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方才浸泡過淬體液的雲澤正半死不活躺在床鋪上。

枕頭旁邊就是從早到晚再從晚到早都在睡覺的小狐狸。只在此時,這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難得睜開眼睛,看了雲澤一眼,卻緊跟著便就重新闔上,不大的身子蜷成一團,繼續睡覺。

至少在雲澤看來是在睡覺。

輕聲一嘆過後,雲澤也不去理會,在床上卯足了一口氣坐起身來,檢查自身的傷勢情況。

儘管在浸泡淬體液的過程中,痛苦著實有些難以想象,好似無數螞蟻在全身上下肆意啃咬一般,又好像有著一條火龍在體內沿著經絡血管四處遊走。可終歸說來,痛苦極大,好處也是極大,只是肉身根基的具體情況究竟如何,目前還尚且不知,但先前與犬肆一番爭鬥之後所受重傷,卻在短短兩日時間便就近乎完全恢復,乃甚於那些肌體開裂之處,就連傷疤都不曾留下,便讓雲澤著實吃了一驚。

懷有俊忙前忙後,將浴桶抬出去,水全部倒掉,再重新搬回來擱在房間一角,又找出被丟在一旁的抹布將地面上的水漬全部清理乾淨。直到做完這些之後,懷有俊才終於緩了口氣,自顧自找了一個話題與雲澤說笑片刻,很快就動手換下院服,準備早些休息。

依著懷有俊自己的說法,就是今天的練體課程實在有些太累了。

二流家族出身的懷有俊要走補天士的路子,在修習靈紋一道與氣韻之外,練體自然也是必不可缺,而學院會專程對此作出練體的課程安排,也實屬應當。但懷有俊之所以會被累成這樣,最大的問題就出在往日裡那些涉及到人情世故的應酬飯局太多,被大量菸酒傷了血氣。倘若懷家勢大也就罷了,不願去的,直接推掉就好,沒人敢說什麼,可懷家就只是個二流家族,比上不足這種事兒,只要心態放寬了也沒什麼,卻偏偏比下還有餘,就導致了這許多附庸世俗的應酬飯局數不勝數,而且是從懷家族主到懷家麟子,一概如此。

儘管懷有俊早便已經想透了這些,卻也實在沒什麼太好的辦法可以順利解決,畢竟大勢所趨,一旦有所違逆,很容易就會落人口舌。而許多試圖從中掙扎逃出的二流家族,也是絕大多數都就此沒落,只鮮有的幾個運氣極好,能夠一步登天,從二流家族一躍晉升到一流家族,而一旦有了底氣之後,也就可以更好地將那許多並不必要的人情往來推脫出去,沒人再敢說三道四,更不怕落人口舌。

“不光是我,第七班裡還有好幾個二流家族出身的也都跟我差不多,過早被菸酒傷了血氣根本,哪怕如今境界已經上來了,也是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飯袋。”

懷有俊自嘲地笑了一笑,早就對此不太在意。

“就拿小弟我來舉個例子,三品練體練氣補天士的境界,看起來還算不錯,當然,這種境界肯定入不了您的法眼,可一旦是跟那些第七班二流家族出身的幾個酒囊飯袋比起來,我還真就是境界最高的。可即便如此,一旦真的打起來,只要是個正兒八經一步一步修煉出來的五品武夫,就能跟我打個不相上下。而一旦僵持下來,最後率先力竭的也肯定是我,畢竟血氣根本太差,後力不濟,比不了那些血氣根本未被損傷的。”

“那就沒什麼辦法能彌補嗎?”

雲澤一邊整理院服,一邊順口問了一句。

聞言,懷有俊嘴裡嘖的一聲,開口道:

“也不是沒辦法彌補,靈株寶藥或者靈丹妙藥都行,但問題就出在小弟我這身子骨的根基太差了,而要說得再直白一些,靈株寶藥好是極好,可就怕虛不受補,非但沒能把血氣根基補足回來,反而可能丟了性命。再者就是,修為境界突破煉精化炁,在一身血氣氣韻全都化成精氣之後,就能反過來修復受損的血氣根基,說起來倒是跟反哺的意思差不多。”

懷有俊嘆一口氣,有些神傷,兀自感嘆道:

“其實我爹的情況也是跟我一樣,年紀輕輕就被菸酒傷了血氣根基,到一百多歲老的不成樣子了,才終於突破到煉精化炁,反哺血氣根基,重新回到年輕模樣。但這種事情沒什麼好說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二流家族大多如此。所以小弟我在昨天見著您手裡那些淬體液的時候,才會動了心思想要求您幫我跟席長老討要一些,畢竟您也拜了席長老為師,多討要一些淬體液應該不成問題。當然,小弟我需要的也不是很多,只要稍微修復我這受損的血氣根基就成,也能免得讓我再走爹的老路。”

“這種事,你可以直接跟我說。”

雲澤無奈搖了搖頭,手掌在關元氣府處輕輕一拍,就將裝在另一只玉瓶裡還沒用過的淬體液取了出來。

“這瓶可以先給你,等我的那瓶用完了之後,再跟師傅去要。”

“別!”

出乎意料的,懷有俊連連擺手搖頭,見著雲澤眼神有些奇怪之後,才終於滿臉尷尬地乾笑兩聲,道出實情:

“我原本確實是有這個打算,但昨天見過您浸泡這淬體液的時候實在有些嚇人,就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我自己本性是個什麼樣,我自己最清楚,肯定吃不了這種苦頭,也肯定堅持不下去,就算真的給了我,那也只能平白浪費。”

正說著,懷有俊忽然嘿的一聲笑了起來。

“但這淬體液也確實是個好東西,您老可得咬緊了牙關撐下去,也好有朝一日真的變成大人物,就不需要再扯著顧麟女和姜麟子的虎皮做大旗了。到那時候,小弟我也能有幸扯一扯您的虎皮,自己做一杆大旗出來!”

“你啊...”

雲澤忍不住苦笑一聲,只得將淬體液重新收入氣府。

眼看著時辰越發接近子時,雲澤的心情也越發有些複雜起來。

懷有俊見著雲澤似乎有些心事,就沒再多說,掀過被子一翻身,沒多久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也是確實累著了。

房間裡忽然變得極其安靜,只剩桌上的一盞燭火還在輕輕搖曳。

許久之後,雲澤才終於拿定主意,用“陳子南就只是陳子南,過往恩怨與她全無關係”的理由說服了自己,便起身穿好院服,也沒叫上小狐狸,孤身一人直接出門。

已經下了整整一天的雨,從最初時豆大的雨珠,噼裡啪啦砸在傘上聲勢浩大,到中午稀稀拉拉的小雨,不打傘也沒什麼太大的關係,再到如今,就只偶爾被一些細碎的雨珠落在臉上,才能感覺到還在下雨。

可天上的烏雲卻依然相當厚重,也就使得離開弟子房所在懸空臺後,整個學院都是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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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還得再有一場大雨才行...

雲澤一路上都在強迫自己多想一些其他事,例如接下來的一場大雨什麼時候才能下下來?大雨能有多大?或是之後見到了景博文與陳子南,又該怎麼才能勸阻他二人作那意氣之爭?

除此之外,雲澤也將手機上自帶的手電筒功能開啟,更儘量控制著自己避免看向周圍那些一片漆黑的地方。可即便如此,雲澤的心跳也越來越快,越發沒底,手腳也跟著直冒冷汗,生怕那些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忽然冒出一個人形的東西出來,整個人都完全陷入一種緊繃的狀態。

好不容易順順當當走到學院門口,城中城通宵達旦的霓虹燈光足夠照亮此間,才終於讓雲澤松了口氣。

而在離開學院之後,雲澤也是直奔後山。

周遭環境越來越黑,原本已經將手機熄滅的雲澤也迫不得已再度將燈光開啟。

學院後山,有靈紋陣法作禁制。

若非身負學員磁卡,便不能進入其中。

但雲澤來到後山入口時,卻並沒有見到景博文與陳子南的身影,時間是方才過了子時沒多久,尚且不到半刻,可畢竟是晚了一些,那兩人想來也是已經進了後山。

而眼睜睜瞧著草木茂密的後山一片漆黑,尤其那些個形態各異的頑石古樹,就好像在張牙舞爪一般,讓雲澤忍不住激靈靈一個寒顫,卻畢竟已經來到此間,便在稍作猶豫之後,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一路上都在小心翼翼觀察著周遭境況,儘可能地放鬆自己,卻也是身上的冷汗越來越多,喉嚨裡越發乾澀,更下意識握住掛在脖頸上的金剛杵掛件,嘴裡不住地唸叨著“阿彌陀佛”和“無量天尊”,全然不顧到底哪家是哪家,只覺得似乎只要這樣做,就能避免那些汙穢之物靠近過來。

草木繁密之處多秋蟲,忽然一聲低鳴,就讓全然沒有任何準備又一直繃緊了身子的雲澤直接大叫一聲跳了起來,跟著便就逃也似地飛奔出去,卻方才沒多久就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結結實實摔了一個跟頭,栽進了一片灌木叢裡,便連手機都直接飛了出去,掉在更遠的地方。

而當滿腦袋七葷八素的雲澤終於回過神來的時候,也恰好見到對面一片空地上的景博文與陳子南正扭頭看來。

兩人面上神色皆是如常,對於雲澤的出現似乎也並不怎麼驚訝,而景博文面上僅有的一絲古怪,大抵也是震驚於雲澤出現的方式有些太過離奇,便忍不住將手中摺扇合起,又臨時生出一番心思,便故意做出一副眉關緊皺的模樣,語氣凝重開口道:

“雲兄弟這是...遇見鬼物了?若當真如此,那還真是不幸,此間後山確有不少孤魂野鬼,雖說境界修為並不如何,卻也難纏得緊,神出鬼沒不說,模樣也是端的嚇人,什麼臉上沒皮只有血肉的,什麼腦袋沒擰到後面的,還有一些深更半夜穿著大紅嫁衣四處遊蕩尋找夫婿的,咱們學院裡不少學員都曾見過。尤其這最後一種,是最好尋找如雲兄弟這般細皮嫩肉、相貌堂堂的年輕男子做夫婿,用以吸食陽壽,攝取元精,可偏偏被這種鬼物抓到的年輕男子大多會迷失其中,直到形體乾枯、命元無多的時候才終於恍然驚醒,卻也為時已晚。”

聞言如此,原本還在

為終於尋到活人而略微有些慶幸,也終於壯起膽子來的雲澤,臉上當即一片慘白,手忙腳亂就從地上爬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直奔陳子南的身後蹲下,儼然是將其當成了一處避風港,下意識便伸手抓住她的衣角,戰戰兢兢,只敢從側面露出一雙眼睛慌慌張張左顧右盼,生怕見到景博文口中那些只聽起來就感覺十分可怕的鬼物忽然出現。

而眼見雲澤這般不堪模樣,景博文卻並無任何鄙夷之色,反而眼神中立時閃過一絲陰沉,只是隱藏極好,很快便就恢復如常,繼續裝出一臉凝重模樣,開口道:

“雲兄弟,小心你身前那人轉過臉來的時候,忽然變作一身紅嫁衣,將你抓去...”

一臉沒精打采模樣的陳子南忽然轉過身來低頭看向雲澤,伸出一隻滿布老繭的小手輕輕拍了拍雲澤頭頂,語氣也是格外的平靜。

“他騙你的,這地方,沒有鬼物。”

也似是覺得只說這些還不夠,頓了片刻,陳子南又補充一句:

“就算真有鬼物,它們也不敢靠近。”

至於不敢靠近的理由是什麼,陳子南反倒未說。

雲澤不見得知道這些,但景博文卻是相當清楚,諸如冤魂厲鬼此般汙穢之物,若非修道有成,便終歸有著先天懼怕之物,一是陽氣,二是殺氣戾氣。

怕陽氣是理所當然,人盡皆知,畢竟鬼物終歸只是鬼物,並無肉身軀殼保護,陽氣一衝,便就散了。可鬼物懼怕殺氣戾氣,相對之下,就鮮有人知。可如此也並非毫無道理可言,皆因冤魂厲鬼之所以是冤魂厲鬼,大多都是橫死之輩,而殺氣戾氣又是殺生所得,是但凡身具殺氣戾氣之輩,手下皆有冤魂厲鬼誕生,自然也就天然懼怕,不敢靠近。

景博文自認一身殺氣戾氣極重,而殺生更多乃甚於數以十萬計的陳子南,一身殺氣戾氣就必然更重。

卻在眼下,景博文並未計較這些,更不知此間三人盡都身負極其濃重的殺氣戾氣,只是有人不顯,而陳子南也在刻意迴避。除卻這些之外,唯獨讓景博文有些在意的,便是在陳子南短短三言兩語的輕聲安撫之下,雲澤就已經逐漸放鬆下來,正一臉羞愧尷尬地低頭道歉。

先前說出那番話恐嚇雲澤,是景博文刻意為之,為的就是想要瞧一瞧雲澤會在慌亂之下跑去誰的身旁,存了與陳子南在別處也一較高下的異樣心思。而在親眼見到雲澤毫無猶豫就直奔陳子南後,景博文的再一次開口,也是為了將已經失敗的局面挽回過來,可卻被陳子南攪局打斷,更三言兩語就將雲澤安撫下來...

完敗。

至少在景博文看來,這方才與陳子南第一次見面的首次交鋒,他是落到了一個徹底完敗的局面。

景博文的臉色變得極差。

而雲澤也方才想起先前脫手而飛的手機,慌忙上前撿起,見到只是沾了一些泥濘,但卻並不妨礙什麼之後,這才松了口氣,又臉色複雜站在原地許久,最終還是沒再回去陳子南的身邊,而是留在原地,看一眼陳子南,又看一眼景博文,在心下暗自揣摩隨後的措辭,沒想過能夠將這二人化干戈為玉帛,畢竟那實在有些太過想當然,只求能夠化解干戈即可。

卻不待雲澤開口,景博文就已經將他當作不存在,一身殺氣戾氣徐徐出現,眼眸裡流露出源自骨血本性中的兇殘,讓本就因為一場秋雨寒意料峭的老林裡,越發陰冷了許多。

可另一邊的陳子南卻仍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察覺到景博文一身殺氣戾氣,陳子南越發有些沉重的眼皮才終於抬了一抬,極為平靜地看他一眼,櫻唇微張,忽然開口道:

“我,不跟人比試。”

“輸贏,沒意義。”

“我只殺人。”

說著,陳子南忽然一頓,愁眉苦臉抬起頭來想了片刻,直到許久之後才終於恍然大悟,輕輕點頭道:

“我沒理由殺你。”

言罷,便直接上前,伸手牽住雲澤衣袖,拉上他轉身就走。

一腔殺機越發沸騰的景博文面色一愕,好似蓄滿了勁力的一拳忽然砸在棉花上,心裡一陣說不出的難受。而眼見陳子南與雲澤越走越遠,景博文忽的回過神來,面上神情陰鬱難看,身形忽然一動,迅逾雷霆,而其手中合起的摺扇便是陡然化成一柄利劍般,發出陣陣呼嘯之聲,頂端吞吐劍芒鋒銳,直至陳子南後心而來。

風聲炸響,驟然破碎,人影如鬼魅一瞬即至!

方才因為見到陳子南懶得與景博文動手,便松了口氣的雲澤也在一瞬間就寒毛倒豎,只覺得身後好像是被一條陰冷毒蛇盯上,手腳頓時生寒,禁不住僵立當場。

卻下一瞬,陳子南身形一頓,一臉沒精打采的模樣之下,始終半閉半合的眼皮終於輕輕抬了一下,身形驟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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