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來, 自然要備茶點招待,柳氏看了看盤子裡壘起來的五個麻餅,含著笑調開了視線。

彭夫人很盛情, 讓婆子打了涼手巾來給她擦臉,和聲道:“這麼熱的天, 難為你走了這一路……今日怎麼得閒,上我府裡來坐坐?”

柳氏接過手巾,略微掖了掖臉頰便遞還了回去,扭過身子正色問:“咱們家裡那些事, 不知二妹妹聽說了沒有?”

彭夫人的男人本來就在上京供職,開國侯府的變故傳得街知巷聞, 回來當然也會和她提起。

“總是和巳巳有關的。”彭夫人道, “原本聽說地動塌了房子,把她壓死在屋子裡, 可後來怎麼又說死的不是她,是弄錯了人?如今太后保媒, 許了魏國公, 不日就要完婚了吧?”

這些話當然是挑好聽的說,眾人背後怎麼唾罵侯府那個妾室,簡直不能細品。彭夫人看在柳氏往日接濟她的份上, 好歹留足了她面子, 今天她路遠迢迢趕到貫口來, 想必也和巳巳的事有關。

柳氏呢,少不得替自己辯解一回,指天誓日說是女使趁小娘子不在, 偷穿了小娘子的衣裳。

“那日變天, 天色本就昏昏的, 又趕上後院送水送米,我就不曾留意前院的事。一早送了小娘子出門赴繁花宴,後來地動,聽說她被房梁壓住了,我還納悶呢,不知她什麼時候回來的。”說著掏心掏肺地一嘆,“你是沒看見,那會兒下著大雨,人壓得不成個樣子,我唬得魂兒都飛了,憑著衣裳認人,哪裡敢細瞧!可就是這麼個錯漏,弄成了現在這樣,你哥哥怨我怨得不知怎麼好,我心裡的委屈和誰去說?終是庶母難當,尤其我們小娘子,和前頭女君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品性,眼睛生在頭頂上,拿住了這一項,一氣兒便鬧到舒國公府上去了。我親自登了公府的門,又是賠罪又是認錯,險些被舒國公夫人打出來,真真為這小娘子吃夠了苦,也丟盡了臉,一輩子沒這麼低三下四過。”

彭夫人聽了便說順風話:“這孩子確實是倔了些,原不是什麼大事,說開了就好,一家人值當鬧得這樣?現在外頭傳什麼的都有,你還不知道那些人,芝麻都能給你說成西瓜,總是看著別人家的熱鬧不嫌事大。”頓了頓又問,“眼下巳巳怎麼樣了?出閣的日子定了嗎?”

大約是彭盛的訊息不夠靈通吧,畢竟一個從七品的小官,哪能立時知道公侯的動向。柳氏道:“定在初六,就這幾日的事了。”

彭夫人有些意外,“那不是只剩五六日了?這麼快?”

柳氏撇著唇角笑了笑,“原先和魏國公定親的是舒國公嫡女,因那小娘子有疾,這才退了親,好事落到了我們娘子的頭上。還有一樁,你聽了八成覺得瘋魔了,小娘子出閣不在幽州,竟放在舒國公府上辦。到時候你哥哥獨自一人上人家府裡送女兒出閣,連小的那三個哥兒姐兒,一個都不能帶呢。”

“還有這等事?”彭夫人訝然道,“我們是江家的親戚,上向家門上隨禮總不成話。這可怎麼料理?咱們是去還是不去?”

柳氏不說話了,沉默半晌喝了口茶方道:“人家這會兒得了高枝,我們江家人哪個在她眼裡,就連她爹爹,她也是怕外頭說她不孝不悌,這才勉強答應讓他出席的。向家門頭上,我料你們去不了,也犯不上熱臉貼那個冷屁股。至於巳巳,眼下是受了舒國公夫人挑唆,使小性兒給我厲害瞧呢,等嫁進了魏國公府,我倒要看看,她可是要和孃家斷個乾淨。”

彭夫人想了想道:“既這麼,那索性等她過了門子自己當家了,我和她大姑母再隨這個禮。”

柳氏笑起來,“她不認家裡人,姑母們卻拿她當個人兒,還想著給她補份子錢呢。”

彭夫人聽了,訕訕跟著笑起來,其實誰心裡還沒點小算計,侄女好歹嫁進了魏國公府,那可是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巳巳往後就是公爵夫人,他們江家門裡,還沒人的成就能高過她呢。

自己往常日子過得不舒稱了,上侯府打打秋風,得些布匹銀兩的,回來尚且能夠滋潤上一陣子。侯府已然如此,公爵府又是怎樣富貴光景,真是想都不敢想。

自己混得不好,自然巴望著至親骨肉混得好,俗話說肉肥湯也肥嘛,多個能走動的門頭,對她來說總是好事。

可柳氏的話卻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瞧咱們家小娘子,打小就和你們不親,到底是縣主的女兒,哪裡像雪畔雨畔似的,願意和姑母們親近。我們小娘子啊,清高著吶,不和尋常人打交道,結交的都是幽州上京的貴婦貴女。什麼繁花宴、金翟筵,不說我這做小的,就是大妹妹和二妹妹這樣的正頭夫人,也等閒進不去那種地方。清流見慣了,哪裡瞧得上咱們這種俗流,來日二妹妹藉著姑母的名頭登門去瞧她,一回二回還好,到了第三回,人家怕還嫌煩,給你一碗閉門羹吃呢。”

彭夫人頓時訕訕,心道確實從來沒在姑娘身上盡過心,冷不丁勤走動起來,巴結的意味過濃了。要是換了軟弱些的,家裡人貼上也就貼上了,可雲畔不一樣,她向來瞧不上她們這幫窮親戚,未必不像柳氏說的那樣不耐煩。

“不過我倒有個主意。”柳氏簡直拿捏透了彭夫人的心思,笑著說,“高門大戶,咱們這號人是沾不上了,既然如此就做上一票買賣,也別圖下回。你曉得你哥哥給她預備了多少嫁妝嗎?”

彭夫人搖了搖頭,“想是不少吧!”

柳氏哼了聲,“一千兩現銀子,另加了好幾百兩的物件。”

彭夫人吃了一驚,“這麼多?這可抵上尋常人家二十年的嚼谷了。”

柳氏搖著團扇,清風掀起了她鬢邊垂落的發,她倚著圈椅的扶手道:“咱們省吃儉用填那窟窿,其實是石頭往山上背。縣主臨死前,把自己手裡的產業全給了她,府裡進項縮減了六七成,全進了她的荷包。年下咱們要搬府入上京,籌備新府的錢還差了二千兩,你哥哥都急得要賣祖產了。我想著,我是進不了她公爵府的門了,二妹妹可以仗著姑母的身份,和她說上兩句話,就說她爹爹手上緊,請她賙濟賙濟,將來得了錢再還她。”

彭夫人有些為難,“只怕她不肯割肉。”

“不肯便找魏國公,總不見得他老岳丈缺錢建府,他還袖手旁觀吧!”

見彭夫人愕著眼,就知道嚇著她了,柳氏嗤地一笑,“自然不是真讓你去找魏國公,不過嚇唬嚇唬她罷了。她是新婦過門,最怕小夫妻生嫌隙,為了不驚動郎子,還不是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可彭夫人也不傻,掖著鼻子說:“這活脫脫的惡人,虧你想著叫我去做……”

“這哪裡是做惡人,不過借她幾個銀子週轉。”柳氏復又一笑,“我想著,問她借上三千兩,二妹妹為這事費心,好歹也得她二百兩辛苦錢。如今維豐和維瀚哥兒倆大了,要唸書,還有玉葉金波姐兒倆,買個胭脂水粉、手絹臥兔兒的,都要使銀子。二百兩可夠花上三年五載的了,反正於人家是九牛一毛,你又何樂而不為呢。”

果真的,開了門頭都要使錢,當了家,才知當家的難處。

彭夫人做姑娘那會兒就愛貪些蠅頭小利,後來嫁了彭盛,本以為門頭不錯,可誰知竟是個空殼子。捉襟見肘的日子過得久了,人也愈發市儈起來,二百兩銀子,那可抵得上彭盛十來年的俸祿了。

想到這裡,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反正那丫頭和她並不親,做下這一回,將來譬如沒有這門親也就是了。

舒國公府上,婚事籌備得紅紅火火,明夫人在晚間吃飯的時候說笑:“咱們是頭回給小輩張羅婚宴,手還生得很,未必沒有不周之處。不過有了這一朝,下回就知道怎麼料理了。”一頭說,一頭給舒國公佈了一勺菜,“上回赴韓相公家的宴,宰相夫人和我提起了樞密使家的長孫女,我瞧那姑娘文靜得很,言行舉止也端莊,和我們序哥兒很相配。”

一瞬飯桌上的眼睛都瞄向了對面的向序,向序原本有些走神,忽然聽見提及他,不由一愣。

舒國公在兒女親事方面,一般不參與太多,和他描述誰是誰的嫡女,誰是誰的長孫,他也糊里糊塗鬧不清楚。反正一切聽憑夫人的就是了,他也省了那份心,因此明夫人說好,他就跟著點頭,“紀樞使家的姑娘?很好、很好……”

明夫人瞥了他一眼,“還有參政家的念姿,我心裡倒更喜歡她,那孩子生得好,性情也豪爽。”

“參政?餘紱青?”舒國公想了想,“他家不是還和咱們家佔著親嗎。”

“親上加親,有什麼不好。”明夫人自顧自地說,“知根知底……我就覺著知根知底的孩子可心。”

可惜,當初是瞧準了巳巳的,誰知中途被梅芬攪了局。明夫人嘴上不能說,心裡終歸遺憾,看看向序,他這陣子話愈發少了,本就是個溫和的人,心裡有什麼也抒發不出來,不過更加地埋頭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了。

“序哥兒?”明夫人叫了他一聲。

向序抬起眼,應了聲是。

“那個念姿,你還記不記得?”明夫人試探著問,“就是阿孃堂姐家的女兒,小時候你們曾見過兩次的。”

向序思量了下,隱約有些印象,但實在相隔太多年,面目早就模糊了,況且有巳巳珠玉在前,其他姑娘便難以再打動他了。

他搖了搖頭,“想不起來了。”

瞧上了一個人,腦子裡就一根筋,再瞧旁人,無論如何入不了法眼,這種心思作為過來人都知道。

明夫人有點發愁,發現這個話題在向序這裡繼續不下去,只好叫了聲巳巳,“你和你哥哥說說,那日見到的念姿,是個什麼樣的人。”

雲畔很喜歡念姿,便放下筷子道:“那位阿姐是個熱心腸的人,那日我跟著姨母赴宴,筵席上的人一個都沒見過,難免覺得身心不自在。後來念姿姐姐來了,是她帶著我結交新朋友,處處護著我,我才慢慢和那些人相熟起來。”她笑著,站起身抬手在頭頂上比了比,“念姿姐姐這麼高的個頭,瘦長身條兒,一點沒有閨閣女子的嬌氣。她生龍活虎,像個小太陽,站在她身邊,你也會跟著發光,真的,我從沒見過這樣可親可愛的姑娘。”

這些話裡,多少還是新增了些溢美的成分,因為雲畔知道,姨母也希望她這麼說。

由於梅芬解除了婚約的緣故,對向序的婚事多少會有些影響,姨母想親上加親,畢竟親戚裡道的,多少能包涵一些,容忍家裡有個不肯出嫁的小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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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既然和向序提起,那就說明姨母和參政夫人已經懇談過了,至少兩家都有結親的意思。向序是斯文人,婚姻大事都聽父母之命,預先多說念姿的好話,能助他對念姿有個好印象。好印象著實太重要了,起碼很長一段時間內,會引導人的判斷。

向序聽她這樣說,似乎產生了一點興趣,當然並非對念姿,是對雲畔的描述。

他望向雲畔的時候,那雙眼睛裡燃著光,即便是她的一個動作,他都覺得有意思。

明夫人暗暗嘆了口氣,慶幸向序是個有分寸的人,至少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他只是微微笑著,聽雲畔向他描述念姿的性情模樣,隨常問一句,“筵宴上你們一直在一起?”

雲畔說是啊,她是坦坦蕩蕩毫無任何小心思的,由衷地對明夫人說:“要是念姿姐姐能來,那多好,往後阿姐也不會孤單。”

梅芬對女孩子從來不牴觸,本來因雲畔要嫁人了,她生出了點離愁別緒,不過聽說另有一位妹妹,立刻心生嚮往起來,“我也想結識結識她呢。”

明夫人歡喜地說好,“回頭巳巳出閣,念姿必定要來的,到時候你們兄弟姊妹們都熟悉熟悉,原就是自家親戚,這些年鮮少來往,弄得生疏起來。”

後來又給了些交代,說大婚就在眼前了,不讓雲畔貪涼睡羅漢榻,不讓她喝涼茶,就算午睡也要拿小被子蓋肚子,事無巨細地殷殷叮囑,像小時候阿孃對她的要求一般。

雲畔一一應了,飯罷和梅芬一起辭出來,走在木廊上朝外望了眼,弦月彎彎,掛在流雲奔湧的天幕上,心裡還在感慨,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便初一了。

“雲走得好快呢,不知明天會不會下雨。”梅芬見她看天上,順嘴說了一句。

雲畔道:“興許會吧,姨母叫人瞧過了天象,說初六日應當是大好晴天。”

梅芬立刻便笑話她起來,“到底是要出閣的人了,一心惦念著初六日呢。”

雲畔紅了臉,嘀咕著:“辦筵下雨,賓客們往來多不方便。”

“地上泥濘,還會弄髒了喜鞋。”

沒有外人的時候,梅芬還是很活絡的,姐妹倆笑鬧著推推搡搡往前走,雲畔照舊送她回滋蘭苑,看她進了屋子,方轉身返回自己的小院。

才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了聲巳巳,她回頭看,向序站在一片紫藤架子前,院門上的燈籠照亮他的半邊臉,他向她伸出手,說:“這個送給你。”

雲畔和檎丹對視了一眼,有些奇怪,但並沒有伸手去接,只問:“大哥哥,是什麼呀?”

向序開啟了那個小盒子,裡頭是一塊勾勒著青綠山水的眉黛,他有些侷促地說:“上次去那個乾花鋪子,跑堂的極力兜售,說這個畫眉黛最好。你就要出閣了,我沒什麼可送你,就把它買回來了。”

雲畔失笑,“大哥哥竟還記得那個?”

向序沉默下來,沒有說話。

可她還是沒接,語氣溫軟地說:“表姐替我準備了很多胭脂水粉,眉黛也有好幾塊,妝匣裡都快放不下了。大哥哥這塊就自己收著,將來見了念姿姐姐,送給她吧。”說罷搭著檎丹的手,轉身往一捧雪去了。

走了很遠,向序還在紫藤架子前站著,雲畔沒有回頭。

檎丹將她攙進院子,便示意女使關上了門。

其實有些話未必要說出口,該明白的心裡早就明白了。自己沒有那麼豐沛的感情,也不願意招惹不必要的麻煩,現在這樣就很好,靜心地數著日漸臨近的日子,到了那天從這公府,搬到另一座公府裡去。

想來都是差不多的日子,差不多地活著。最大的差別,大概就是換了一種身份,多了無限的可能,能夠去做待字閨中時,不便做的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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