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壽和尚可是一個狠角色。

據說昔年沒有遁入空門之前,他曾在吳越國擔任華亭鎮遏使,負責督管軍需。

這個華亭不是後世上海嘉定區的那個華亭,而是今天的上海松江區,當時是上海所在的松州首縣。

這地方是吳越和南唐爭奪的前線之一,錢氏把他放到這裡督管軍需,可見是十分信任的。

但延壽和尚幹了什麼事呢,他把倉庫中本該由他督管的軍需拿出來,向當地漁民、獵戶買來被捕獵的魚蝦蟹和野鴨、野鵝等然後放生。

這有點像什麼呢,有點像後世那些魔怔了的極端白左動保主義者,為了他心裡認為的悲天憫人,那是什麼事情都敢幹啊!

但同時呢,延壽跟他們又有點不一樣,極端動保和白左是為了動物來傷害正常人的權益,但延壽不是,他對所有生靈都一視同仁。

盜用府庫放生的事情他幹,傾家蕩產救濟窮人,治理地方從不輕易傷害人命的事,他也幹。

然後,不出意外的東窗事發,延壽和尚被查獲,然後上報到了吳越大王府。

錢元瓘大怒,直接判了他死罪,但延壽毫不畏懼,反而還很高興,認為他只花了幾百貫錢,死了他一個就活了數萬生靈,非常值得。

當時,延壽和尚已經有了不小的聲望,這是自然的,就五代這麼個物理意義上人吃人的社會,出現了這麼一個珍重人命的人,還大大小小是個官,當然會受到追捧。

錢元瓘聽說以後,親自審問,延壽和尚滔滔不絕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的,錢元瓘招架不住了,考慮到延壽和尚的聲望,以及他總共也就盜用了兩百貫的財貨也還不是給自己用。

於是當場赦免了延壽和尚,但勒令他到四明山龍冊寺出家。

歷史上,延壽出家之後,禪淨雙修,很快就成為了一代大師。

特別是在推動淨土宗普及到中下層方面,發揮了極大的作用,被信徒們奉為淨土宗六祖,法眼宗三祖。

這淨土宗講究內因外緣結合相應來度化修行者往極樂淨土,比較強調主觀性和實踐性。法眼宗則以思辨和打機鋒著稱,正好都是延壽和尚的強項。

歷史上,延壽和尚一路修行精進飛快,正是因為他選對了賽道,能很好將經義跟他的自身經歷和品格相結合。

但在這個時空,他遇到了平生大敵-說是佛教但是玩一神信仰的六法宗。

六法宗裡面,六位大法王全是無上天的化身,其餘的菩薩、神佛、加藍都被降了神格,成了神佛與俗世高僧大德間的存在。

同時六法宗強調實踐卻喜歡搞物理說服,打機鋒打不過就要打刀鋒,總有一招能讓你屈服。說是傳教,但更像是儒學的教化。

這種跟延壽和尚在一定程度上思想契合,實踐起來又差別很大的搞法,讓延壽和尚極度難受。

思想上的親近與現實的割裂感,讓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戳翻六法宗的虛假面具。

只要證明東勝身洲和解除飢餓的至寶不存在,那麼他就能撇開心魔,在法理和經義上擊敗六法宗。

但延壽沒想到,張鉊故意拋出來的這個六法宗最大漏洞,實際上是六法宗最堅固的堡壘。

延壽和尚興致勃勃的一頭撞上去,然後撞的頭昏眼花。

不過此人的心智確實堅毅,哪怕慈賢法師他們都到了,玉米、紅薯他也拿到手了,還是不肯承認。

一直等到被張鉊提點了東勝身洲草木人物誌的趙虎頭迅速辨認出玉米、紅薯和辣椒之後,延壽才接受了現實,才把佛敵這個事情,拿出來說道。

要說延壽這個人,如果不是他痴迷佛法的話,絕對是個治理地方的能臣。

你看他兩年來在這裡幹了多少事,建立政治制度和民間倫理道德體系,開墾荒地、興修水利、築城修屋,發展造船業、捕魚業和手工業。

一個三萬人的土著小部落被他打理的蒸蒸日上,處於奴隸社會早期竟然能產生大量的糧食盈餘,這都是延壽和尚的功績。

但同時,他的缺點也很明顯,就是延壽和尚在宗教上長於思辨,有一顆慈悲到聖母的心,也有一顆堅毅的大心臟,但是他太不擅長宗教架構的搭建和權力鬥爭了。

這也是慈賢法師發現的問題,因為自從他們到山海堡之後,只見到了蠻人學子、僧侶和農夫,極少見到衛兵。

哪怕以延壽和尚如此身份,身邊竟然沒有僧兵護衛,人們見到延壽只有崇敬沒有絲毫的畏懼之心。

不過慈賢法師沒說,因為他還要判斷延壽和尚的心到底有沒有被折服。

沒有的話,延壽是到了這裡兩年半的坐地虎,他們是遠來飢餓疲憊以極的旅人,在沒有多少自保能力之前,最好是不去戳破這個問題。

但現在,延壽和尚徹底被折服了,事情也就由他主動提出而浮上了水面。

所謂的佛敵是誰以及來源,其實並不複雜,就是救了延壽和尚的這部落之頭人。

當年延壽和尚等人被救上岸之後,這個三萬人的部落雖然語言、習俗基本相同,但並未統一。

是延壽和尚帶來了先進的生產力和先進的宗教,才使得救起他們這些居於海島之上,屬於這個三萬人部落中的一個小部落開始崛起。

其首領名叫提蘭特,有個中文法號叫做法變,乃是延壽到了東勝身洲正式收的第一個弟子。

延壽和尚精心輔助他,兩年半中不但讓他成為了這個三萬人部落的首領,還讓這個部落擴充套件到了六萬人的規模。

但自從法變掌握了權力之後,就開始設計有意識的將延壽和尚高高架起,不讓他參與實際政務,更不讓他接觸軍事。

美洲土著畢竟還處在奴隸社會早期,慕強是非常正常的現象,且十分強烈。

他們還理解不了生產力這個東西的至關重要作用,他們最崇拜的,還是掌握了力量與鮮血的恐虐神選。

且這個部族本就有崇拜戰神的傳統,所以很快,掌握了軍事力量的人群和崇拜鮮血與力量的部落之民,很快就脫離,至少是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延壽帶來宗教對他們的影響,開始變得獨立起來。

並使得延壽的地位開始及及可危,估計等到這些人完全掌握了延壽所帶來的技藝之後,延壽和尚大機率就要無了。

宗教的建立,一定是要先跟武裝相關的,只有在物力說服的加持下,宗教的地位才會穩固。

或者說,宗教是武力的一種帶有欺騙性,相對溫和的延續。

延壽和尚就是不懂這個,所以才會只建立了一個完全沒有自保能力的神權,進而輕易被人拿走宣稱。

從這點來說,他比起後世的歐洲傳教士,又要差得遠了。

“山海堡。”延壽和尚苦笑了一聲,“還不如說這是一座監牢,法變整合了海島上所有兇悍之徒後,已經渡海到對面的大陸上去征服其他部落去了。

而某則被困於此地,看似地位崇高,但無法行動分毫。

因為法變帶走了所有的戰士,留在這裡的百姓大多溫順也沒有武器,某也不忍驅動他們去與英勇善戰的法變以命相搏。”

“哼!”趙虎頭冷哼一聲,“大師不忍這些蠻人流血,卻不怕我等中原來的親人流血,用聖人的話來說,你一定是腦子出了問題。”

這句話很重,也很不給面子。

要是在以往,在中土,延壽一定會用他滔滔不絕辯,才讓趙虎頭羞愧的無地自容。

但是在此時,延壽卻突然覺得趙虎頭說得對,他確實把遠來的中土鄉黨們,當成了跟外面土著一樣的人。

談話間,觀佛臺上又來了十幾個人,趙思綰和赫連海龍各帶著自己的心腹過來了,還有幾個趙虎頭的昔日同袍。

“東勝身洲物產豐富,不但有佛門四寶還有數不盡的金山、銀山。

無上天說過,這是佛祖,是這宇宙唯一本源,啟迪了儒釋道三家之老子給我們這些中原華夏貴胃的應許之地。

殷人,自武王伐紂以後,東遷者就淪為了蠻夷,今日他們的後嗣在此,已經徹底成了野人。

那麼其中還知父母之邦在何處者,尚可拯救。

冥頑不靈、自甘墮落者,他們就只有成為奴僕這一條路可以走。”

趙虎頭狂熱的對著趙思綰和赫連海龍呼喊了起來,隨後又轉頭看向了延壽和尚。

“大師應知,無上天乃是真神主,擁戴他、崇拜他的華夏貴胃不可能跟外面的蠻人平起平坐,因為他們不配!”

半晌,延壽和尚點了點頭,“人有親疏遠近之別,禽獸也有愛憎之分,延壽理會得清,雖說眾生平等,但冥頑不靈者自然要加以懲戒使其悔悟。”

說罷,延壽和尚勐地一扯,將他平日裡總是掛在胸前的珠串完全扯碎,滴滴答答佛珠掉了一地之後,迅速又由他身邊的弟子撿拾了過來。

隨即,延壽和尚將這些撿拾過來的佛珠再次用繩索穿好,向西拜了三拜後,將珠串遞給趙虎頭。

趙虎頭明白延壽的意思,也向西拜了三拜之後,再起身將珠串掛到了延壽和尚的脖子上。

“啟程之時,無上天曾言,他相信法師能到達東勝身洲,因為法師是有大智慧和大毅力的。

但無上天希望法師明白,無論是淨土宗還是法眼宗,與六法宗不過各有緣法而已,說到底還是一家人。

法師唯一要謹記的,是生來何處,最終又要魂歸何處。

行事傳法,當思量是否對出生魂歸之處有利,有利者多行,無利者少行乃至不行。”

延壽和尚虔誠的點了點頭,隨後雙手合十,“赤子延壽,謹記教誨,不敢忘記!”

其實單純對於六法宗來說,吸收延壽和尚這樣的人進來,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就更別提慈賢法師這樣的大德了。

但對於整個中土文明來說,又是很有好處的。

因為六法宗這種東西,本來是不可能出現在中土文明中的,中土的文明,產生不了也容不下六法宗這樣的宗教。

它就像是一個正常人身上突然多出來了一隻手,對身體來說,這是出BUG了,畸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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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只多出來的手,卻出人意料的極大提升了本體的戰鬥力,很有用處,因此並沒有被去除。

只是現階段雖然少不了,但日後肯定是需要進行一定處理的。

張鉊不擅長宗教理論體系的建設,六法宗到目前的地位,已經是他所能設想的極限,到了現在,他甚至都分辨不出來現在六法宗一些規矩到底是好是壞。

所以,引入單純被他所帶來的神蹟折服,但內裡對六法宗某些行為並不認同,相當於是只屬於張鉊的信徒但不是六法宗信徒的高僧,是張鉊為後世子孫打的一個補丁。

他不能預見未來六法宗會變成什麼,但至少可以稍微控制一下,不讓六法宗完全朝著神權大於王權,神權挾裹王權這條路去狂奔。

不過此時,所有人都還不瞭解張鉊的這種擔心,哪怕就是延壽和尚自己,他也以為張鉊的目的是讓他皈依。

而決定真正皈依之後,延壽和尚的思路也開啟了,他主動說道:

“法變控制著千餘勇士,身邊隨時二三百人不離身,也輕易不會到山海堡。”

“但是山海堡對他重要性他是知道,所以在某些時候,還是會選擇來一趟是吧?”

慈賢法師沒等延壽和尚說完就直接問道,他對這些事倒是門清。

延壽和尚點了點頭,“當然,山海堡這邊有良田超過七萬畝,每月的漁獲也有數千斤,是整個部落的財貨之源。

按這次法變他們出門的時間算,已經很快要來山海堡提取下一批補給了,但同時,他也會帶回來數百勇士。”

不愧出家前是幹軍需督管的,延壽和尚把這帳算的明明白白的。

但他也就是個幹軍需的,竟然認為法變這麼個蠻子,帶著幾百拿著一些青銅武器的所謂勇士,能跟中原牙兵牙將,甚至憾山都甲士對抗。

“這個就不勞大師您操心了,在某看來,這觀佛臺,是個不錯的選擇,連埋人都省了。”

赫連海龍嘿嘿一笑,顯然沒把法變和尚他們當成一盤菜。

趙虎頭則冷哼一聲,“區區邊荒蠻夷也敢東施效顰,只有鮮血可以洗清他的罪孽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法變架空延壽的行為,還真跟張鉊架空佛祖的套路有些相似,所以趙虎頭才會如此不爽。

“勇士?希望他是個真正的勇士,某家正確一副勇士的膽泡酒了。”趙思綰還是這樣,聽到勇士的第一反應就是吃了他的膽。

而且這話在中原的時候他根本不敢說,但到了這域外,不是正好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嘛。

法變提蘭特回來了,他穿著一身灰狼皮製作的戰衣,頭上戴著狼頭帽子,臉上用各種顏料畫滿了花花綠綠的圖桉。

跟在他身後的衛隊成員也差不多一副打扮,只是不能戴著他同款狼頭帽子而已。

對比起大多數蠻人精瘦精瘦的身材,這些人大多相當魁梧,神情也一臉的七個不忿八個不服,看起來很是桀驁。

如果後世有一個精通印第安歷史的學者在的話,很快就能從他們的習俗、圖騰和生活區域猜出來,這些人就是後世歷史上大名鼎鼎的阿茲特克人。

歷史上阿茲特克人起源於墨西哥西部海島,大約在這個時空六七十年後,也就是1020年左右開始往墨西哥大陸中央發展,然後在幾百年內不斷壯大。

但在這個時空,他們提前遇到了被衝上岸的延壽和尚等人,在短時間內就獲得了政治體制和農業技術的突飛勐進。

因此要到提蘭特重孫子才完成的向大陸進軍的夢想,在法變提蘭特這裡就提前實現了。

法變看了一眼花費大量人力、物力撿起來的觀佛臺,虔誠的雙手合十唱唸了一句佛號。

他其實並不是背叛了佛陀,在只是不想讓延壽這種讓他覺得非常迂腐的人,再對他指手畫腳而已。

他覺得自己現在完全可以代替延壽和尚,成為佛陀意志的執行者了。

延壽這種佛陀派來的神使,完成了他幫助特諾奇人強大的任務後,就該回到天上去了。

“月亮之神庇佑著你,我的兄長。又有一批神使的同族從大海深處來到了山海堡,他們正在觀佛臺上聚會,延壽神使讓我請你上去。”

現在叫做特諾奇的阿茲特克人其實也有自己的信仰,他們信仰太陽神、月亮神和戰神。

在這種原始的信仰中,白天他們受太陽神庇護,晚上則受月亮神保護,作戰時受戰神庇護。

法變臉上顏色稍變,趕緊問道:“他們都在觀佛臺上嗎?”

“當然不會,其餘人都被我安排在了城中,觀佛臺上除了延壽神使以外,就只有二十位神使了。”

法變點了點頭,讚賞地伸手拍了拍他留在山海堡看著延壽的族人肩膀。

“你幹的好,不過要記住,以後要稱呼月亮菩薩,因為太陽菩薩和月亮菩薩都是佛陀麾下的第二神。”

族人小雞啄米般點了點頭,諂媚的說道:“那兄長就是佛陀下面的第三神,是戰神菩薩!”

“哈哈哈哈!”法變大笑了起來,“沒錯,我就是特諾奇人的戰神菩薩。”

說完,法變看著身後的護衛首領們說道:“選兩百個戰神菩薩最虔誠的勇士,帶上世間最鋒利的武器。

我們去看看延壽神使的族人,是不是都跟他一樣的聰明,那樣的話,特諾奇人的糧食又將多的吃不完了。”

法變現在還沒意識到,神使可不是只是聰明,他們還有殺人不眨眼的一面。

趙虎頭在最高處,看著下面譁啦啦上岸的特諾奇人勇士,拿著延壽給他的玉米緩緩搖了搖頭。

“這些人的技藝,還培育不出這種產量跟佔城稻差不多的莊稼。

看來延壽和尚沒說謊,在東面的大陸上,被聖人稱為勝州的地方,一定有一個相當發達,大約等於夏朝的文明存在!”

赫連海龍贊同的點了點頭,呼吸急促了起來,“其餘的佛寶和金山銀山,應該就在這個勝州大國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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