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陳子南正緩慢下山。

說是掐著時間離開黑市,其實並不準確,因為陳子南離開黑市範圍的時候,要比既定的一月規矩,晚了那麼短短片刻,可能只有兩個呼吸的時間,或者三個呼吸,可無論如何,這都已經算是犯了規矩。但很奇怪的是,從來都把規矩和身份地位看得很重的韋右,並未因此現身出面,更不曾勒令陳子南離開補天閣。

對於這些,陳子南心知肚明,就連稍晚片刻離開黑市,其實也是刻意為之。

有些東西,在歷史久遠的補天閣中,即便沒有足夠的證據,也更容易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

例如“息息相關,一脈共存”的說法,哪怕這件事從未證實...可能早在很久很久之前的老老年間,像是全無歷史正文記載遺留的斷古之前,曾經有人能夠證實這些,但在當今世上,卻始終沒有什麼能夠證明這種說法的真實存在,甚至就連這句話的具體來源都不知曉,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在山上修士之間流傳開來,並且還有絕大多數的山上仙家、修煉家族,將這貌似沒有根據的說法奉為圭臬。

其實諸如此類的東西還有很多,像是被人叫做大道偏頗,實際上就是無形氣運的某種存在。不過這種存在倒也不算完全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證實,例如雲澤之前遠行八千里時,途中就曾經過一座名叫太一道的山上仙家,只是那個時候的雲澤忙於趕路,便對太一道的瞭解並非很多,直到最近一次南下返鄉,來去途中都曾特意去過那座山上仙家,這才得知每隔十年,太一道就會舉行一次齋醮科儀,將自身享有的大道偏頗作為貢品獻給方圓百里之內的山水土地,使之能夠孕生數量更多的山水氣運,以此供養後院那株老桂樹,以便這株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誕生了靈性的巨大靈株,可以早日化形,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有靈眾生之一。

而每當齋醮科儀舉辦結束之後,太一道弟子,往往“莫名其妙”就會感到身體乏累,像是怎麼睡都睡不夠,並且一旦稍有不慎,受了冷風,很容易就會一病不起。

這種情況,約莫能夠持續一年之久。

與此相應的,太一道所在之處,方圓百里之內,卻也會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源源不斷地孕生許多山水氣運,以供那株老桂樹可以隨意吞食修行,直到無形中的大道偏頗損耗殆盡,或是損耗到了某種程度,那株老桂樹才會因為需要保留一定數量的山水氣運,避免竭澤而漁,也是避免百姓遭殃,便逐漸放緩自己的修行速度,直至太一道下一次舉辦齋醮科儀。

皇朝,亦或該說姚家,對於那株距離化形已經不算很遠的老桂樹,極為重視,並且以為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線生機(?)之一”。

而在皇朝亦或姚家有關此事的記錄當中,在某一宗卷軸的後續空白處,就有姚自啟當年在世之時,對於這些深入思考之後留下的親筆所書,曾為陳子南所見。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執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所以哪怕這些東西無形無質,卻也真實存在。

有靈眾生,皆有五感,形、聲、聞、味、觸,才對這個世界有所認知,但這世上從來不會缺少無感不全的存在,常見眼瞎耳聾,可即便如此,他們也無法否認光與聲音的存在,故可得知,這世上的一切萬物,本就存在,而世上的一切有靈眾生,只是恰好捕捉到了它們的存在。

但世上有靈眾生所知的這些,未必就是這個世上所有的存在,大道執行之下,必然還有當今世上生靈無法捕捉的事物正在等待發掘。

所以待到卷軸末尾,姚自啟在留下一大段的空白之後,又有一言,寫作“天地之大,何其遼闊且深遠,於其下,於其中,有靈眾生,皆如螻蟻”。

再往後,則是時隔許久,姚自啟忽然添上去的另一句話:

“魚在水中不知水”。

不過這句話背後的深意,不僅陳子南,就連貌似身為姚家族主的姚建在看過之後,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陳子南忽然止步。

一陣破空聲瞬間打從側後方襲來,與陳子南擦臉而過,砰然釘在前面不遠處的一棵粗壯雪樹上。

那只是一支約莫能有半尺來長的袖箭。

陳子南上前取下袖箭,摘下包裹在袖箭末端的字條,展開之後迅速掃過一眼。

內容很簡單,只說了三件事,一個是補天閣內有那出自亂古靈神之手的陣法籠罩,哪怕是以皇朝行走虛無的秘法,也不能輕易涉足,否則第一時間就會被坐鎮之人一覽無餘;第二件事,則是一切行動,依然要在姚自啟留下的計劃之內,不可隨意逾越,倘若出現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就要前往黑市尋找接頭之人,將事情經過悉數上報,兩個時辰之後,自有回信;第三件事,則是有關雲澤失蹤的事情,篇幅很短,只是讓她儘量插手。

字條末端落款之處,寫有書法筆跡截然不同的“姚建”二字。

陳子南轉身看向袖箭之前飛來的方向。

早已無人。

只是即便如此,陳子南依然能夠認得紙條當中兩種字跡,一個來自身為姚家族主的姚建,也便字條末端的落款,理應不是仿造而成,無論姚家皇朝,誰都沒有那個膽子。

另外一個,也就是前面寫下三件事的那些字跡,則是全部來自莊家遺女莊穆蘭。

一個“死人”,並且還是“死”在了北中學府的入府考核中。

不過這件事當時並未掀起什麼太大的風波,畢竟當時死在裡面的年輕一輩人數不少,莊穆蘭只是其中一個,再加上其本身並非麟子麟女一般的人物,只與出身各大聖地世家的弟子子弟身份相仿,屬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庸人,所以很少有人注意此事。

陳子南雖然注意到了,可即便她是新任皇主,也只知道這位莊家遺女實是詐死,但其為何詐死,以及詐死之後的這兩年間究竟身處何處,做了什麼,就全都一無所知。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與那早在三年前就已經在她面前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姚自啟有關。

有些傢伙,哪怕已經死了也不肯安分。

陳子南抿了抿唇瓣,將這字條連同袖箭一併震碎,之後便繼續緩步下山。

即便沒有這次送信,陳子南也不打算袖手旁觀。

尤其是在確認了“息息相關,一脈共存”的說法之後。

...

冰山山頂。

夜幕籠罩之下,韋右雙手負後,任憑寒風凜冽吹襲而過,大袖飄搖,長鬚飛揚,低頭俯瞰之間,一雙眼眸靈光內斂,便從仙宴閣那位真名姜廣的大掌櫃,進去倉庫待了約莫一炷香後才重新現身,一邊嘀嘀咕咕翻看點貨簿,一邊邁步而出;到身為姬家觀景亭大掌櫃的那位陰冷老者,一邊出手教訓那些口無遮攔的野修散修,一邊尋覓獵物,以便暗中捕殺送回姬家;再到黑市北端,那個臉上覆有一層虛假麵皮的女子,偽裝成一相貌粗獷的野修散修,在起身伸展懶腰踱步活動的時候,暗中射出一枚袖箭,之後便返回地攤那邊繼續守著那些不太之前的破爛懶散賣貨。

所有一切,副閣主韋右自是全部都能盡收眼底。

不過這些事情目前來講,還與補天閣無關,所以韋右也就懶得多管,可一旦事情出現什麼重大轉折,牽扯到了補天閣,身為此間副閣主的韋右,也就不能置之不理。

所以才要心中有數,以便防患於未然。

韋右眼眸當中本就內斂的靈光,逐漸散去,恢復如常,隨後稍作沉吟,還是沒有理會陳子南與那“已死”之人的暗中來往,轉而一步邁出,以縮地成寸的秘法忽然出現在九層經塔的塔頂。

身為此間守經長老的馮鑠,第一時間有所察覺,手中裝模作樣寫寫畫畫的動作微微一頓,只微微放開心神防備,便恢復如常。

緊隨其後,馮鑠心湖之中就有韋右的嗓音忽然響起:

“雲澤情況如何?”

馮鑠暗中扯了扯嘴角,以心聲回到:

“難纏。”

韋右皺眉,便不曾開口,而馮鑠也很快就明白過來,偷偷瞥一眼正在小口喝酒的雲澤,想了想,這才繼續回道:

“跟白先生說的一樣,這小子冷靜理智得有些過頭了,準確來說,就是心湖分成了上下兩層,上面是水,下面是冰,現在讓他看到的這些,最多也就只能晃一晃水面,下邊根本一動不動。”

聞言之後,韋右心裡已經大致瞭然,略作沉吟,便與馮鑠言道:

“我會與白先生請示此事。”

隨後稍頓片刻,韋右又道:

“經塔七層那本有關虛族記載的殘篇,如今已有幾人看過了?”

馮鑠無奈道:

“全部看過的只有一個柳青山,其他幾人大多都是跑去七層修煉了,再就是姚鴻飛上次過來的時候,大概是兩旬之前了吧,注意到了那本殘篇,但他也只以為那是什麼古代遺留下來的志怪書籍,嘀嘀咕咕隨意翻了兩頁之後,就再也沒有半點兒興趣,便給放回原處,沒再理會。”

韋右沉默半晌,這才撂下一句“知道了”,之後就不再多說,一步邁出,消失不見。

...

破曉之時,冰山這邊忽然出現了一場相當劇烈的衝突,廝殺雙方,一個是前不久才剛剛離開黑市的陳子南,另一個則是某位出身海外的補天閣老生,究其原由,則是因為黑市那邊最新出現的新規矩,導致陳子南在離開黑市的時候,並未得知其中一個關鍵人物的具體住處,就只能以神識掃蕩的方式一個一個找

過去,也就無法避免一定的衝突。所以在此之前,其實差點兒大打出手的情況已經出現過了很多次,只是這些補天閣老生,絕大多數都能認出這位曾在一個月前鬧過一場大動靜的黑衣姑娘,再聯想到最近一段時間的事情,就往往只是說兩句狠話,或者乾脆屁都不放,就直接善罷甘休。

直到陳子南遇見了這位海外出身的老生。

此人真名亞爾曼,也是九層經塔第七層的常客之一,屬於補天閣一眾老生當中最是名列前茅的幾人之一,身材魁梧,樣貌粗獷,尤其胸口有著一大片的護心毛,用海內的說法來講,走的是純粹武夫的路數,一身血氣滾滾熾盛,如火如荼,甫一騰空出手,便好似一輪赤紅的大日一般撕裂夜幕,與陳子南殺成一團。

兩人從冰山這邊,一路輾轉騰挪到了補天閣中部,又從中部輾轉騰挪到了經塔附近,沿途所過,聲響極大,尤其亞爾曼的聲聲怒吼,真如雷霆一般接連炸響,赤紅氣機翻卷沸騰,吹起陣陣灼燙風浪覆蓋八方,波及甚廣,但凡所過之處,中有靈紋加持的冰面無不崩裂塌陷,威勢駭人,氣焰滔天。

然而陳子南行走虛無的秘法,神出鬼沒的身形,卻也讓這單純只以蠻力見長的海外武夫,無可奈何。

所以這場忽然出現的廝殺,便從天色剛剛破曉,一直到了日上三竿,也還沒有落下帷幕。

兩人廝殺的戰場,又從經塔附近,轉到了西邊那座巨大冰谷,恰好亞爾曼的一次重拳,掀起騰騰血氣如火滾滾而落,堪堪擦著陳子南的一片衣角洶湧掠過,最終砸在那座巨大冰谷的冰崖上。中有靈紋加持的冰崖,雖然本身已經堅固宛如金鐵一般,卻也仍是承受不住,約莫能有百丈範圍,轟然崩塌,落下無數宛如房屋一般巨大的碎冰砸入谷底,騰起冰霧瀰漫。緊隨其後,陳子南就忽然丟下亞爾曼,轉身衝入冰谷深處,廝殺物件也從亞爾曼這位身材魁梧的海外男子,忽然變成了那個慘遭波及之後就被迫暴露了藏身之處的西方巨龍艾爾羅。

廝殺途中,艾爾羅一直在對亞爾曼破口大罵。

多多少少有些莫名其妙的亞爾曼,倒也懶得理會,身形緩緩下沉,來到了冰崖崩潰之後的邊緣作壁上觀,猶有閒心衝著正在廝殺的兩人指指點點,然後偶然瞧見,在這冰谷深處堆積的許多巨大冰塊當中,竟然有著一座因為慘遭波及,已經爛成兩半的方正冰室。

後知後覺的亞爾曼,站在原地愣了半晌,這才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這頭西方龍一直都是藏在這裡休養生息,這才躲過了之前羅元明與鍾乞遊、青雨棠幾人的尋找。

再往後,事情就變得有些離譜了。

羅元明與鍾乞遊、青雨棠三人最先趕來,之後又有景博文與傷勢未愈的姜北、項威、南山君緊隨而至,後面幾人倒是並未出手,只有羅元明滿臉陰沉地撂下一句“先打一頓,再問不遲”,就隨便找了個空子插手其中,一掌下去,直接將那尚且不知外界之事的艾爾羅拍入谷底,又與陳子南一起追了下去。

整整一刻鍾後,早就已經被迫顯現百丈巨龍真身的艾爾羅,才被羅元明一把抱住粗壯龍尾,從谷底深處丟上半空,又被行走虛無後發先至的陳子南出現在身形上方,一腳踹在胸口上,便宛如炮彈一般轟然墜地,砸在冰谷附近,龐大身軀直接陷入崩塌碎裂的冰層之中,渾身上下鮮血淋漓,就連那些格外堅硬的護體鱗片,都已經碎了大半。

羅元明這才身形一縱,直接落在艾爾羅龐大無比的龍頭上,踩在他的眉心處,冷聲詢問雲澤的去向。

但艾爾羅的回答,卻始終不能讓羅元明滿意,便以星塵異象包裹雙拳,問一次,回答一次,不滿意,便砸一次,直到艾爾羅最後怒火攻心直接昏死過去,羅元明這才終於神色不甘地就此罷手,信了艾爾羅確實不知雲澤去向這件事,卻也依然轉而一腳將這百丈高的龐大巨龍踹飛出去,使之墜入谷底。

...

之後一段時間的補天閣,越發風雨飄搖。

其實早在陳子南離開黑市之前的這段時間,更準確的講,是在艾爾羅暴露藏身之處之前的那段時間,羅元明一直相對安靜一些,每天除了四處找人之外,便再也沒有做過什麼動靜太大的事情,顯然是將得知雲澤去向的最後希望,全都放在了那頭西方巨龍的身上,只可惜最終也是沒能如願以償,就在安靜了短短兩天之後,忽然變得有些氣急敗壞,以自身星塵浩渺的異象包裹雙拳,一拳一拳砸在弟子房所在的那座巨大冰山上,大半天時間,那整座冰山,都好似地龍翻身一般轟鳴震顫。

然後就只安靜了短短半天,羅元明就忽然開始殺氣騰騰地到處亂走,兩眼猩紅,咬牙切齒,再到第五天,他又忽然搞出了另外一場大動作,從經塔附近的廢墟當中,找出了一塊兒巨大石板,削成方方正正的石碑模樣,將那些往日裡習慣了作惡殺人的傢伙、身上帶有貴族傲慢與偏見的傢伙,以及背後靠山與雲姓有仇的傢伙,攏共能有上百個名字,一一刻在石碑上,然後挨個上門。

...

補天閣的動靜,自然難免驚動客舍這邊。

自從雲澤忽然失蹤的訊息,被青雨棠藉以烏瑤夫人留給她的鴉羽傳來之後,某種格外沉重的氛圍,就立刻籠罩了整片客舍所在之處,讓所有身在此間的護道人,全都能夠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可即便如此,也沒有誰敢輕易當那出頭鳥、鳴不平,畢竟這種氛圍的來源不止一人。

唯有柳瀅一無所知,每天不是散步練拳,以此地嚴寒氣候砥礪體魄,就是跑去九層經塔與那欒氏麟女一起看書。

這一天,送走了要去經塔的柳瀅之後,客舍當中,方才還在笑嘻嘻的黑衣小童,神色立刻變得愁悶無比,憂心忡忡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偶爾抬頭瞧一瞧隔壁客舍的方向,深深一嘆,然後重新回過頭來,雙手拖著臉頰,抿嘴不言。

就連原本對於此事並不關心的秦九州,這段時間,也因為孟萱然的境況遭遇,有些笑不出來。

但其實誰都清楚,哪怕他們在這兒愁破了腦袋,也無濟於事。畢竟早在很久之前,剛剛得知此事的時候,身為補天閣副閣主的韋右就已經親自現身,藉以此地陣法,將有意想要殺入補天閣中尋找雲澤去向的烏瑤夫人壓制下來,並且牽連到了與之抱有一般想法的孟萱然,所以時至今日,這兩人也還慘被困在那座客舍當中,無法離開。

房間裡。

秦九州正蹲在一隻紅泥火爐的跟前,擺弄著一把已經破破爛爛的蒲扇,衝著火爐的風口不斷扇風,將爐中火焰越扇越旺,直到火焰衝出爐口,這才趕忙丟下蒲扇,將從飯堂伙房那邊“拿”來的幾隻紅薯丟了進去。

黑衣小童瞥見這些,當即冷笑一聲。

“秦大少爺可真厲害,我都不知道,原來烤紅薯竟然是將紅薯直接丟到火裡面,厲害厲害,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呦!”

秦九州衝他翻了個白眼,繼續拿著那只破爛蒲扇用力扇風。

黑衣小童也翻了個白眼,懶得再看這位秦家大少爺賣弄無知,雙手一撐,就從椅子上跳了下來,穩穩當當落在地上,拍拍屁股直接出門去了。

迎面的寒風讓黑衣小童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

他先去了一趟烏瑤夫人與孟萱然所在的客舍門前,試著推了推房門,仍是紋絲不動,屋裡也很快就傳來烏瑤夫人略顯沙啞疲憊的嗓音,讓他不必再試,黑衣小童便與兩位夫人聊了片刻,只是屋內兩人很快就沒有心情繼續說話,黑衣小童也就只能搖頭嘆氣,轉身離開。

之後隨意閒逛的途中,黑衣小童就來到了客舍與補天閣交界的地方,在那冰面陡然下降一丈有餘的界限邊緣駐足站定,學著雲澤的模樣雙手揣袖,目光看向遠處那座九層經塔。

恰在約莫六七天前,正要前往九層經塔的姒東就曾途徑附近,正好撞見了每天都會跑來這邊待上一段時間的黑衣小童,便將最近一段時間以來,補天閣裡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與他說得明明白白。

其實不必姒東贅述,黑衣小童也已知曉裡邊的種種情況,畢竟每隔幾日,青雨棠都會借由那根鴉羽,與烏瑤夫人聯絡一次,而每次隔壁客舍出現細微波動的時候,黑衣小童也總會第一時間趕去那邊,將耳朵貼在房門上,仔細聽取裡面傳出的細微嗓音,所知所得,要比姒東所言更加詳細。

像是之前幾天,徐老道門下那個本是生性憊懶的弟子,已經有些氣急敗壞了,整天扛著一座自制的巨大石碑,按照上面的名字挨個上門,先打,後問,確認與自家澤哥兒失蹤這事兒無關之後,便將名字從那石碑上劃掉,之後再去下一家,就將整座補天閣鬧得人心惶惶,所以那些名字慘被記在石碑上的補天閣弟子,其中絕大多數都已為了自保避難,就躲去經塔也或飯堂這兩處有人坐鎮的地方,當起了縮頭烏龜,無論如何都不肯輕易離開。

但在很早之前,黑衣小童就曾懷疑過,自家哥兒是不是並未遭遇什麼不測,而是無意之間闖入了某座古界小洞天,只是因為某些特殊原由,這才沒有出現古界小洞天被人闖入之後產生的異動?

比如亂古靈神留下的考驗,登天路,雷池,亂葬坑之類的。

不過這件事很快就被秦九州給否決了,因為按照有關補天閣的歷史記載,倘若真有某人忽然闖進了亂古靈神留下的考驗,異動只會更加明顯,甚至還會出現十分巨大的異象。

登天路出現的年代太過久遠,或許補天閣本身還有一些關於這則考驗的記載,但外界卻已沒有流傳,只知道雷池考驗被人闖入的時候,整座補天閣上空都跟著出現了一片極為遙遠的星空,而在星空深處,則是一座金色雷池宛如豆粒一般,所以才會有人推測,補天閣的那座雷池考驗,其實就是傳說中的天外

雷池。

再到之後的亂葬坑,按照記載,則是整座補天閣內陰風四起,鬼哭狼嚎之聲迴盪不休,一道道鬼影悄然出沒,悄無聲息四處遊蕩,時明時滅,還有森然陰氣凝成黑雲,壓在上空百丈高處,凝出一張張猙獰可怖的人臉掙扎不休,直到亂葬坑考驗結束之後,這般可怖異象方才終於消失不見。

倘若雲澤失蹤一事的真相,真是闖進了亂古靈神留下的考驗之中,補天閣內,又豈會沒有異象出現?

再到最近幾天,黑衣小童忽又想到另一種可能,便與秦九州問道,是不是因為澤哥兒闖入古界小洞天時,異動太小,所以才會無人察覺?

當時秦九州先是點頭,後又搖頭,皆因這種可能確實存在,但自古以來,但凡是在補天閣中出現過的古界小洞天,其實全部都是亂古靈神的囊中之物,並且全被設下禁制,除非有人實力強到能夠更改亂古靈神留下的手筆,否則一旬過後,無論生死,哪怕只剩一些骨頭渣子,或者爛肉一灘,也會被那古界小洞天強行“吐出”。

說完這些之後,秦九州又伸手一指對面床鋪角落裡的那團雪白,與黑衣小童說道:

“它都不急,你急什麼?”

黑衣小童當時就只神情憤恨地瞪了小狐狸一眼,罵了一句“白眼兒狐狸”,之後就奪門而出,跑來這個地方,眼睜睜地瞧著距離自己只有一步之遙的補天閣怔怔出神。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自家哥兒還能去哪兒?

黑衣小童咧開嘴角,露出兩顆鋒利獠牙,滿心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猛然握拳,正要砸向眼前這座無形之中存在的禁制,眼角處,就忽然瞥見了旁邊客舍的屋頂上,忽然出現了一位看似仙風道骨的老人,趕忙收手,滿臉陰沉地雙手揣袖,轉身離開。

...

約莫一旬之後,補天閣的客舍附近,忽然出現一聲巨大轟鳴,被人以蠻力強行撞破人間與虛無之間的壁壘,緊隨其後,滿臉陰沉的徐老道便與陸家平、衛洺兩人邁步而出。

只是於此同時,前幾日方才攔過一次黑衣小童的韋右,就在客舍這邊忽然現身,一言不發,只是單純站在怒氣騰騰的徐老道面前,冷眼盯著這位花白鬍子的老道人,任其已經掏出了那只造化清氣根源煉製而成的青玉葫蘆相威脅,也仍是置若罔聞,冷眼相向。

徐老道氣得眼角狂跳,卻也大概知曉,倘若真要打起來,哪怕韋右不去動用補天閣中那座靈氣已經所剩無幾、便只能大把大把花費靈光玉錢補充靈氣的陣法,自己也根本討不到半點兒好處,並且韋右一旦動了真格的,願意像是對付烏瑤夫人、或者像是修繕冰面溝壑那般花錢如流水,自己還有可能直接就被鎮壓於某處,甚至就此身死道消,便只得咬牙切齒地原地盤坐下來,將那青玉葫蘆重重砸在身旁冰面上,衝著韋右一陣吹胡子瞪眼。

韋右眉頭一沉,有些惱火,卻也並未出手,更不曾就此離去,只是閉目養神。

眼不見,心不煩。

不多時,黑衣小童便聞聲而來,瞧見一身風塵僕僕的徐老道與其身旁兩人之後,苦笑不已,然後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韋右,還是沒敢輕易上前,生怕這一腳邁出之後,就會被驅逐離開,不許返回。

徐老道神色無奈,衝著黑衣小童招了招手,讓他坐下,然後才去詢問近況。

黑衣小童一五一十,盡數道來。

除去已知的那些,最近幾日,又有一些新的變故。

一個是與羅元明有關,那些名字被他刻在石碑上的補天閣弟子,雖然其中絕大多數都已躲去經塔也或飯堂兩處,但也仍有一些骨頭硬的、心氣高的、本事大的,不肯做那縮頭烏龜,統共只有不到十人,全被羅元明一個一個找上門去。

前後就只短短兩日,羅元明便結束了所有廝殺,最終結果自是幾戰全勝,可他卻也難免負傷,偏偏不肯就此罷手,反而跑去九層經塔那邊,將手中石碑砰然插入冰層之中,面對經塔盤坐一旁,殺氣騰騰地堵住了塔門,便有一些躲藏起來的縮頭烏龜,以為羅元明受傷極重,擺出這幅架勢只是虛張聲勢,就衝出門來與之大打出手,想要趁虛而入。

結果自是這些縮頭烏龜全被揍得爹孃不認,可羅元明卻也再添新傷,雖然已經鎮住了其他縮頭烏龜,可在最近幾日,按照青雨棠最新傳回的訊息,那些縮頭烏龜似乎已經有些坐不住了,正在商量聯手之事。

另一個則與陳子南有關,但這不是徐老道關心的內容,黑衣小童就只相對籠統地說了一遍,原來是早在幾日之前,陳子南竟然不聲不響去了經塔裡邊,想要將那石碑上或多或少有些嫌疑的傢伙全都強行抓出去問個清楚,只可惜剛一出手,就被守經長老察覺端倪,以經塔陣法將其壓在地上嘔血不止,然後一把丟了出去,被當時就在經塔門外的羅元明抬手接住,之後交給了匆匆趕來的景博文與姜北兩人,但她就只調養了短短兩天,便重新現身,如今正與羅元明一般守在經塔門前。

臨到最後,黑衣小童又順帶著提了一嘴另一件事,便是傷勢逐漸痊癒之後的姜北與項威,包括景博文、南山君、鍾乞遊與鴉兒姑娘幾人,都在儘量尋找雲澤的下落,與其消失之前留下的蹤跡。

徐老道始終不發一言,直到聽說了全部的事情經過之後,也還是悶不吭聲,小口小口地喝著青玉葫蘆裡面極為廉價的酸澀酒水,忽然轉頭看向身旁的陸家平,遞了個眼神過去。後者會意,悶不吭聲閉上眼睛,待到緩緩睜開的時候,一雙眸子就已變成灰白顏色,抬頭望向補天閣方向,無視了無形中的陣法阻礙,視線緩緩掃過每一寸冰面及其深處,才只短短片刻,就已雙眼滿布血絲,額頭冒汗不止,只得暫且放棄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地方,轉而看向九層經塔。

但在下一瞬間,陸家平就忽然神色一變,像是猛然遭了一記重錘那般,陡然間慘嚎一聲,倒飛出去,遠遠摔在積雪覆蓋的冰面上滾了幾圈,這才堪堪停下,已經徹底昏死過去,雙眼緊閉,溢血不止。

徐老道面上神色立刻變得奇差無比,連忙上前,蹲在陸家平身邊為他好一番查探之後,這才終於松了口氣,只是心神受創,雖然近期之內無法睜眼,但也只需靜心調養一月左右,即可恢復無恙。

徐老道扭頭看向在旁閉目養神的韋右,咬了咬牙關,低聲說道:

“韋副閣主,老道跟你討個客舍讓我這位弟子能夠安心養傷...應該不算過分吧。”

韋右睜眼看來,冷笑道:

“你當老夫是個瞎子不成?”

徐老道神色一滯,低著頭,一陣咬牙切齒,卻不待其開口說話,韋右目光便轉向身在一旁的衛洺,緩緩說道:

“倘若只是為了將人送進補天閣,何必如此煞費苦心。有些事,老夫也不瞞你,如今許閣主不在閣中,但其臨走之前,卻給這位先天劍胚特意留了一些東西,如今就在烏瑤夫人的手中,若是需要,老夫這就可以幫你取來。”

徐老道聞言之後,雙眼一瞪,當即火冒三丈,豁然起身,指著韋右的鼻子破口大罵道:

“只是為了將人送進補天閣?姓韋的,你他娘的會不會說話?!是,老道可以承認,暗中示意我這弟子窺探補天閣是我不對,但你他娘的怎麼說話吶,這可是我僅有的兩個關門弟子之一,跟親生兒子也沒差,我他娘的就這麼混蛋,讓親生兒子故意找死,就為了將他丟進補天閣?!姓韋的,這事兒你不給我個說法,老子跟你沒完!”

挨了一臉唾沫星子的韋右,不予理會,只是抬手抹了抹臉頰,便繼續神色平靜地看著衛洺,緩緩問道:

“要是不要?”

衛洺眼神微沉,皺眉盯著這位韋副閣主,不發一言。

徐老道神情一滯,猛地反應過來,滿臉陰沉,咬牙切齒冷笑道:

“姓韋的,你他娘的好歹也是補天閣的副閣主,幹這趁火打劫的無恥勾當,還要臉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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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右仍是置若罔聞。

徐老道忽然深深喘了兩口粗氣,強行壓下心頭怒火,橫出一步,攔在衛洺與韋右之間,沉聲問道:

“姓韋的,看在你我二人也算相識多年的份兒上,你跟我說句實話,雲小子的失蹤,是不是跟你有關,還是許穗安想讓衛洺這個先天劍胚留在補天閣,才故意做出了這些安排...雲澤他,是否無恙?”

聞言之後,黑衣小童愣了片刻,方才後知後覺地豁然起身,雙拳緊握,死死盯著韋右的背影,兩眼噴火。

韋右稍稍皺眉,心裡多多少少有些無奈與後悔,知道自己方才所言有些操之過急了,便在稍作遲疑之後,緩緩嘆道:

“罷了,既然事已至此...確與老夫有關,但幕後主使卻也並非許閣主...雲澤死不了。”

徐老道臉皮一抖,心絃猛然放鬆下來,但在下一瞬間,就見韋右大袖一揚,積雪覆蓋的冰面深處,忽有靈光一閃而逝,徐老道與躺在地上昏死不醒的陸家平,便隨之全都沒了去向蹤影,包括在其身後的黑衣小童,也是一般無二,消失不見。

韋右重新抬頭看向衛洺,神情之間有些遺憾。

衛洺抬手揉了揉眉心,已經大抵能夠猜到韋右獨將自己留下的原由,無非就是想要將他說服留在補天閣。可事已至此,無論自己答不答應,其實下場全都一般無二,當然性命無憂,但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卻會與先前消失的三人一模一樣,被韋右丟去某座客舍暫且鎮壓起來,便也懶得掙扎什麼,衝著韋右微笑搖頭。

韋右張了張嘴,似乎有些不太死心,但最終還是頹然喪氣,一揮袖,便將衛洺也給一併送去某間客舍,將之鎮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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