐地捂住他的嘴巴,然後飛快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那名官兵掙扎了幾下,雙手狠命拍打著木門,但是聲音卻被朔風暴雪掩蓋了。

這邊,越來越多的黑影竄了上來,很快聚集了二十多人。

這些人個個身材魁梧,每人身上都穿得鼓鼓的,內裡是棉衣,中間套著牛皮棉甲,外面穿著魚鱗片甲,一副鐵浮圖裝束,整個人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行動起來卻是健步如飛。

這些人是宣武左右控鶴都牙兵,令秦宗權蔡軍聞風喪膽的存在。

晚唐藩鎮軍隊的基本編制是都,一都就是一軍,一般下轄一千士兵到一萬不等,宣武牙兵則是從每一都選出幾十個最能打的士兵,然後集中到一起編為完全脫產的衙內地主武士。

不事生產,名下都有田產佃戶。

專職扈從,類似於後世的憲兵部隊。

就作戰而言,牙兵一般也不參與野戰和攻城戰鬥。

經過殘酷的訓練,這些牙兵無論是單兵戰鬥力還是組織化程度或是軍事文化素養,都要比普通士兵高出一大截,組織凝聚力極強,戰鬥意志非常堅定,是各鎮藩兵的核心骨幹。

驅逐廢立乃至殺害節度使的,幾乎都是這群牙軍武士所為。

地位尊崇,權力極大,名副其實的憲兵,各個藩鎮的重要關隘都有小股牙兵坐鎮,其軍事職務類似於後世的特殊部隊,專職保護高層、偵查、統計、破壞、督戰、暗殺、突襲等。

都說唐末武夫地位高,那是道聽途說,唐末基層士兵跟明末衛所農奴並無本質差別,這些衙內、宅突、後樓、宅使武士才是世人口中那群的唐末武夫,也是最為殘暴的存在。

不但如此,他們也是每個藩鎮的特權階級,擁有司法特權,不受法律約束,衙內有法直官和狎牙單獨管理,享受年中獎、年終獎、節假日賞賜、公款吃喝,有田有妻妾有佃戶。

不打仗的時候,到點去軍營上下班打卡就行了。

貴族階級有什麼出格行為了,這些人隨時能把你家圍了,田承嗣能數次復叛,核心就在於三萬戶衙內,誰敢搶走他們的既得利益,別說狗皇帝,就是自家大帥也照殺不誤。

這二十三名控鶴牙兵控制觀察塔的時候,其他的也摸上了關樓。

等到官軍發現突襲的汴人,事情已經晚了。

悄悄潛越進入上關樓的控鶴牙兵殺掉官軍崗哨之後四處縱火,標記望樓、軍械庫、糧庫、烽火臺、官邸等重地位置,同時控制新寨的三座側門,之後越來越多的汴兵進來了。

太平登封元年冬月初二午夜,上官樓要塞被破,九百守軍全軍覆沒。

……

在葛從周襲擊上關樓的同時,朱友文統率的左路永平軍共三萬人,在朱溫外甥袁象先和朱溫第三子朱友恭的率領下,向洛陽行營駐河內府汜水江邊的鄢陵大營發起了突然襲擊。

他們採用了幾乎相同的戰術,在陝虢內奸的策應下,順利攻下了鄢陵。

駐紮在鞏縣的李存孝得報,連夜帶兵馳援,卻不料在楊柏裡遭遇了早就埋伏在此的朱友裕和牛存節,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四年前牛存節和丁會在太行山下幹掉了李存孝一萬弟兄。

時逢四年,老冤家在洛陽再見,李存孝卻沒有走運。

由於突遭伏擊,河東軍猝不及防,一照面就損失了三百人。

屯駐在草池口的張存敬聞訊,親率兩萬精銳步騎趁勢連夜奔襲鞏縣。

駐紮在偃師的官軍李克良部得報,冒雪救援李存孝部。

與此同時,葛從周率四萬精銳,從登封出發,沿北直奔洛陽。

次日拂曉,得知左右兩路分別突破汜水和嵩山後,朱溫立即率領八萬中軍發起渡江,在已經過江的朱友恭和牛存節的夾擊下,各渡口官軍無法組織汴軍渡江,被迫向洛陽突圍。

至此宣武十一萬精銳外加四萬隨軍丁壯輔兵廝卒,總計十五萬人相繼渡過汜水。

日行四十裡,星夜向洛陽開進。

諸道行營都統劉崇望尚未抵達洛陽,東都留守崔胤和都畿行營節度使楊成商議過後,決定把分佈在洛陽四周的部隊收縮回洛陽,等待劉崇望前來主持大局,等待各道兵馬增援。

洛陽的戰略位置極為重要,朝廷在此駐兵號稱十五萬之眾。

但在朱溫的鐵蹄下,十五萬之眾卻顯得不堪一擊。

僅冬月初二這一天,朱溫連下河陰、松溪峪、老馬道、神女谷、朱元渡、鄢陵大營、九層臺、上關樓等要地,由於劉崇望和行臺文武百官尚未抵洛,各地守將缺乏統一有序指揮,各地駐防官軍不是各自為戰就是望風而走,用勢如破竹都不足以形容朱溫進軍速度之快。

十一月初六凌晨,好不容易才睡著的狗皇帝被高克禮壯著膽子搖醒。

高克禮告訴他,朱溫已經越過汜水,率軍直奔洛陽了!

其部下精銳步騎煙塵數十裡,旌旗遮天蔽日,號稱三十萬大軍!

昏君坐在床上,驚得半天沒緩過神來,嚇得高克禮趕緊叫來宮女,又是溼毛巾又是龍虎油地伺候,過了最開始的驚訝,清醒過來的李曄並未驚慌,這樣的結果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長安離洛陽要比虎牢關離洛陽遠得多,佔據地利的朱溫在開戰之初取得優勢很正常,朱溫的決策傳達效率肯定也要比李曄快得多,畢竟昏君統率的朝廷是完備的官僚化組織機構。

幾百個部門聯合執行昏君的上百項決策,速度自然沒有朱溫的幕府快。

“不慌,陪他耍耍。”

“朕的牙兵都集結到長安了嗎?”

高克禮道:“五千鐵鷹衛士、三千廠衛、鳳翔五十五師、紫微軍、虎豹騎、大正軍、陷陣營、武原軍均已到位,鐵鷹衛士和廠衛駐師玄武門,其他各部衙軍已經開赴潼關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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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年,朕要去洛陽會會朱溫。”

“劉崇望到達洛陽之前,不要再打擾朕睡覺。”

……

太平登封元年冬月初九,朱溫率中軍首先抵達洛陽,連戰連捷並未讓沉穩的朱溫有一絲自負,反而對進攻洛陽表現得極為謹慎,就像他以前對待黃巢和秦宗權這些絕世強敵一樣。

對待每一個敵人,朱溫都會拿出百分之百的小心。

沉穩細心,堅毅不驕,謀定後動,因勢利導,這正是朱溫罕有敗績的原因。

抵達洛陽後,朱溫並沒有立即發兵攻城,而是停下來等待左翼的張存敬大軍和右翼的葛從周大軍以及此時已經分散的若干個其他義子親信如朱友文等率領的人馬,朱溫準備等他們全部到齊之後,再舉全軍之力進攻洛陽,爭取一蹴而就,生擒李存孝,俘虜宰相劉崇望。

他這麼做的原因有三個,

其一,洛陽與其他城池不同,它是一座城高牆厚池深的堅城,鑑於同州之戰的教訓,他對官軍的群狼戰術十分忌憚,雖然他從進入都畿以來一路勢如破竹,但還未真正打過堅城。

面對駐軍近十萬的洛陽,朱溫心裡有些沒底。

如果洛陽不能一戰而下,對士氣的打擊是很大的。

其二,也是最為重要的,朱溫此次起兵並未得到所有人的支援,宣武高層之中,外甥袁象先和義子朱友裕一直竭力反對,如果兵敗洛陽,昏君兵臨虎牢關,楊行密、李克用、錢鏐、鍾傳、楊守亮、朱瑾、朱瑄這些人再趁機進犯,那個時候就是四面受敵八方來攻的危局。

至於這些反對言論,朱溫也沒搭理。

道理他何嘗不明白,可是不起兵就只能任昏君蹂躪。

打不打得過不管,先打了再說。

其三,葛從周和張存敬從官軍手裡繳獲了不少雷管神器。

聽說這玩意威力不小,朱溫打算拿來試試,最好一炮炸死狗皇帝一了百了。

洛陽定鼎門,幾道身影悄然而立,崔胤眺望城下,只見原野之上,一座又一座行軍營帳延綿數十裡,蔚為壯觀,帳篷之中星火點點,一隊又一隊警惕的汴兵來回走動巡邏。

中軍大營,三萬控鶴軍武士正在操練陣形。

旌旗遮天蔽日,殺聲震天動地,數萬人帶動的煙塵直衝天際。

崔胤這是第一次見到大軍紮營的樣子,一時間也頗感震撼,心想這只是八萬人,要是二三十萬大軍,恐怕得無邊無際了,且這只是營寨,若是十萬大軍交戰,怕是更加的震天撼地吧。

這種環境氛圍之下,無論多忠厚善良的人都難免殘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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