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弘道除了猜出申時行身份,其他人都不認識,也沒人主動對他介紹自己。

範弘道站在這裡的意義,大概也還是“候見”而已。但這並不影響範弘道旁聽,並默默給別人打上了甲乙丙丁的編號。

這個時候,一個膚黑胖大、三十餘歲的人,姑且被範弘道編為甲號的人,正大聲說著什麼:

“今歲以來,陛下忽而愛好武事,連日召京營官軍入宮,在西苑小校場演兵操武,致使宮禁干戈震動,內外不寧!

一來令我想起武宗之故事,只怕會在今日重演,朝堂亂起!二來閒雜人等頻繁出入宮禁,長此以往,恐要釀成禍患!”

原來是說當今天子不知為何,對武事產生了興趣,近期頻繁調動京營官兵進宮演習。

要說天子今年大概也就二十多歲,正是青年時候,突然有這種尚武興趣也不算奇怪。不過在大臣眼裡,不好好上朝當政,天天去操練官兵,只怕就是不務正業的表現了。

更何況這位黑胖甲號大人說了,只怕武宗故事重演!這武宗就是大名鼎鼎的正德皇帝,一樣酷愛武事,而且極其能折騰,在大臣眼裡顯然是反面典型,生怕當今天子也變成那樣。

範弘道這個知曉未來的人聽到這種擔心,只能很有先知先覺優越感的“呵呵呵”了。

未來萬曆天子確實沒變成正德皇帝那樣,兩位皇帝除了都好色之外並不太像,但萬曆皇帝卻比正德皇帝還令人操心。

對大臣而言,正德皇帝還算是能溝通的,萬曆皇帝根本連溝通都沒法溝通。跟今後的萬曆皇帝打過交道後,估計都會覺得正德皇帝其實也不錯。

閒話不提,卻說另外一位形貌瘦小的,被範弘道編號為乙的人接上話說:“最近言官紛紛奏章進諫,力勸天子改過。此時想必閣老壓力極大,如果閣老不有所匡正,只怕會中外非議,還是要早定決斷。”

在目前大明體制裡,內閣是夾在皇帝和外朝中間的,一方面要總攬朝政機要,另一方面又要向天子負責。

一旦出現焦點事件,內閣就會受到兩面壓力。外朝官員會逼著內閣去匡正天子,而天子會逼著內閣去擺平外朝,這種政治環境非常考驗閣老的政治智慧。

天子好武並頻繁召官兵入宮的事情,確實是首輔申時行近期最頭疼的事情。

他也勸諫過天子,但效果不大,外朝那些奏疏都被天子打發回來了,若再勸的激烈一點,只怕要招致天子反感。但若坐視不理,外朝那些御史言官只怕又要一窩蜂的指責他失職。

這時候席間有人提出此事,也是有集思廣益的意思。可是在黑胖甲指出了危害性,以及瘦小乙指出了對首輔的政治影響後,場面就冷下來了。

這件事情,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化解辦法,一時間眾人都沒什麼頭緒,無話可說。

此時忽然有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在這安靜的時刻,這笑聲很是招搖和輕浮。

眾人齊齊順著聲音望去,發現是從申用懋申大公子背後傳來的,那裡站著個陌生的年輕人。

笑過幾聲範弘道旁若無人,很嫻熟的對申用懋說:“今日得申前輩援引,得以垂手立於此地,原本會以為聽到諸君高見,必定有所受益,不想卻大失所望啊。”

申用懋聽到範弘道的話,很是嚇了一跳。他並不是被範弘道那狂妄的話嚇到,而是被範弘道故作親近的態度嚇到了。

你範弘道無知無畏的大放闕詞也就罷了,那跟他申用懋沒半文錢關係,但是裝著和自己很熟算什麼?

看在諸位前輩眼裡,會怎麼看待他申用懋?會不會認為是他申用懋與範弘道是一夥的?

再說了,眼下這場合裡,連他申用懋也只能算後進晚輩,來混個臉熟,沒多少說話地方,你範弘道又憑什麼插嘴?

想到這裡,申大公子悄悄遠離了範弘道幾步,拉開了與範弘道之間的距離。要用這種態度向父親和在座前輩表示,他跟範弘道其實不熟。

在座眾人都是朝中有名有號的大臣,皆是沉得住氣的人物。被範弘道群嘲過後,居然沒什麼反應,只當沒聽見,直接無視了想出風頭的某人。

別人不找他說話,範弘道想搭腔也沒得搭,只好又朝向申用懋,“其實要化解此事,實在易如反掌,根本不費朝臣吹灰之力!”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那編號甲的黑胖大人站起來,指著範弘道呵斥道:“住口!休要胡言亂語,這裡不是茶攤戲館,容不得你放肆!”

被斥責的範弘道毫不在意,仰頭“哈哈”大笑,趁機搭上話說:“區區小事卻讓諸君坐困愁城,在下看不下去而已,有什麼放肆不放肆的!諸君且聽在下一言!”

然後他掉轉方向,面朝大堂中間,開口道:“天子喜好宮中演武,諸君對此憂心忡忡,唯恐釀成禍患,那就從這裡說起。

閒雜官兵頻繁出入宮禁,最有可能的禍患自然就是宮禁安危問題,有可能是宮中出事,甚至是天子本人出事。

再設想一次,無論怎麼出事,最先倒黴的是誰?若要舉例,萬一聖駕不測,都有誰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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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眾人被引導的想了想,首先可以確定,文官大臣基本不受影響,宮裡出了事兒,他們大臣有什麼責任?

都知道,宮外管事的文官,宮裡面管事的太監。萬一在宮裡出事,倒黴的肯定就是太監了。假如聖駕遇險不測,那只怕周圍所有太監都要陪葬,另外還不知連累多少。

範弘道又問道:“在下斗膽再問一句,張江陵故去後,廟堂風向大變。時至今日,論起天子心性,更親近大臣,還是更親近太監?”

這個問題,依舊沒有人開口回答,但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答案都是一模一樣的。

當今天子已經被張居正管出了心理陰影,對大臣是極其多疑的,但使喚太監出外辦事卻越來越多,這還不能說明問題?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裝腔作勢的年輕人雲山霧罩繞了半天,到底想說明什麼?此時聰明的人已經隱隱然有所悟,稍微遲鈍的人還沒反應過來。

範弘道賣完了關子,上前兩步,昂藏八尺男兒已經站在了申用懋前方,慨然道:“天子及宮禁安危,太監要承擔大多數責任,他們不該坐視不理,不然最後倒黴的還是他們!

而天子如今又更加親近太監,疏遠朝臣,對太監的話容易聽得進去,而對朝臣奏疏多有猜疑!

那麼在這種局面下,該讓誰來解決問題?當然是太監們了,他們化解此事責無旁貸,而且他們比大臣更為適合!”

“說的不錯!”忽然有人出聲讚道,眾人一看,居然是首輔申時行。

範弘道又上前幾步,對申時行躬身行禮道:“內閣與司禮監對柄機要之時,有請閣老曉以利害,讓司禮監太監去匡正天子即可。

彼輩若通曉其中道理,不會坐視不理。由他們勸阻了天子演武之事,外朝物議自然平息,閣老也可高枕無憂矣!”

申時行點點頭道:“甚可!”然後又補充了一句:“以老夫看來,此舉多半是可成的。”

堂中連連想起幾聲輕輕地苦笑,在座眾人沒想到這無禮之極的小年輕真有兩把刷子,三言兩語就乾坤定策了,不服氣也沒法子。

先前呵斥範弘道的黑胖甲號不由得恍惚幾下,自覺臉面無光,又低調的坐了回去。

見父親當場採納了範弘道的主意,申用懋震驚的望著範弘道的背影,這個意外有點大。

接觸到現在,申大公子對範弘道的主要印象就是,狂傲無忌目中無人,又好口出大言,十分不靠譜。

可是剛才眼見這廝談笑之間,信手就把一個困擾在座諸位的前輩難題解決了,這反差怎能不讓申用懋驚異。莫非此人並不是胡吹大氣,而是胸有成竹?

範弘道笑而不語,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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