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控絨司, 是專為審理官員家眷而設立的衙門。

上京遍地王侯將,後宅也普通人家不一樣。官宅女眷抵有誥封在身,不拘是一等的長公主, 還是七等的孺人,多少都吃著朝廷的俸祿,其身份夫主匹配。

這些人中若有人犯事,當不能敞堂供平民百姓圍觀。既是有頭臉的後宅『婦』人,關起門審理為宜,雖最終的結果和衙門判定沒什麼區別, 但過程顧全了家主的面子, 也算對權貴的一照顧。

當,面子是照顧到了,裡子一般都稀爛,控絨司有案底登記,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 真要是把人扭送了那裡, 很快訊息便會在上京的貴『婦』圈子裡流傳。

金勝玉如今沒什麼可顧忌的,這柳氏就像個長了很久很久的膿包,你不去挑破她,她就天長日久地在那裡,雖已經不痛不癢, 但十分有礙觀瞻。國侯府從當家的縣主死後,名聲就一直沒好過, 反正如此了, 不如一口解決,雖又要被人議論上一陣子,但長遠看, 對自身名望也好,對子孫後代也好,都是一樁利在千秋的好事。

橫豎她心已決,幾個婆子又生猛異常,就算柳氏再叫再鬧,也還是活生生被拖到了廊子上。

江珩聽見柳氏撕心裂肺地哭喊:“郎主……郎主啊,我跟了你十六年,我為你生兒育女,就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

江珩腳下茫跟隨了步,“煙……煙橋……”結果被金勝玉一把拽住了。

“把她的嘴給我堵上!”金勝玉像個冷麵的閻王,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稟報錦衣使一聲,柳氏身邊得力的嬤嬤,一定要著力審問。她知道得不少,不光這次的事,連同上回拿砸死的女使冒充公爵夫人的事,也可一併查一查。瞧著吧,興許還有好些咱不知道的,沒有翻起舊賬呢。”

婆子領了命,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條髒兮兮的布條,捲成卷直接塞進了柳氏的嘴裡,後通力合作,將人抬出了院子。

江珩心裡七上八下,眼巴巴看著人被弄出去,回頭又看看個正在啜泣的女兒,再望向金勝玉……那點悲涼的情緒到這裡忽被截斷了。

金勝玉道:“怎麼了,侯爺?區區一個婢妾,竟讓你如此割捨不下?就算她謀害人命,在你眼裡也是可以被原諒的?”說罷哼笑了聲,“我算是知道為什麼柳煙橋的膽子會這麼了,原都是侯爺縱出的。侯爺這樣昏聵,真不怕在娘子面前做了壞示範,將娘子在夫家遇見了這樣刁蠻兇狠的妾室,是不是會顧忌夫主也像侯爺一樣護短,弄得正室夫人連話都不敢說一句,日日吃足啞巴虧?”

江珩下不臺,臉上訕訕地。

魏氏到這時候就得唱一唱白臉了,溫聲說:“人既去了控絨司,就交給錦衣使去處置吧!郎主其擔心柳氏,倒不如去關心關心苦主。”

江珩這才想起,周氏掉了孩子,還在院裡孤孤單單地躺著呢。忙道好,“我這就去瞧瞧她。”

雪畔和雨畔見母親被送進內衙,父親又扔下她去瞧周姨娘了,一時站在堂上,孤苦無依不知如何是好。

金勝玉打量了她一眼,轉頭吩咐邊上的女使:“送娘子回自的院子去吧。”一面道,“柳氏雖生了你,但她品行不端,早該有這一日。你要是明辨是非,將我自替你做主。但你若是和她一樣糊塗,鬼鬼祟祟打壞主,那就別怪我手黑,家裡頭養個老姑娘,還是養得起的。”

雪畔和雨畔領教了她的厲害,哪裡還敢跟她叫板,自唯唯諾諾道是,跟著女使回自的院子去了。

金勝玉看著她走遠,這才轉身去周氏的院子,進門便見周氏哭得悽慘,抓著江珩說:“郎主,我的孩子沒了……”

江珩也心如刀絞,一徑安慰著:“不要緊,將還會有的。你把心放寬些,先養好身子要緊。”

魏氏說是啊,“你還年輕,日方長。如今這災星已經被押解走了,不日自會還你公道,你消消,月子作下了病根兒,可是一輩子的事。”

金勝玉在邊上看了一陣子,看周氏只顧乾嚎沒有眼淚,便對江珩道:“侯爺忙自的事去吧,這裡有我照應著,出不了岔子的。”

江珩也確不知道怎麼解悲痛中的周氏,聽金勝玉這麼說,便從床沿上站起身,叮囑金勝玉仔細照顧周氏,後一步三回頭地,往院門上去了。

起先咧著嘴的周氏見他走遠,這才把五官放回了原處,坐起身問金勝玉:“娘子,這回那賤人總翻不了身了吧?”

雖說有孕是假的,滑胎也是假的,但柳氏命孔嬤嬤出去採買碎骨子,往湯裡下『藥』,這些都是真的。民內宅妻妾懷孕可不像禁中,須得御醫診了一遍又一遍,妾室有喜,只要正室這裡承認並宣揚出去,那就坐了,誰也不會存疑。至於滑胎,當是想什麼時候滑,就什麼時候滑,控絨司只要有了人證物證能定柳氏的罪,絕不會派個產婆,驗證周氏是真懷孕還是假懷孕的。

金勝玉在圈椅裡坐下,長出了一口道:“總是夠她喝一壺了。虧得那日雲娘子提點了我一句,我才想起提防這個。這回是引蛇出洞,沒什麼損害,倘或真有人遇喜,誰經得住她那二錢碎骨子?”

魏氏也覺得後怕,“這賤人真是黑了心肝,為了保得自兒女榮華富貴,就要叫別人斷子絕孫。”

周氏倚著床架子撫掌,“如今她下了獄,她那三個兒女只怕要恨死她了吧!”

說起這個,魏氏就感慨,“你不知道,果真龍生龍鳳生鳳,她的那個女兒怕受牽連,竟眼睜睜看著母親被扭送出去,你說稀奇不稀奇?”

周氏受震撼,“這不是白疼了一場?”轉頭又問金勝玉,“娘子,將那位娘子打算怎麼料理?難道真要記到娘子名下?”

金勝玉冷冷牽扯了一下嘴角,“這名可不能『亂』記,沒的將敗壞了我的名聲。江覓還,除掉了柳氏,看看能不能扭轉他的品行。三娘將自有她長姐替她『操』心,這丫頭我瞧了好久,還懂些尺寸長短,唯獨那個二孃,尖酸刻薄,和她娘一模一樣。”

既品行不端,那將自要壓她一頭,想也沒法子嫁得高門了,找個門戶、瑣事不斷的送出去,也就罷了。

三個人坐在周氏的屋子裡,興致勃勃傳香飲子,烤著火說說笑笑地,賞起了面漫天的飛雪。

柳氏下了控絨司的訊息,很快便傳到了雲畔的耳朵裡。

她那時正坐在爐子前熬製枇杷膏,鍋子裡翻滾著焦糖『色』的枇杷『露』,她牽著袖子往裡頭加川貝粉,一面攪拌一面道:“我那日不過順嘴一提,誰知這柳氏竟真的上套了。”

姚嬤嬤說是,“本就心懷鬼胎,出點什麼事,並不稀奇。奴婢原也擔心,怕周姨娘果真著了她的算計,特派人往侯府上跑了一趟。那頭帶訊息回,讓夫人不必擔心,不過是侯爵夫人請君入甕的手段罷了。”

雲畔點了點頭,看鍋子裡的琵琶膏漸漸粘稠起,探手拿布墊著鍋子的把手,挪到了一旁的陶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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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怎麼說呢?”她站起身,襻上了袖子。

姚嬤嬤取罐子遞過去,嘴裡應承著:“侯爺自不鬆口,想著自家裡悄悄處置,無奈金夫人不答應。後強行將人送到控絨司,那地方進去容易出難,侯爺又是個不會走後門的,把事撂下後,就再也不過問了。”

雲畔拿木勺將枇杷膏心裝進罐子裡,心裡也暗暗興嘆,遇見這樣的男人,在是女人的不幸。阿孃那時候受委屈,好歹仗著自出身顯貴,不過情上頭落了個失望。柳氏則不一樣,她的寵辱全系在爹爹一身,倘或爹爹不再管她,那她的一生就會慘無聲息地寂滅,最後連一點響動也沒有。

不過人會落得怎樣收場,都是自的選擇,同樣是妾室,這裡府上位姨娘就安安穩穩頤養天年,整日沒有一點煩心事。還有姨母府上個妾室,由溫順地依附著主母,熬得儼哥兒快入仕,蘭芬也張羅了好人家,闔府上下,誰又敢不拿她放在眼裡?

唯獨這柳氏看不穿,想盡了法子找不痛快,倘或這次她要是不生那樣惡毒的心思,又怎麼會鑽進別人張的網兜裡。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無論控絨司接下怎麼處置,她想再回,是決不能夠了。

也罷,好不好都是她自的緣法,自聽過便丟了手,忙著將枇杷膏裝進罐子裡,拿油紙仔細封存好,一瓶一瓶裝進案上的櫃子。

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了,不知李臣簡怎麼還不回。

他平常晚歸,總會先打發人回說一聲的,今日卻反常。雲畔心裡記掛,吩咐檎丹:“去院門上,找長松出去打探打探,看看公爺這會兒在哪裡。”

檎丹應了聲是,打起門簾退出上房。數九嚴寒,屋子裡倒是熱暾暾的,但門簾子一掀起,寒便撲面嗆人。

檎丹打了個哆嗦,將手抄在衣襟下,匆匆沿著木廊往前院去。將要擦黑的當口,雪夾裹在西北風裡吹進抄手遊廊,雪沫子飛到臉上瞬融化,把先前有些暈乎乎的腦子凍得清醒過。

“長松……”她站在門房前喊,“長松……”

裡面的長松立刻應聲出,“檎丹姐姐,夫人有什麼示下?”

檎丹道:“夫人讓你上衙門瞧瞧,公爺怎麼還不回……”

嘴裡說著,便聽見馬蹄颯踏到了門臺階前。

轉頭看,一隊穿著鎧甲的人馬簇擁著馬車回,那陣仗,竟是以前沒見過的。

長松看了檎丹一眼,忙出門迎接。車門打了,披著狐裘的李臣簡從車內下,那頎長的身姿站在冰天雪地裡,即便到了隆冬身子不好,也依舊站得筆直。

他拱了拱手,“多謝錢擁隊撥冗護送。”

那位錢擁隊下馬向他還了一禮,“公爺客了,這是末將份內。天寒地凍,請公爺入內。”

李臣簡微微頷首,轉身走進了門內。

身後沉的門扉合了起,轟一聲響,他靜靜在門前站了一會兒,聽面馬蹄聲漸漸去遠了,方舉步走向後院。

雲畔不見他回,總有些心神不寧,檎丹先行一步進通稟,說公爺回了,她便出門站在廊廡上張望。好容易看見他的身影,忙快步迎了上去,輕聲問:“公爺今日怎麼回得這麼晚?”

他笑了笑,“年關將近,朝中事情也多起,留在禁中議事,耽擱到這時候。”

雲畔上前替他解下斗篷後,接過他的手爐,這時才發現手爐裡的炭早就熄滅了。她心裡愈發疑『惑』起,不知究竟出了什麼變故,讓他連手爐涼了都不曾察覺。

再看他的神情,依舊很從容,坐下盥了手,喝他每日定例的健脾潤肺的湯『藥』。

想是空中琵琶膏的甜香還沒有消散,他笑著說:“今日又勞煩夫人,替我準備過冬的膏方了。”

雲畔抿唇一笑,轉頭吩咐跟前的女使婆子都退下,自倒了杯熟水放在他手邊,一面道:“我聽檎丹進稟報,說剛才有好些穿甲冑的人護送公爺回……那些是侍衛司的人麼?”

他卻不說話了,沉默了片刻才道:“是審刑院的人。”

雲畔一驚,“為什麼?怎麼又是審刑院的人?”

她心裡焦急,急得臉也紅起,他忙寬慰她,說沒事,“朝堂上總有見左的時候,官家給下馬威也不是一回回,應付過去就好。”

“可是……”她捏著帕子憂心忡忡,“審刑院是直屬官家管轄的,最近頻繁調動他,我瞧著事情好像沒那麼簡單。”

她是個聰明的姑娘,自嫁給他後,始慢慢懂得官場上的。對付殿前司和侍衛司的指揮使,動用了審刑院,確不是什麼好事。但該的總會,這個時節,誰家門前不是一片腥風血雨。

他順勢拉她在身旁坐下,以前總覺得她還,不願讓她『操』心朝中的事。但她如今日漸成熟,撐得起公爵府當家主母的名頭了,有些事越不和她說,她心裡便越著急,再不是糊弄句,就能糊弄過去的了。

“今日朝堂上,有人彈劾哥糾結黨羽、以權謀私。官家聽信,下令理寺‘窮治’。所謂的窮治,就是從、從快、從嚴,只差將哥押赴進理寺了。”他垂著眼睫,語調緩慢地說,“我和哥牽扯甚多,難免要受波及,且我又出言替他脫了幾句,官家震怒,下令審刑院盤查我,先前的排場,不是護送,是押送。不過你不必擔心,這件事雖會有些曲折,但於我說未必是壞事。如今朝中局勢詭譎,暫且看不清官家心中所想,朝堂上漸次有臣僚始依附哥和三哥,這件事官家已經知道了。”

雲畔心頭忐忑起,惶問他:“那麼公爺呢?可有人依附公爺?”

他搖了搖頭,“上京人人知道我陳國公交好,哪裡會有人依附我。那場面上的熱鬧,最後抵落個結黨營私的罪名,我能置身事,也虧得這年的經營。只是……我上次同你說的話,你要記在心上,倘或咱被迫需要分一段時,你就在家好好照顧阿孃和祖母,不必擔心我。”

雲畔聽他說完,立時白了臉。她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上次要她等他到春暖花時,這句話一直令她耿耿於懷。本以為可能是一時的玩笑,結果今天又提起,看朝中的這片暗湧著波及了他,接下怕是會有一段十分艱辛的路要走。

可以拒絕麼?好像不能夠。這一瞬有生離死別似的情緒籠罩在心頭,再轉念想想,他萬事都有把握,總不會出錯的,自只要好好替他守住這個家,等這場風雨過後,就會否極泰的。

雲畔深吸了口,“家裡一切有我,我會照顧好長輩和妹妹,可是……我也不能不擔心你。公爺在,一定要多加心,我既結成夫妻,就要一輩子在一起。分一時一刻尚可以,分十天半個月我也可以忍受,但若是再長……我就要生了。”

她說到最後,那孩子的恫嚇,竟有些可愛的味道。

他失笑,“你就要生了麼……那我想想辦法,儘量不惹你生。”

她怨懟地看了他一眼,“我是說真的,你不要同我嬉皮笑臉。”

他愣了下,看果真生了,便放下了臉上笑,一本正經說:“我只是怕你憂愁……現在你總該看出,為什麼姨丈和姨母後悔將梅娘子許給我了。梅娘子太軟弱,支撐不起魏國公府的門頭,你能,你比她堅強,可越是如此,我越是覺得對不起你。”

堅強的人,由要比軟弱的人承受更多,命運不公麼?也許吧!但雲畔並不因此怨恨,因為她得到的也比別人多。

她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明日朝堂上還會有晤對麼?明日審刑院的人不會再送你回了吧?讓辟邪和闢寒都跟著你……”想了想道,“對了,把長松也一併帶上,倘或晚歸,立刻打發人回告訴我,免得我擔心。”

他頷首,略斟酌了下道:“若是不見我回,我也沒有派人知會你,你心裡要有數,不必找我,命人看守好門戶,二日去找姨丈,他自會想辦法護你周全的。”

他這樣鄭地叮囑,看上去絕不是在打趣。雲畔心頭急跳,但知道事到臨頭,追問再多也沒有用,便沉地點了點頭,啞聲道:“該是劫難,我受著,可你一定要心,我等著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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