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柳瀅每天都會跑來九層經塔,卻從未見過就在塔門附近的雲澤,所以無關這位師父在不在身旁,小丫頭都是格外的乖巧懂事,每次進門,都會停下或緊或慢的腳步,學著讀書人的模樣與馮鑠拱手作揖,叫一聲“馮長老”,得到回應之後,這才會轉身上樓。

按道理來講,馮鑠最喜歡的就是年輕一輩尊敬老人,所以應該會與柳瀅提點幾句才更符合他的性情,卻也不知是因柳瀅如今身在明心見性局中,還是因為進進出出的時候,身邊總是跟著那位將他視如無物的欒秀秀,便每次都只笑著點一點頭,偶爾心情不錯,才與柳瀅閒聊兩句,但也往往不會說的太多,直到其中一次柳瀅下樓離開經塔的時候,馮鑠在與小丫頭閒聊之時,多說了兩句,就讓等在一旁的欒秀秀有些不滿,壓低了嗓音開口催促,雖然聲音不大,可依然是將柳瀅鬧了一個大紅臉,也讓馮鑠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從那之後,馮鑠就幾乎再也沒與柳瀅閒聊過了。

不過雲澤對於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倒是不會太過上心,只注意到了那天在欒秀秀手中見到的錦繡香囊,已經跑去了柳瀅腰間,與那玉牌系在一起。

提起此物,馮鑠一臉的高深莫測,神神秘秘。

之後雲澤就用一罈梨花釀作為代價,從馮鑠口中得知,香囊裡面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玄機,只有幾朵個頭小巧的靈株,對於修行而言沒什麼裨益,應該只是單純因為這些靈株離土不枯、瑤香噴薄,才會被欒秀秀當做禮物送給柳瀅,用來讓那小丫頭對她心生好感,更加親近。

說完了那只錦繡香囊的真相之後,馮鑠還笑哈哈地衝著雲澤指指點點道:

“天生蠢材必有用,美酒佳釀,手到擒來!”

氣得雲澤勃然大怒,只是礙於陣法壓制,不容易動彈,就只能破口大罵。誰曾想,馮鑠竟然置若罔聞,一邊喝酒一邊寫寫畫畫,還抽空掏了掏耳朵,等到大半晌後,這才終於“後知後覺,恍然大悟”,一拍腦袋,轉過頭來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與雲澤所在之處笑道:

“忘了告訴你了,現在我也聽不見你,所以說話記得大點兒聲,用力多喊幾嗓子,說不定我什麼時候高興了,就能聽見了。”

...

其實這段時間以來,補天閣裡並不平靜。

第一件事,就是結束了入閣考核的新人人數越來越多,就有部分老生起了心思,想要效仿艾爾羅,將主意打到了這些新人的身上。

按照其中一部分人的說法,就是最先冒頭的艾爾羅,其實想法沒錯,但卻有些操之過急,尤其最近幾年的補天閣新人,往往來頭不小,不是海內聖地世家與妖族妖城的出身,就是海外那些大家族的繼承人,手裡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嚇死人的強大底牌,不好對付,而這一類人,哪怕今年的入閣考核比起以往有所不同,也該會是最先結束的一批,所以等到這些人差不多全都回來了之後,剩下的那些,來歷背景就往往不夠深厚,哪怕手裡有些底牌,也不會太過逾矩,才是這些硬柿子裡的軟柿子,比較好拿捏。

但軟柿子只有這麼多,就難免出現狼多肉少的情況,所以這些跑去南邊獨棟小院附近守株待兔的老生,相互之間就不約而同地達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規矩。

誰先出手,就是誰的,除非這人錯估了新人的出身與實力,啃不下來,放棄甚至被人反殺之後,其他自以為牙口夠好的老生才能接手,決不允許半路截胡。

但無論這些老生之間的規矩究竟如何,後續透過入閣考核的新人,其中絕大多數,都難免倒黴。

吳麟子、項威,以及曾在客舍那邊相互之間起過衝突的金髮男子與魁梧男子,都在其中,甚至那位金髮男子剛剛走出獨棟小院,還沒經過一炷香時間,就被某位老生一拳打爛了氣府,整個腹部都被炸開一個前後通透的巨大窟窿,當場身死道消。

諸如此類的,數量不少,甚至還有兩個靠著靈株寶藥也或昂貴丹藥提升境界的新人,剛剛僥倖透過了入閣考核,被白先生送回此間,才過不到半個時辰,就落到了與那金髮男子一般的下場。

其餘新人,雖未身死,但也往往身負重傷,不得已只能暴露底牌,作為震懾,逼迫那些守株待兔的老生不要輕舉妄動,或是讓那已經出手的老生到此為止。

可項威卻是屬於其中比較特殊的一個,不僅沒有什麼太大的身份背景,甚至就連底牌也沒有,被人在那獨棟小院跟前堵住,一場激烈廝殺之後,就在原有的傷勢之外更添了許多重傷,所幸景博文與姜北兩人及時趕來,以雲澤的名義想要將其接走,最開始的時候當然有些不太順利,只是沒過多久,這段時間正將補天閣鬧得人人自危的羅元明,就忽然現身,臉色陰沉且難看,所過之處,人人避讓,最終來到項威三人跟前站定,從頭到尾不發一言,就只環視全場,可之前還在說話的那些老生,卻全都識趣後退,再也沒有誰敢橫加阻攔。

再往後,便是鴉兒姑娘回到補天閣後,甫一出手,就是拔劍術一連五斬,強行斬了某位老生一條手臂,之後又以僅剩不多的力氣再次積蓄劍意,虛張聲勢,嚇退眾人,這才得以順利邁過了回來之後的第一道坎。

除此之外,還有仰仗氣府異象“天下大同”,便與某位老生打得難捨難分的盧取,以及各種手段層出不窮的青雨棠,最終都是順利去往黑市安定下來,而另外幾人,比如鍾氏麟子鍾乞遊,天璣麟子葉知秋,以及天璇麟子胡狄,則是因為早就聲名在外,雖然回來得晚了一些,卻也並未遭遇阻攔,徑從一眾老生之間信步而過,去往黑市尋覓落腳之處,等到入閣考核過程之中所受傷勢恢復之後,再去找尋也或搶奪弟子房。

但這一類人,終歸只是少數罷了。

另有許多雖是出身於某座龐然大物,但卻並非麟子麟女的年輕一輩,或是出身一流勢力,背景來歷不夠深厚的,或是偶有機緣,便修為境界攀升迅速的,亦或靠著靈株寶藥、昂貴丹藥強行拔高修為境界的,這些新人,全部都被那些老生歸為另外一類,並且絕大多數都是飲恨於此,無論身家是否豐厚,全都成了這些老生修行路上的機緣。

像是姜星宇,就被算在這一類中,直到緊急關頭,被迫無奈只得拿出了姜家三族老暗中給他用來對付姜北的某樣底牌,震懾住了出手之人,嚇退了其餘老生,這才終於險死還生。

可姜星宇這種二類新人中的特殊存在,終歸只是個例罷了,數量要比第一類人更加稀少,甚至是除他之外,就再也沒有出現第二個諸如此類的存在。。

而在這些老生當中,其實也有幾個比較值得一提的人物。

一個是南城東域的媯家麟子,真名媯壤,在此期間不僅沒有一次出手,並且目光更多都是落在那些老生的身上,眼神灼灼,戰意熊熊,只可惜無人理會,便從頭到尾只能作壁上觀。

一個是海外瓊斯家族的繼承人,正兒八經的西方面孔,眼窩深陷,鼻子高挺,看似只是單純跑來湊熱鬧的,所以不僅從頭到尾沒有出手,並且總是喜歡在人廝殺激烈的時候,以某種古怪腔調大呼小叫,張嘴就是語氣高昂拉著長音的“哦——”,緊隨其後,就是一番怎麼聽都會讓人覺得古怪的評頭論足。

還有一個,則是隱元聖地的麟子,真名梁舉,與那些自恃身份的傢伙稍有不同,在此期間統共殺了六個新人,五個都是海外出身,並且還是自以為高貴無比的貴族,其中兩個來歷很深,大家族的繼承人,就沒有哪個老生願意出手,以免此事暴露出去,離開補天閣後會有麻煩纏身,包括梁舉,最開始也是這樣的想法,可偏偏這兩人非得擺弄自己身為貴族的傲慢與偏見,便被一點就著的梁舉直接出手強行打殺了。

而最後那個死在梁舉手裡的海內修士,則是來自早與隱元聖地有著許多矛盾的南城妊家,雖然不是麟子麟女,只是出身旁系的家族子弟,但其在被梁舉抓到之後,仍是慘被折斷了四肢丟在地上,一腳一腳踩在身上,最終整個人血肉模糊,被活活踩死。

在場眾人,無不看得心驚肉跳。

也是從那之後,梁舉便不再參與這場部分老生針對新人的狩獵,直接打道回府,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但狩獵一事,還遠未結束。

第二件事,與羅元明有關,發生在項威回到補天閣之前。

自從雲澤被馮鑠藏起來之後,景博文、姜北、南山君三人,就隨著雲澤消失的時間越來越長,逐漸生疑,就開始四下尋找雲澤的具體去向,但卻始終一無所獲,再到後來,又將不愛出門的羅元明也給驚動出來,仍是走遍了各處也沒有尋到雲澤的去向,再加上這段時間以來始終沒有古界小洞天被人開啟的異動,就還以為出了什麼不為人知的意外。

懷疑對象,自是曾與雲澤有過矛盾的幾人,姚鴻飛、艾爾羅、姬尚文,以及火氏妖城出身的某位本姓子弟,都在其中。

說是一行四人,其實也就羅元明一人,便將整座補天閣鬧得風風雨雨,先是找到了姚鴻飛,問話未果,便與之大打出手,氣機席捲覆蓋了整座補天閣,冰面開裂,滿目瘡痍,兩人從地面一直打到了天上,期間又有數次輾轉騰挪,震得整座補天閣搖搖晃晃,也似天崩地裂一般,人人自危。待到一個時辰之後,羅元明與姚鴻飛的這場廝殺,方才終於臨近尾聲,只一瞬間,星塵浩渺的異象就完全覆蓋了整座補天閣上空,一瀉萬裡,宛如九天飛瀑從天而降,將姚鴻飛一身聖光沖刷得支離破碎,差點兒身亡,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沒有見到飛劍龍溪、一尺雪光之類原本屬於雲澤的底牌,羅元明這才丟下倒在血泊中的

姚鴻飛,只是稍作調息,就找到了那位火氏妖城出身的本姓子弟。

這第二場廝殺,來得快,去得也快,火氏妖城那位本姓子弟,甚至沒能堅持幾息時間,就被羅元明一掌下壓,以星塵浩渺滾滾而過,使之最終落到一個血肉消融骸骨立的悽慘下場。

在此之後,羅元明又去找了姬尚文,這才得知,如果雲澤沒出什麼其他意外,就理應是被馮鑠藏起來了。

再之後,他就又一次去了九層經塔,與身為其中守經長老的馮鑠詢問雲澤的近況,結果確實對峙整整半日有餘,也依然沒能得到半點兒訊息,甚至還被馮鑠義正言辭地否定了姬尚文之前所言,說是自己早就已經放那姓雲的小子離開了,甚至找來了幾個學府老生為他作證,又說肯定是那姬家麟子騙了他。

聞言之後,羅元明登時火冒三丈,而最終的結果,則是經過約莫一個時辰的激烈廝殺之後,任憑那位本是看似也算相貌堂堂的姬家麟子怎樣自辯,也依然是被羅元明破去所有手段之後,按在地上舉拳猛砸,最後落到一個披頭散髮、鼻青臉腫的下場,甚至肉身都已滿布龜裂,躺在深坑血泊當中,只能死死咬緊了牙關,眼神陰狠地盯著羅元明,然後又挨一記重拳,已經累得氣喘吁吁的羅元明,這才終於將那已無還手之力的姬尚文一腳踢飛,遠遠砸向黑市那邊,罷手休戰,轉而四處去找那個自從上次藏起來後,就再也沒有現身的艾爾羅。

短短不到一天時間,就是一連三場驚天動地的廝殺,後又四處尋找那個已經被他揍過一頓的艾爾羅,期間數次大聲叫囂,胡亂破壞,羅元明的這些舉動,直接嚇得整座補天閣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會被那個忽然驚醒發狂的傢伙盯上自己。

然後就是第四天,已經逐漸安靜下來的羅元明,忽然跑去補天閣南邊,不發一言,就將那些跑去守株待兔狩獵新人的老生全部鎮住,帶走了項威。

自從此事之後,不知具體打從何時開始,羅元明在補天閣裡,就忽然多了一個“蟄龍”的諢號,並且還有好事之人專門為他寫了一句詩,只在短短一日之間,便廣為人知。

“蟄龍伏潭底,一怒起春霆”。

...

其他的事情雲澤當然不太清楚,不過羅元明跑來九層經塔與馮鑠對峙這件事,卻從頭到尾全都被他看在眼裡。

等到馮鑠一巴掌扇飛了羅元明後,雲澤便鬆掉了原本的站樁姿勢,轉而咬緊牙關,艱難緩慢地坐在地上,背靠牆壁,取了一罈之前還沒喝完的梨花釀出來,也不說話,只是悶不吭聲小口喝酒,獨自揣摩馮鑠否認此事的用意。

片刻後,終於有些按捺不住的馮鑠,嗓音忽然出現在雲澤心湖當中。

“雲小子,你就沒有什麼想問我的?”

雲澤瞥他一眼,隨後目光下移,看向在他腳邊那些已經空掉的酒罈,冷笑一聲,仍不開口,暗暗思量其中玄機,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著手裡那壇梨花釀,每次酒水入腹之後,還要故意裝模作樣吐一口酒氣出來,“哈”的一聲。

氣得馮鑠眼角一陣猛跳,只是礙於附近還有人在,尤其經塔外面,那個剛才差點兒就要對他出手的光頭也還沒走,實在不好做出什麼太大的舉動,避免被人發現端倪,只得強行按捺下來。

直到許久之後,附近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外面那個膽大包天的光頭也已離開,馮鑠這才猛地轉過頭來,眼神不善地盯著還在小口喝酒的雲澤,忽然咧嘴一笑,意味深長道:

“你有話想要找我問一問,對吧?”

雲澤瞥他一眼,不予理會,就只喝了一小口就,偏又長長吐出一口酒氣,再次發出“哈”的一聲。

馮鑠面上笑意微微收斂,一陣咬牙切齒,正要開口,卻見雲澤忽將右手伸了過來。

“解開。”

馮鑠眼神一滯,很快就反應過來,一巴掌排掉雲澤的手。

“破陣之法都沒找到,解個屁的解!”

雲澤抿了抿嘴,將酒罈按在地上,腦袋後仰靠在牆壁上,緩緩說道:

“是許穗安讓你這麼做的吧,將我困在此處,也不是說動彈不得,總之身上帶著這麼一座差點兒就能壓死人的靈紋陣法,肯定不能離開經塔範圍,否則一旦被人盯上了,就連還手之力都沒有,所以只要我還不想死,就必須留在這裡,”

雲澤微微歪頭,斜眼看向神色平靜的馮鑠。

“然後眼睜睜地看著柳瀅身處明心見性局中,卻不能插手,又眼睜睜看著羅師兄他們為了找我,鬧出這麼些事情,不僅四處樹敵,甚至是將補天閣都給翻了一個底朝天。之後應該還有別的事情等我去看吧。要不咱們賭一把?我猜羅師兄的事情應該不會到此為止,然後還會再有...青雨棠?她是烏瑤二孃收下的義女,應該也會設法尋找我的具體去向,不然二孃那裡肯定不好交代,至於會不會鬧出什麼太大的動靜,那就不知道了。再就是傷勢恢復之後的陳子南,依著她的性子而言,雖然不會多說廢話,但鬧出來的動靜搞不好要比羅師兄還大。鍾氏麟子鍾乞遊的話,一半一半吧,不太好說,不過姜家麟子姜北,和景家麟子景博文,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其他人就算了,關係還沒好到那個份兒上,可能會出一份力,但不會鬧出什麼太大的風波。”

馮鑠嘴角一抽,就只乾笑兩聲,趕緊回過頭去繼續埋首案上,嘴裡一陣嘀嘀咕咕罵罵咧咧。

雲澤眼神有些陰鬱,嗓音低沉道:

“許穗安到底想幹什麼。”

馮鑠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繼續抓耳撓腮,對於雲澤方才所言置若罔聞。

...

在入閣考核結束之後一個月的最後期限,黑市這邊,陳子南方才破關,剛剛出門下樓,就在櫃檯這邊見到了正與大掌櫃閒聊的副閣主韋右。後者話音一頓,轉頭瞧了瞧門外早已變黑的天色,算了算時間,方才轉而與陳子南言簡意賅道:

“你還有最後不到一刻鍾的時間可以離開黑市。”

說完,韋右便與那位大掌櫃拱手告別,轉身而去。

待得韋右出門之後,仙宴閣的大掌櫃才與陳子南笑道:

“陳姑娘還是儘快動身往下走吧,韋副閣主平日裡雖然不難說話,卻將規矩、身份這兩件事看得格外重要,所以除非許閣主親自出面幫忙說話,否則就容不得任何人隨意破壞既定的規矩。”

陳子南仍是盯著這位大掌櫃,一言不發。

眼見於此,從來都是給人以幹淨利落之感的老者,無奈嘆氣,只得抬手叫了一位信得過的夥計過來,讓他先代自己看好了櫃檯這邊,認真記賬,倘若出了什麼意料之外的麻煩,能拖就拖,不能拖的拿錢解決,實在不行,等他回來之後再處理。

確認這位店裡的夥計將這一切囑咐全都記下之後,真名姜廣的大掌櫃,這才繞出櫃檯,與陳子南做了一個請的收拾。

“路上說。”

陳子南微微點頭,與姜廣一道出門。

哪怕此間已是深夜,黑市中依然人來人往,熱鬧繁華,雖然沒有什麼市井坊間的吆喝聲,但閒聊之言、談話之聲,極為繁雜,多是繞不開最近一月發生的這些,尤其閣中老生守株待兔,在那獨棟小院的附近狩獵新人,以及最新得了一個“蟄龍”諢號的羅元明,之前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最被此間之人津津樂道。

前者尚且還好,多是談論一些打打殺殺的內容,以及諸多新人的來歷,但羅元明驚醒發狂的原由,卻是眾說紛紜,並且隨著時間愈久,有些版本就莫名變得極其離譜。

先是有人說那羅元明是為某個與之交好的男子忽然失蹤,才會發狂發怒,大開殺戒;之後就有人說,那位一鳴驚人的光頭散修,是為某個心儀男子忽然失蹤,方才做出這些誇張之事;再後來就有人說,那位一怒起春霆的散修蟄龍,不愧龍也,是為某個心儀男子不幸遭人輪番玷汙,方才接連找上姚鴻飛、火氏子弟、姬尚文,並且時至今日也還在找艾爾羅,甚至將人嚇得已經這麼久了也不敢露面;與此同時,還有一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亦或根本就不清楚具體經過,只是聽人說了這件事,便妄自揣測過一番,就與人信誓旦旦拍著胸脯保證道,這場玷汙之事的始作俑者,其實就是那位火氏子弟,若非如此,那散修蟄龍為何不殺別人,偏偏只殺這位火氏子弟?

到如今,原由如何似乎已經變得不太重要了,黑市上這些野修散修,如今閒來無事聊到的內容,往往繞不開“喜好男風”四個字,好像這件事無論真相如何,他們現在正在聊的這些內容,就是真相。

姜廣與陳子南沿途走過,聽到一些談話內容之後,又遠遠看了一眼姬家門下的觀景亭方向,正有一位神情陰冷的老者沿著街道緩步而來,但凡聽到有人膽敢說起“喜好男風”的事情,不管具體內容與誰有關,都會一巴掌直接甩過去,輕則重傷,重則身亡。

姜廣無奈搖頭,嘆了口氣。

“無根浮萍,膽大包天。”

陳子南雖然對於這些談話內容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秀眉輕蹙,但也大概能夠聽出一些事情的苗頭,便轉而看向身旁老者。

姜廣只得將先前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只是除去羅元明的事情之外,其實在這期間,還有另外兩件事。

一個是青蓮聖女青雨棠,完好無損結束了入閣考核之後,很快就找見了一間無人居住的弟子房,甫一得知雲澤失蹤的訊息,就立刻插手此事,

接連找到了姜北景博文、羅元明三人之後,又在短短兩日之內,先後找到了姚鴻飛與姬尚文,雖然不曾大打出手,但也都是不歡而散。

另一件事,則是鍾氏麟子鍾乞遊,負傷而歸,聽說了此事之後,就在那群守株待兔的老生當中隨意找來一人問清了經過,直接奔著冰山殺了過去,與本就身負重傷卻也還有手段在身的姚鴻飛一場激鬥,各自拿出所有底牌硬碰硬,直接將這整座補天閣都給打得一分為二,殃及不少無辜之人,而最終的結果,則是兩人各自作為底牌之一的先天靈寶,一個是菩提妙樹的一截樹枝,一個是五光石,竟然同歸於盡。姚鴻飛再負重傷,被迫只能逃之夭夭,如今不知身在何處,而那原本理應歸其所有的弟子房,則被同樣負傷的鍾乞遊鳩佔鵲巢,並且事後放言,待得傷好之後,還會去找姬尚文問一問情況,讓他洗乾淨脖子乖乖等著。

至於那道貫穿了整座補天閣的巨大裂谷,則是早在數日之前,就由韋副閣主親自出面,依靠此間陣法將其修補完好。

說完這些,姜廣便在原地站定。

陳子南繼續往前走了兩步,就已經踩在了黑市範圍以外的地方,隨後轉身伸出一隻手,看得姜廣一愣,隨後就見陳子南手腕翻轉,將手攤開,掌心躺著幾枚靈光玉錢。

姜廣啞然失笑,連連推辭,只是陳子南始終一言不發,隨後又拿了一些靈光玉錢擱在手心,依然伸在姜廣面前。

眼見於此,姜廣只得嘆了口氣,彎腰伸手,任憑陳子南手掌翻轉,將那些靈光玉錢擱在他的手裡。

姜廣起身苦笑。

“這些人情往來做買賣的俗氣習慣,陳姑娘是從哪裡學來的?”

陳子南悶不吭聲,已經轉身下山。

姜廣雙手攏袖。

作為姜家本姓之人,並且能夠接受補天閣黑市裡的這座仙宴閣,姜廣的身份地位,其實不差,遠非北臨城南域學院那邊那座仙宴閣的大掌櫃可以相比,真要論起來,大抵等於北中學府靈山上的那位姜慈長老,再加上雲澤的身份有些特殊,不僅與姜北走得很近,並且還是楊丘夕有且僅有的唯一弟子,所以很多與雲澤有關的事情,在他還沒趕到補天閣之前,就已經有人全部整理清楚,送到了姜廣手中。

很多事,都要有頭有“尾”,才能方便姜廣提前做好足夠的準備,以免措手不及。

其中就有牽扯到陳子南這位皇朝新任皇主的一些事,像是之前還在北中學府的時候,雖然不是時時刻刻,但雲澤所有動向,應該全被陳子南看在眼裡。

皆因雲澤不在武山時,貌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在夢中殺人修行的陳子南,往往也會離開武山,只是這些並不為雲澤所知,也不為姒庸所知,而是姜家為了知曉雲澤動向,以免那師徒二人忽然遭遇不測無法應援,便特意留在武山那邊暗中跟隨雲澤的諜報探子偶然發現,這才知曉原來雲澤不在武山時,那間弟子房裡,只有一張浸染了陳子南精血的人形符紙。

而在這一整篇內容的最後,也便這整件事的“尾”,則是姜家族主姜如意的一份親筆書信,裡面寫了一些他在縱觀許多事情之後察覺到的蛛絲馬跡。

第一點,雲澤遠行八千里時,曾經遭遇皇朝入聖殺手的追殺,看似是那姚自啟臨死之前的孤注一擲,卻偏偏不曾動用姚家手中更加龐大的力量,所以說是孤注一擲,略顯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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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點,姚自啟死後,姚家真正與雲姓有仇的關鍵人物已經消失,皇朝新任皇主又是與雲澤關係密切的陳子南,如此一來,只要身為姚家族主的姚建不是傻子,就理應知曉,他們姚家有著大把的機會可以與雲澤冰釋前嫌,卻偏偏非得選擇接手這份似海深仇,圖個什麼?

第三點,瑤光聖主姚宇可不算是聰明人,而其之所以能夠成為瑤光聖主,雖然談不上世人皆知,可老輩人物卻都心知肚明,姚宇真正靠的只有三個,一是修行天賦,二是足夠果斷,三是為人夠狠。就這麼一個只知打打殺殺卻不諳陰謀詭計的傢伙,怎麼可能會在去年年初的時候,只靠順勢而為就佈下這麼一場曲折徘徊的大局?

第四點,去年年初那場大局收尾之時,負責坐鎮姚家底蘊的那位老族主,竟然親自到場?

所以臨到信中末尾,姜如意便在最後寫道:

“姚自啟是否已死?姚家掌局之人,究竟是誰?”

而其能夠問出這些話來,其實已經足夠證明,在小姜王的心裡已經有了一個準確答案,只是因為沒能找見足夠的證據,這才無法給出最終結論。

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密信則與姜北有關,但更大的重點,還是在於姜家三族老暗中勾結姬家某位太上長老,一起圖謀姜家麟子之位的事情,讓姜廣想辦法在姜星宇身上尋找機會收集更多罪證,以保證日後事情逐漸嚴重起來,到了必須揭露的時候,包括三族老與姜星宇兩人在內這一派系不會想方設法胡攪蠻纏。

信中末尾,小姜王甚至特意用上了顏色血紅的某種硃砂墨,寫下“勾結外人,引狼入室,必以罪證如山、無路可退以逼之,殺人,誅心”。

字裡行間隱隱可見殺機騰騰,雖然並不明顯,卻也已經足夠看得出來,哪怕小姜王修心養性已經到了“天崩色不變”的程度,心頭怒火仍是滔天。

小姜王當然可以允許三族老為姜星宇謀取麟子之位,繼而以此奪權,但也僅限於此,千不該萬不該,這位姜家三族老不該暗中勾結別家太上,如此一來,豈不正如小姜王信中所言,是引狼入室,是與虎謀皮?

想到這裡,姜廣便忍不住蹙起眉頭,一忍再忍,這才強行壓下了想要嘆一口氣的念頭,避免會被那位剛剛走過自己身後的觀景亭大掌櫃看在眼裡,察覺端倪。

所以姜廣很快就將眉頭放平,目光依然追著正在下山的陳子南。

至於那些不為旁人所知的密信,自是已經全被姜廣看過之後,直接銷燬。

作為新老兩任姜家族主,前後兩代姜王的心腹,姜廣當然不會允許這些隨時都有可能暴露關鍵的東西,在自己知曉其中內容之後,依然留在人間。

然後思緒重新回到了陳子南身上。

除去小姜王在信中提到的疑問之外,姜廣其實另有一些自己的疑問,例如作為皇朝新任皇主的陳子南,是否能夠輕易給出小姜王信中最後兩問的真正答案?

八成不能。

而另外的兩成,則是因為陳子南畢竟也是姚家出身,並且還是直系來著,只是因為姚建重男輕女的思想不知為何有些根深蒂固,所以陳子南最終才會隨了母親的姓氏,但這根本無足輕重,也改變不了陳子南身為姚家直系的身份。

有沒有可能,姚建重男輕女只是演戲?其實陳子南才是真正的姚家麟女,她只是在配合姚建演戲?

倘若猜測屬實,那此事背後,又是否有著姚自啟的身影存在?

姜廣站在原地許久未動,直到陳子南下山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視野之中,這才面無表情轉身離去,重新回到仙宴閣,與那暫且將他頂替下來的夥計打過招呼之後,就去了仙宴閣後院用來擺放平日所需食材的倉庫,一路走到最深處,在角落當中停了下來,抬腳輕輕一踢牆壁上的某塊木板,緊隨其後,旁邊的地面就忽然下沉些許,被暗藏的機關向後拉扯,露出一條深邃黝黑的通道。

姜廣直接一步走去,身形緩緩下沉,頭頂忽然傳來一陣身在上方根本無法聽到一絲一毫的機杼聲響,將那地板木門重新拉扯回去。

身形下沉,足足十丈有餘,姜廣這才雙腳落地,隨後沿著冰層掏空之後形成的隧道抹黑往前,只片刻,左邊忽然一亮,身形沿著隧道轉行過去,就能見到一座相當寬闊的冰室,其中一邊牆壁上有著一個直徑寸許的窟窿,內部藏有靈紋加持,使之不會重新凍結導致封堵,盡頭入口足有幾十個,有些是在黑市街道的某些角落,也有一些,則在十里、百里開外的冰原荒野之中。

冰室裡面已經堆放了不少卷成圓筒的信紙,是隱藏在黑市當中,以及補天閣周遭的姜家諜子每日偵查得到的結果,時至今日,未見異樣。

包括今日送來的這些諜報信件,姜廣取出油燈搓指點燃之後,一封一封認認真真全部讀過,十里百里之外送來的信件,字數極少,往往都是“未曾見人”四個字,只有一小部分提到了某些匆匆趕路的野修散修,或來或走。

還有一些信件,則是來自頭頂黑市,這一類的諜報探子,往往都是野修散修的身份,而信件內容,也絕大多數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哪個野修做了什麼,哪個散修說了什麼,都被記錄下來,送至此間,被姜廣認真且迅速地看過之後,便按人名劃分,擱在它們各自應該在的一堆信紙當中。

前前後後統共用了只有一盞茶時間,姜廣便處理完了所有信件,隨後站在原地閉眼回想,將今日所見內容逐一對照以往看過的對應人物的內容,前後又用一盞茶時間,最終確認沒有疏漏之後,這才面露疲累之色,揉了揉略感脹痛的眉心,塌著肩膀彎著腰,轉身返回。

哪怕過目不忘,也難免頭疼。

但在離開密室之後,姜廣就立刻站直了身形,強行收斂眉眼間的疲累之色,又將自己上上下下收拾一遍,就連衣服上的些許褶皺、髮梢上的些許冰渣也不放過,直到盡善盡美,這才拿上一旁早就準備好的點貨簿,神識迅速掃過倉庫裡剩下的存貨,奮筆疾書,再將墨跡吹乾之後,這才一邊嘀嘀咕咕緩慢翻看,一邊抬腳出門。

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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