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從車窗裡遞出證件,崗亭裡的哨兵仔細檢查後還給他,升起道杆放行。

軍區大院的路並不複雜,來來去去就那麼幾條。李凌開著車一直往北,駛過辦公區和宿舍,進入了居住區。

車子停穩,李凌拉起手剎的時候,虎平濤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現在可以確定:雷躍所說的“老領導”,就是自己的父親。

不過這事得怪雷躍。一般來說,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軍人,都會習慣性稱呼上級為“老首長”或者“老上級”。偏偏雷躍一口一個“老領導”,所以虎平濤從一開始就沒把兩者聯絡起來。

拿起東西,下了車,虎平濤看著雷躍走上臺階,敲響了房門。

一個熟悉的婦人出來開門。

雷躍笑呵呵地行了個禮:“李老師好。過節了,我來看看您和老領導。”

婦人眼中帶著笑,客套地點頭回禮:“是小雷啊,好久不見,你……”

話到嘴邊,她突然看見站在雷躍身側,衝著自己直笑的虎平濤,頓時呆住了。

虎平濤走上前,認真地喊了一聲:“媽!”

這是他的母親,李靜蘭。

雷躍感覺整個世界瞬間變得不真實,無數念頭在腦海裡橫衝直撞,瞬間失去了思維能力。

李凌和孔程立張大了嘴,沒到能塞進一個鴨蛋的地步,卻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他們的牙齒。

李靜蘭一下子抱住虎平濤,彷彿那是最珍貴的寶物,只要鬆手就有可能失去。

“你這孩子,走也不說一聲,害的我那幾天一直睡不著。”

“要不是你熊叔叔打來電話,我真要急死了。”

“你怎麼想起去當警察?這又不是什麼壞事,跟你爸爸說一聲就行,沒必要一個人偷著走啊!”

她雙手抱得很緊,嘴裡嘮叨,淚花在眼眶裡打轉,不住的埋怨。

雷躍在旁邊看傻了。

良久,他才慢吞吞地問:“李老師,你跟小虎……這是……”

李靜蘭在昭城的職位很高,有著女強人的雅號。以前每次上門看望老領導,雷躍對她都很敬畏,從未見過這般作態。

“這是我兒子。”李靜蘭迅速用手背擦了下兩邊眼角,左手卻死死抓住虎平濤的手腕不放。恢復過來的她疑惑地看著雷躍等人:“小雷,小虎跟你一起回來,怎麼你不知道他是我兒子?”

此刻,雷躍腦海裡一片明悟,心中早已問候了局長熊傑的親戚無數遍。他連聲叫屈:“我……我真不知道啊!小虎沒說過,沒人告訴我啊!”

“現在知道也不晚。”心情大好的李靜蘭開懷笑道:“都進來,進來再說。今天誰也不準走,都留在我這兒吃飯,陪我家老頭子好好喝幾杯。”

李凌和孔程立走在後面。

看著雷躍的背影,李凌湊近孔程立耳邊竊竊私語:“賭十塊錢,熊局肯定知道小虎的父母是誰。雷隊這次被坑慘了。”

孔程立心有餘悸點頭道:“熊局這手夠黑的。這地方去年我就跟著雷隊來過,他那老領導可是軍區司令員啊!要是早知道這層關係,雷隊還不把小虎供起來?”

李凌感慨地說:“你瞧瞧人家這事做的,小虎在咱們緝毒隊的時候,從不提他的父母,從不炫耀。要不是今天上門,我估計他永遠不會說。再想想別人,就上個月,我去區政府辦事,路過服務視窗,一個小姑娘坐在裡面嚷嚷她爸是什麼什麼局的處長,副科級別……嘖嘖嘖嘖,那聲音大的就差沒用話筒了。”

孔程立數落道:“這你就不懂了。江湖傳言:有個好爹,少奮鬥十年。”

李凌抬手往前一指:“那你說說小虎這事怎麼解釋?他爸是司令員,他1媽媽的職位也很高,還有他姐姐,也不是凡人。”

孔程立怔了一下,問:“小虎他姐姐是誰?”

“北通集團聽說過吧?”李凌壓低音量:“國內有名的大企業,前些年股票在香江上市,當天就直接飄紅。有人在背地裡說,小虎他姐姐是靠著他爸媽做生意,可雷隊說了,這些都是毫無根據的屁話。”

“北通集團?”孔程立眼睛亮起了小星星:“李哥,你的意思是,那是小虎姐姐的產業?”

“集團董事。我也是聽雷隊說的。”

“那他們家不缺錢啊!可我看小虎身上的衣服,頂多就幾十塊。”

“所以這才叫低調,這才是真正的好家風。你想想咱們破李麗紅那案子的時候,小虎說摔就摔,腿上那麼大的一個傷口,人家沒叫苦叫累,也不搞特殊待遇。根本不像外面那些官二代、富二代,張口就是爹媽,張口就是錢。”

……

虎崇先坐在沙發上。

這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渾身上下透出濃濃的軍人氣息。他臉上的線條堅硬,顯出剛毅的氣質。因為是在家裡,襯衫風紀扣敞開,卻保持著筆挺的坐姿,不怒自威。

與雷躍等人分別打過招呼,看著走到面前站定的兒子,虎崇先用嚴肅的目光盯了他很久,一直沒有說話。

李靜蘭在旁邊有些發急,連忙走過來勸道:“大過節的,小雷和他的同事都來了,有什麼話晚上再說。”

虎崇先看了妻子一眼,淡淡地說:“這些事情用不著你來教我。”

虎碧媛夫婦中午就到了。她走過來,在父親身邊坐下,挽住虎崇先的胳膊:“爸,小弟他不願意當兵,可他也沒幹壞事啊!當警察多好,你看看雷大哥,就是最好的例子。”

虎崇先把胳膊從女兒臂彎裡抬起:“去,把我的外套拿來。”

雷躍等人完全插不上話。

李靜蘭不知所措:“這都快吃飯了,你要去哪兒?”

虎崇先從沙發上站起,深深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兒子:“走吧,跟我出去一趟。”

……

虎平濤跟著父親,一路來到了軍區資料部門的對外宣傳室。

這是一個佔地面積兩百多平米的大房間。雪白的牆上掛著軍內宣傳資料,從南昌起義到建國後的自衛反擊戰都有。主要是人物圖片,還有相關的介紹。

大廳裡陳列著很多舊物,從紅軍時期的軍號、步槍、碗碟,到JF區時代票據、刺刀、軍裝,直到現在的軍銜標示,以及近年來軍區比武排名成績,多達數百件。櫃子和桌上有玻璃罩隔灰,擦抹的乾乾淨淨。

這裡對外開往,任何人都可以進來。附近的學校也把這裡當做第二課堂,經常有學生過來參觀。

虎平濤來過這裡不止一次。

虎崇先站在二號陳列櫃前,久久注視著放在白色平板上的一頂舊軍帽、一個舊水壺,還有一個明顯被火燒過,表面斑駁的五角星帽徽。

“還記得小時候我讓你看的那本書嗎?”虎崇先沒有轉身,雖是問句,語氣卻很嚴肅。

虎平濤認真地回答:“記得,《高山下的花環》。”

那是他少兒時代的啟蒙讀物之一。

“你長大了,有些話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虎崇先緩緩轉過身,注視著兒子的目光很複雜。有期待,有責備,也有不滿和焦慮:“你怎麼看趙蒙生這個人?”

(注:趙蒙生,《高山下的花環》主角。)

虎平濤微微一怔,年輕的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父親會提出這個問題。一時間不知所措,各種念頭紛擾。看著身穿軍服神情嚴肅的父親,再看看陳列櫃裡那些被打上久遠時間烙印的遺物,虎平濤隱隱感覺抓住了某種要點,只是在父親的威嚴氣勢壓迫下,竟有些難以啟齒,說不出話來。

“那是個特殊的年代。趙蒙生代表了一類特殊的人,那就是高幹子弟。”

虎崇先的聲音很平淡,沒有刻意加重語氣:“打仗就意味著要死人,可是不打仗又無法保證國家和平。我為什麼一直讓你看那本書?還讓你寫了很多讀書日記?就因為你是我兒子。”

“自衛還擊戰的時候,我只是一個副團長。那場戰役有多殘酷我就不說了,共和國的軍人沒有一個是退縮的。普通士兵很勇敢,高幹子弟也沒有孬種。當然,我說的不代表所有人,但大部分人,尤其是我知道的那些,都是好樣的。”

“甲一百六十師師長是我的老上級。他把兒子從後方基地調往前線,不幸犧牲。”

“毛軍長的獨生子參戰後打前鋒,被地雷炸斷雙腿,也犧牲了。”

“餘伯伯你是認識的。他的大兒子打高坪的時候犧牲了,老二掩護部隊撤退,也戰死了。”

“還有東江省的宋伯伯,他當年是甲二十二師的副師長。他的兒子,兩個侄子都戰死了。老宋每年清明都要來咱們滇省掃墓,只為了看看他死去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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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生下來就有特權,比如趙蒙生,還有你。”虎崇先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虎平濤:“從副團長成為司令員,我帶過很多兵,見過各種各樣的事。求我幫忙辦事的人太多了。有人不願意退伍,想當義務兵;有人想升職;還有人謀求更好的位置……我只有一句話:按規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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