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華灣確實是個水文條件非常復雜的地方,這一點皇甫兆沒有說錯。

歷史上這個海灣中最為著名的就是江華島了。

在王氏高麗和李氏朝鮮時期,每當有北方強敵南下的時候,江華島就會成為高麗和朝鮮大王的避難之所。

若是要從海上進攻的話,江華灣看著廣闊,但普遍水深只有五米五左右,不利於大船行動。

同時海岸線曲卻折蜿蜒多達兩千多裡,大小島嶼上千,潮差能達到十米以上。

特別是它的主要航道江華海峽,狹窄細長,落潮時會有大量礁石露出水面極難行船。

漲潮時雖然礁石都會被淹沒,能夠順利通行,但某些較高的礁石又會變成極為危險的暗礁,讓人防不勝防。

其地形之複雜,進灣之難,沒有在當地生活幾十年的漁民帶路,但凡五百料,大約一百五十噸以上的戰艦都別想透過。

這就是皇甫兆的底氣,更是王昭還要試試南江邊王景的底氣。

萬一事情不對,他們就可以率精騎在大周水師從江華灣上岸之前回到開京。

王昭甚至都做好放棄開京跑到公山山脈,也就是後世南棒大邱北面的山脈中堅守的準備了。

法嚴法師穿著褐色海青,緩步走在一個海邊的小漁村中,身後還跟著他的師弟,天竺高僧瓦羅以及一個神秘的小沙彌。

看到他們,即便已經相當貧困,無數海邊漁民還是湧到了道路兩旁,他們手裡拿著很是粗糲,混合了大量野菜的蕎麥餅,想要奉獻給法嚴法師,這已經是他們最拿得出手的飲食了。

法嚴法師笑著一一拒絕,他是一個虔誠信徒,秉持著過午不食的習慣。

不過雖然沒有用接受信徒們的佈施,但法嚴法師還是和藹的笑著,不停為他們唸經祈福。

高麗的佛門,在此時得到了極大的發展,但就如王昭不准許室利縛羅廣建寺廟,所反映出來的問題一樣。

高麗佛門還只能在底層這些過的極為困苦,夢想著今世忍受磨難洗淨罪孽,來世投胎到武班老爺家的窮苦農民和漁民中傳播。

漁民們見法嚴法師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又如此恪守清規戒律,愈發覺得他不是簡單的僧人。

聽著法嚴和瓦羅兩人的唱唸,漁民們充滿虔誠,成群結隊的跟著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個簡陋的海邊小廟外。

這座小廟非常獨特,他不是用本地常用的泥土築牆建成,而是用一塊塊來自海邊各種形狀的礁石建成。

很顯然,這是各個漁村的漁民,自發從各處搬來的石頭。

法嚴和瓦羅走到門外的時候,捲曲頭髮、豹頭環眼,看起來不像是個高僧,更像是個剪徑之賊的室利縛羅,早已在門口等候了。

“師叔還未褪去金剛之相,看來是遇到瓶頸了啊!”法嚴雙手合十,臉上卻帶著十足的笑意。

“瓦羅,見過師叔!”瓦羅法師也雙手合十,不過用的是天竺語。

室利縛羅大笑三聲,“師侄已有慈悲寶相,今日這為樸家小郎往生極樂之法咒,當由你來領頭吟唱。”

原來今日有個漁民的孩子夭折,父母前來央求室利縛羅安排一位僧侶為他往生祈福。

法嚴法師也不推卻,當即就在海邊沐浴、淨口,披上袈裟,結跏跌坐在廟外,為這位夭折的小生命唸經祈福。

說實話吧,室利縛羅這種天竺番僧如果不是真的有手段的話,他們在百姓中的影響是不如本地僧人的。

因為在東亞人看來,這種捲髮、鷹鉤鼻、澹藍色眼珠的番僧,很難與和藹慈祥等詞聯絡到一起。

但法嚴就不一樣了,他不單是契丹漢人,還長的額如滿月,面方如田,大約類似遲重瑞那種天生的寶相莊嚴。

他能成為慈賢法師的親傳大弟子,這長相就佔了很大的先機。

樸小郎的父親是這江華海峽最出色的漁夫,也是附近幾個漁村漁民都信服的有本事之人。

他聽到法嚴法師用唐音唱唸往生極樂咒和地藏菩薩本願經以後,感動的拜伏在地上,其母親和妻子更是激動的淚流滿面,彷彿喪子之痛都減輕了不少。

在此時來說,佛經大多是翻譯成漢語的,唐音唱唸,那就是最正宗、最高級的形式,甚至比梵音還高出一些。

這在只有上層通唐音漢語的高麗,就不是一般平頭百姓能享受到的。

法嚴法師一遍梵音極樂往生咒,一遍唐音地藏菩薩本願經,各念了二十一遍,從申正一直唱唸到申末,足足念了半個時辰。

等法嚴法師再度睜開眼睛時,這石廟周圍,已經跪坐了一地的漁民。

他們個個虔誠而敬畏,樸小郎的父親給法嚴法師行叩首大禮,感謝他的大恩大德。

法嚴法師雖然嗓子生煙,但還是趕緊將樸家父親扶了起來。

“小郎已經往生極樂,只是此地還未能沐浴在佛光之下,尚缺一山廟為眾生祈福啊!”

法嚴法師好像是無意間的感慨,但周圍的漁民臉上,都露出了極為憤慨的神色。

為什麼他們只能在這海邊建一石廟?就是因為本地的豪族不允許他們在山上建廟嘛。

不過,話說到這裡,法嚴法師就閉口不言,直接走進了寺內。

他本來也不擅長這個,且再多說,就會顯得有些挾恩圖報,搞不好還會引起不必要的反感。

寺內,室利縛羅輕輕嘆了口氣,“師兄呢,還是為心魔所糾纏嗎?”

法嚴法師點了點頭,“師尊面壁三十日,心魔不但沒有任何消減,反而更加嚴重,也更加痛苦。

為了無上天的言之鑿鑿,師尊破了很多例,不知有多少信眾死在了治理遼西大澤,又有多少信眾聽從他的召喚來為地藏王菩薩效命,而死在疆場上。

若不是師尊,他們是不會出來配合的,大概還能在山林間逍遙自在。

唉!這一切,每一位逝去的生靈,都是師尊的因果,若是不能驗證無上天所言真假,得見大道,師尊大概是走不出來了。”

室利縛羅聽完,臉上泛起了不知道是自嘲還是什麼的複雜神色,他看著法嚴法師說道:

“師兄乃是真正的佛陀弟子,而某,不過是離不開這紅塵但又無法入世的偽善之人。

某不想去驗證真假,只想在佛法緣滅天竺之前,為他找到一個合適的安家之所。”

瓦羅法師看著室利縛羅,“師叔,中原難道不是我佛的最後安家之所嗎?”

室利縛羅搖了搖頭,“他們文華太深厚了!

中原人唱佛、唸佛、信佛,倡導不如無佛卻又好似有佛,是絕好的修行參悟之地,卻不是貧僧所想要的。”

“所以,無上天承諾的吐火羅就是我等安身之所在嗎?”瓦羅有些感同身受的點了點頭。

室利縛羅聽完與身邊的親傳弟子摩訶那同時吟唱了一聲佛號,對一直不曾言語的小沙彌微微一禮,“貧僧多謝無上天大發慈悲!”

隨後室利縛羅看向法嚴,“師侄寶相莊嚴,佛法精深,可願意去吐火羅看看我們的應許之地?”

法嚴緩緩搖了搖頭,“師尊心魔未消,業障又生,小僧還要護送師尊前往倭國,證一證這真偽!”

“那他們又能得到什麼?”室利縛羅不再言語,轉而指著外面被他召喚而來,正在虔誠跪坐在石板上的附近八個漁村首領,問神秘小沙彌。

“遼王郡王制令,立功最上者,留於本地賜田、賜船,首功者得爵。其餘有功之士,徙倭國為封爵。”神秘小沙彌澹然回答道。

室利縛羅點了點頭,“既然是地藏王菩薩之命,那麼邵城縣一百七十戶漁民,願為大軍效命!邵城縣的城門,也會準時開啟。”

柳衣包拉著表弟的手,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南狂奔,腳下的路經過一點點小雨的‘滋潤’以後,已經被無數雙腳板踩成了爛泥地。

驚恐和飢餓,讓這些被徵召起來的高麗士兵像是喪家之犬一般惶急不安,而這種極度恐懼和長時間神經緊張,又讓他們的體能正在快速流失。

地上的泥漿越來越深,道路也越來越滑,許多人摔倒在了地上就再也爬不起來,隨處可見裹著泥漿的殭屍,奇形怪狀彷彿一根根木頭一樣橫在各處。

在這種道路上,柳衣包和表弟的速度自然快不起來,這是個壞消息,但也有個好消息。

那就是他們這種本地人都快不來,後面的來自中原的追兵,也沒法將速度提起來。

特別是中原的大兵們還有很多騾馬,在這種路況下,騎兵的行軍速度反而不如步兵。

翻過一道又一道山樑,趟過一條條小溪,逃跑的路上,人越來越多。

大量的高麗士兵們用方言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集體,而這些集體之間,還會爆發爭奪。

起因或許是一個寶貴的飯糰,也或許是一個乾菜餅子,在這條死屍枕籍的路上,每一口可以恢復能量的食物,都是極其寶貴的。

柳衣包和表弟現在也加入了一個小集體中,據說帶頭之人是一個很有來頭的大人物,跟著他就肯定能夠撤到開京,進而回到家鄉。

不過越走,柳衣包就越是絕望,因為雖然他依靠這個小集體保住了命,但是路上搶奪和得到的大部分食物,都被大人物和他的護衛們佔據了,柳衣包兩天內只吃了半個幹菜餅,在小溪中抓了幾條小魚。

而且表弟告訴了他一個極為恐怖的情況,他親眼看見大人物和手下的護衛們悄悄割下了一個還未嚥氣者大腿上的肉。

柳衣包自從聽說後,就一直有些不敢閉眼,他不敢想象,要是大人物割不到新鮮肉之後,會不會來割他身上的肉。

迷迷湖湖間,這位做夢都想活著回到故鄉的高麗農夫聽到了一陣打鬥的聲音,他趕忙站起來一看。

那位大人物和他的護衛,竟然在地上打成了一團,而在另一邊還有兩個已經倒在了血泊中的護衛。

柳衣包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打起來,一時間都呆呆的愣住了。

大人物這些天一直不缺吃的,雖然走路耗費了不少精力,但至少不像柳衣包這樣都快沒力氣走路了。

兩人在泥地上不停地翻滾著,大人物終究還是力氣大一些,他將護衛摁在了身下,兩隻手將護衛的手牢牢控制住了。

不過護衛常年鍛鍊,遠比養尊處優的大人物更加強壯,雖然剛剛突襲殺了兩人有些氣力不濟,但仍然反手將大人物的手腕抓住,雙腿纏在了大人物的腰間,把他緊緊的束縛住了。

一時間,這原本的主僕兩人,誰也奈何不得誰。

此時,柳衣包的表弟也站起來了,兩人同時傻呆呆的站在一邊看著,茫然不知所措。

“前面已經被中原騎兵堵住了,他們已經佔領了安西都護府,咱們都回不去開京了!”

被壓在地上護衛從牙縫裡蹦出了幾句話,“你們兩過來,過來把他按住,他是兵部侍郎洪順,只有抓住他獻上去才能立功,才能有活路。”

安西都護府自然不是大唐的安西都護府,而是王氏高麗的安西都護府,大約在後世北棒海州一帶,是平壤通往開京的關鍵節點。

“別聽他的,他就是在胡說,王上的大軍就在海州,只要你們幫我拿下這個叛徒,我保你們兩做武班!”大人物也開出了他的條件。

柳衣包和表弟對望了一眼,他兩平日裡就是老實巴交的農夫,上山射個野豬都要算是平生幹的最大的事了。

現在你要讓他兩來選擇中原天兵,兵部侍郎等等,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們別信他的,中原大兵真的已經佔據了海州,聽我的沒錯!”

一看兩人還在傻呆呆的猶豫,自己則已經快要脫力,被壓制在地上的護衛,焦急地大聲呼喊了起來。

“中原人到這裡來就是來搶你們的地,殺你們妻兒耶孃的!

咱們高麗人就應該團結一致,殺了我中原人也不放過.....你....。啊呀!”

勐的一聲慘叫,洪順的呼喊聲戛然而止,他天旋地轉又難以置信的回過頭,發現他招呼的兩個傻呆農夫,正極度仇恨的看著他。

柳衣包惡狠狠的說道:“我們這些農奴哪有自己的地,地都是你們的。”

想到了盲眼舅舅很可能遭遇的厄運,這位飽受磨難的農夫更是怒不可遏。

“會殺了我們這些賤民的,不只有中原人,還有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

‘冬!’表弟又給了洪順頭上一下,直接把洪順給打翻在了地上。

“我是賤民,但不是傻子,抓了你這麼大的官獻上去,周人為啥不放過我?這叫立功懂不懂?”

高麗安西都護府所在的海州,其實還沒被攻陷,但是也已經離攻陷不遠了。

幾日前,姜弓珍在皇甫兆護送王昭南逃之後,立刻就在慈悲嶺下組織了防禦,還遮掩了王昭已經跑路的訊息。

但他所做的一切,很快就被證明是徒勞的,因為兩軍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這支周軍,戰鬥力與昔日大唐東征高句麗的軍隊在伯仲之間。

而王氏高麗軍隊的戰鬥力,可能還沒有昔日高句麗的零頭,甚至都遠不如昔日的新羅和百濟。

雙方甫一接戰,高麗軍就被打的連續後退,哪怕姜弓珍讓大軍沿著慈悲嶺背靠山林佈陣,利用樹木阻擋周軍的弓弩,但等到周軍進入樹林之後,戰鬥還是迅速開始了一邊倒。

往往一個高麗士兵刺中周軍甲士五下,對面還是生龍活虎的,但是周軍命中高麗士兵一下,至少也能使其失去戰鬥力。

姜弓珍帶著數萬大軍和相應的民夫,在慈悲嶺下硬生生扛了一天一夜,一直扛到大軍被徹底擊潰,他才搶先帶著開京禁軍南逃。

中途姜弓珍甚至還想組織防禦,但連續被向訓親率的先鋒軍擊敗,等到了海州,姜弓珍身後只剩下了三千多人。

向訓得了王景的提醒,趕緊分兵日魯格,讓他率兩千騎前去追擊王昭,自身則開始圍住海州城,只等大軍一到就攻城。

姜弓珍在城頭看向南邊,祈禱王昭已經回到了開京。

但是姜弓珍做夢也想不到,他費勁全部心機,想要掩護撤走的王昭,已經被圍在了距離他不足三十裡的地方。

皇甫兆雖然是高麗軍的後起之秀,但他還是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那就是他不該親自露面阻擊。

得益於他在慈悲嶺的表現,皇甫兆早就在周軍這邊掛上號了,追擊的王廷義和張建雄一看皇甫兆露面,立刻就意識到抓住了大魚。

能讓這種檔次的軍將親自殿後阻擊的,會是什麼人?當然只有高麗大王王昭有這個資格。

於是張建雄主動提出只帶五十騎糾纏皇甫兆,其餘一百五十騎讓王廷義帶走去追擊。

皇甫兆這次,算是真正認識到了周軍鐵騎的厲害,白袍銀鞍昭義郎可是慕容信長用海量銀錢喂出來的頂級精銳。

雖然只有五十騎,但是他們在馬上能夠在一百五十步的距離內打出先用角弓弩精射,再用馬弓急速覆蓋,最後兇勐突擊這一套連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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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高麗的騎兵,因為多山的緣故,戰馬體型多類似滇馬,而濟州島的戰馬則因為王氏高麗還沒能完全控制耽羅國,而極為稀少。

正是因為這種相當誇張的裝備差距,兩軍一個衝擊,張建雄就用五十騎把皇甫兆四百騎,給直接打崩了,皇甫兆都差點被張建雄一弓給射下馬來。

知道厲害後的皇甫兆亡魂大冒,想到有一百多騎突破他的阻擊去追王昭去了,頓時再也坐不住,帶領剩餘的二三百騎拔腿就跑,想去繼續護衛王昭。

於是,就出現了這麼奇葩的一幕,王昭在最前面跑,王廷義在後面追,而王廷義後面又是皇甫兆,張建雄則把皇甫兆追的如同喪家之犬。

雙方高強度的拉扯了兩三天,王廷義終於在海州以南三十裡處的小鎮中,將王昭給咬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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