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要飯的還真敢下手,你看那個年輕的,頭上被打破了,都流血了。”

“他們為什麼打起來?”

“哼!我在對面看著呢,是這個年輕的找這個要黃瓜,人家不給就動拳頭。現在好了,黃瓜沒吃到,還白白挨了一頓打。”

“這打得挺厲害的,別鬧出人命。要不打個電話,報警吧!”

“報個屁的警啊!警察來了又能怎麼辦?就兩個討飯的,還能抓起來不成?”

虎平濤被打得很慘。

他猝不及防腳上挨了一棍,倒下去就再沒站起來。中年乞丐打架鬥毆的經驗顯然要豐富得多,撲過去將其按住,照準肚子上狠狠來了幾下,虎平濤就慘叫著無法還手,一直被壓著打。

等到中年乞丐打夠了,鄙夷地吐了口濃痰,回到原位上坐下,繼續吃著黃瓜,圍觀人群才逐漸散去。

虎平濤躺在地上,捂著傷處,大口喘著粗氣。

他額頭上的皮破了,流了點血,傷勢不算重,只是被打過的地方很疼,一時間站不起來,只能翻滾著避開刺眼酷熱的陽光,爬到建築陰影下面。

這一躺,就到了晚上。

公路上車水馬龍,來來往往的行人不斷。

中年乞丐吃完黃瓜和西紅柿,揹著髒裡八幾的編織袋離開,踏上尋找晚餐的路途。

臨走的時候,他轉身往這邊瞥了一眼。

從只有彼此知道的約定角度,看似重傷躺在地上的虎平濤衝著自己做了旁人無法看到的“OK”手勢。

於是,他放心的轉身離去。

馬路對面,是一幢四層小樓。

這裡位於金州市三環外。

這些年房地產開發是賺錢的熱門行業,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人們在購買新房的時候,老屋舊樓就空了出來。要麼租出去賺點生活費,要麼等著拆遷,發筆橫財。

這附近人少樓多,幾乎所有舊樓都是出租房。

小樓入口的單元門外,掛著一塊牌子:雅麗舞蹈學校。

太陽下山,夜逐漸深了。

街邊出現了幾家大排檔,佔據了一部分路面。城管早已下班,只要不是節日或者上面有要求的日子,通常都不會管。

虎平濤身上的傷似乎已經緩過來了。在馬路上遛彎的人和大排檔經營者都看見他半跪著站起來,坐在馬路牙子上發呆。

時間很快到過了半夜十二點,幾輛計程車停在路邊,司機推開駕駛室車門走下來,各自點了宵夜,坐在大排檔凳子上慢慢地吃著。

虎平濤流著口水,伸出骯髒的手端著破碗,上前討食。

人們厭惡地看著他,反應不一。

大排檔經營者像攆蒼蠅般揮手將其趕走。

有人扔出幾個硬幣,帶著嘲笑的神情,看著他如寶貝般跪爬著將硬幣撿起。

今天運氣不錯,遇到一個好心的司機,他吃完一份煲仔飯,用牙籤剔著牙,抬手叫來大排檔老闆,指著渾身上下散發著惡臭的虎平濤,淡淡地說:“這傢伙挺可憐的,給他來份飯吧!”

只要有生意,老闆是不會排斥客人的。他瞅了一眼桌子上司機剛吃完的空飯煲,笑著問:“就照您這樣的來一份?”

司機點點頭,拿出手機對著擺在桌上的綠色二維碼掃了一下,打著飽嗝從摺疊凳上站起,嘆了口氣:“都不容易,我要掙錢養家,他只是為了一口飯……就十幾塊錢而已,做做善事,老天爺都看著,會有好報的。”

說完,他轉身朝著自己的車走去,拉開車門,發動引擎,駕車離開。

這話說的很實在,也符合邏輯。

老闆用厚手套墊著,從灶上端下一份煲仔飯,頗有些厭棄地本想直接擺在虎平濤腳下,想了想,還是轉身放在桌上。他衝著虎平濤招了招手,和顏悅色地說:“人家幫你買單了,趁熱吃吧。”

虎平濤木然地點了下頭,拉過凳子坐下。

看著他那雙全是黑泥的手,老闆嘆了口氣,用手指戳了下的肩膀:“過來,洗洗手再吃。”

洗碗水裡放了洗潔精,洗掉了汙泥,白淨的手掌上面是黑漆漆的手腕,對比鮮明。

虎平濤正悶頭吃著,綠化帶內側“雅麗舞蹈學校”的門開了,帶著一陣“格格”的笑聲,走出來兩男一女。

女的年輕漂亮,有著一頭柔順光滑的長髮,染成了非常顯眼的淡金色,細腰豐臀,身材惹火。上身穿著一件透明女式襯衫,隔著十多米遠就能看到穿在裡面的黑色內衣,下面是一條極短的皮裙,雖是晚上,卻可以在她大跨步行走之間看到裡面的景色,顯然什麼都沒有穿。

兩個男的一左一右陪在旁邊,三個人一路打情罵俏,來到大排檔上,點了各自喜歡的食物。

他們對坐在桌上吃飯的虎平濤有些驚訝。其中一個男的指著這邊,轉身問正在炒菜的老闆:“怎麼有個要飯的在這兒?你也不管管?”

老闆連忙解釋:“剛才有個客人看他可憐,就給他買了份飯。”

說著,他抬手指了一下角落的空桌:“你們坐那邊吧!那邊有風,涼快,也清淨。”

事不關己,通常沒人會與乞丐計較。

三人轉身走到空桌前坐下。

這女的顯然是浪慣了,坐在在摺疊凳上,故意翹起二郎腿,乳白色的細高跟鞋挑在腳尖上,露出腳跟,一顫一顫的,大半的臀部在燈光照射下白晃晃的,她卻毫不在意。

她很活躍,一會兒摟住左邊的男人,在其耳邊輕聲低語;一會兒又浪笑著舉起拳頭,衝著右邊那個親暱地打幾下。後來乾脆脫了高跟鞋,在桌子下面晃盪著腳,有意無意在兩個男人腿上觸碰,浪勁兒十足。

正在吃宵夜的人們對此反應不一。有的看得興趣十足,目不轉睛,甚至舉起筷子衝著那女人做各種挑逗動作;有的神情嚴肅,一副世風日下的模樣。

虎平濤背對著他們,用勺子認真挖著瓦煲底部的鍋巴。

這東西很硬,吃起來卻很香。

吃完飯,他走到正在忙碌的老闆面前,略點了下頭,算是道謝。

轉過身,拎起裝滿各種雜物的編織袋,走到街對面,在牆角根躺下,靠著編織袋,在黑暗中靜默,遠遠看著這邊。

那女的不是本地人————她說話的口音有些怪,吐字發音聽起來有些彆扭,變了個版本的普通話,不是粵語。

兩男一女很快吃完走了,照舊沿著來路,開啟“雅麗舞蹈學校”的門,走進去的時候,左邊的男人在女人脖子上親了一口,被那女的笑著,抬手輕輕給了腦門上一下。

街上人越來越少。

三點多的時候,大排檔撤了。

路上徹底沒了人,就連車都很少經過。除了縈繞在身邊的蚊蟲飛舞發出令人討厭的“嗡嗡”聲,只有陰暗角落裡不知疲倦的蟋蟀在拼命叫喚。

忽然,遠處的道路盡頭出現了刺眼車燈。很快近了,能看清那是兩輛“金盃”小型客車。車子在路邊停穩,司機從駕駛室裡跳下,開啟車門,下來幾十個穿著暴露,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子。

虎平濤躺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似乎是睡著了。

他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一輛車上下來十五個女的,另一輛車上下來十二個,總共是二十七個。

車牌號也記得很清楚,不過估計這應該沒什麼用,大機率是套牌車。

包括司機,押車的都是男人,兩輛車上加起來有六個。他們手裡拿著短棍之類的東西,也有可能是電擊器,或者匕首……距離太遠了,模糊難辨。

樓裡有人開了門,把女人們接進去。

司機和押車男人回到車上,發動引擎離開。

天亮了。

……

乞丐是一個偽裝性極強的身份。

無論打架鬥毆,還是在附近垃圾堆裡翻找值錢的東西,對乞丐來說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日常行為。

虎平濤很早就起來。他拖著編織袋,走過馬路,來到對面“雅麗舞蹈學校”後面,掀開天藍色的垃圾箱,開始了今天的尋寶之旅。

這裡原本沒有垃圾箱。

兩個月前,街道辦事處決定在這裡設定一個臨時性的垃圾收集站。於是靠著牆邊擺放了十幾個垃圾桶,踩踏式開放的那種。

有垃圾,自然就少不了乞丐。

虎平濤每天都能從垃圾桶裡找到一些廢棄紙箱,還有很多空飲料瓶子。他把這些棄物集中到一起,拖著走街串巷,能賣好十幾塊錢。

就在上個星期,一個外來的乞丐同樣看中這個地方。為了爭奪佔有權,他和虎平濤打了一架。

爭執就發生在“雅麗舞蹈學校”後面的牆根下面。就隔著一堵牆,裡面的人清清楚楚聽見兩個要飯的指著對方鼻子破口大罵。口角紛爭很快變成了揮拳相向,再後來就演變成抄起身邊的任何一種物件往對方身上亂砸。

虎平濤身上挨了好幾下,可外來的乞丐傷得也很重。他流了很多血,浸透了衣服,慘叫著一路逃亡,被戰鬥力超強的虎平濤追出上百米遠。

如果不是上次的爭奪戰受傷太重,虎平濤也不會在昨天的鬥毆裡輸給中年乞丐。他這段時間行動不便,走路都一瘸一拐。

總之,在旁人眼裡,他的所有行為都符合邏輯。

撿垃圾是個技術活兒。

紙箱紙盒必須一個個拆開,按照大小順序堆放。泥土汙垢之類的必須清除,否則就算運到收購站人家也不要……當然,誰都有點佔小便宜的心思,十斤重的紙板賣出十二斤,這在撿破爛的叫花子看來就跟天上掉鈔票一樣沒什麼區別。既然廢品收購站規定不得在紙板當中摻雜使假,那就改變做法,往紙板中間灑水,只要浸透了就能增重。

虎平濤很需要錢。

他在垃圾桶裡撥拉紙板和空飲料瓶的時候,總是一絲不苟,神情嚴肅得彷彿虔誠信徒。

花上一、兩個小時清理紙箱紙板,往上面噴水,這活兒他幹得越來越順溜。

從凌晨開始,他每天都會在居民樓後面的垃圾收集區轉悠。

這裡的房子隔音效果一般。

在牆外撿垃圾的時候,虎平濤經常聽見牆內傳來的聲音。

大部分時候是那些女人在聊天。內容雜七雜八————錢、男人、性、食物、天氣等等。

每當這種時候,虎平濤撿拾垃圾,或者給紙箱紙板澆水增重的速度就會明顯慢下來。他顯得很仔細,像個一門心思只為了從廢品收購站換取美好明天的忙碌者。

這幢樓裡有人監管,他們的警惕性很高,對周圍的一切都小心翼翼。

單元門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趿著拖鞋走出來。他嘴裡叼著一根點燃的香菸,左手拎著一個裝滿垃圾的塑料袋,右手拿著一個很大的空紙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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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裝水果的紙盒。封口被撕裂,裡面塞滿了泡沫和包裝紙。

男子繞到屋後,見狀,正在垃圾桶裡翻找的虎平濤連忙後退,如驚弓之鳥般逃出十多米遠,蜷縮著身子,望向這邊的眼睛裡充滿了戒備與毫不掩飾的渴求。

中年男人仰著頭,叼煙的嘴角高翹著,顯得很傲慢。他故意將手裡的空紙盒舉高,然後放在地上,抬腳踩在上面,用手指夾住菸頭,帶著高高在上的鄙視心理,饒有興趣地問:“要不要?”

虎平濤的理解能力沒有想象中那麼好。他站在原地,足足過了五秒鐘,才木然地點了下頭,嘴裡發出“哦”的回應。

“過來。”中年男人咧開嘴笑了,他噴出一口煙,用手指了指腳下的地面,用誘導且帶著強烈命令的口吻說:“跪下來,給我磕個頭,這些都給你。”

說著,他放下左手的垃圾袋,與空紙盒放在一起。

裡面有幾個腐爛的水果,還有好幾個疊落在一起的餐盒。最上面的那個只空了一小半,裡面有很多剩飯,還有一些看似啃光的骨頭。

虎平濤眼裡頓時釋放出亮光。他張著嘴,口水沿著嘴角不受控制地流出來,亮晶晶的,在骯髒發臭的衣服前襟之間連成一條細線。

他走過去,如餓瘋的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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