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細長碎石,一頭約莫兩指來粗,另一頭則更加纖細,頂端頗為尖銳,算不上特別鋒利,但若只是用來挖取他人雙眼,卻也足夠。

雲澤手掌微微發力,就立刻傳來咔嚓一聲,將那細長碎石捏成了數段,再手指一碾,就全部變成了灰塵撲簌簌落下。

鹿鳴有些惴惴不安,嘴裡咬著那塊已經涼掉的臭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終還是小心翼翼松了嘴巴,將那塊臭幹擱在面前的米飯上,低著頭坐在那裡,雙手握拳按在腿上,小臉緊繃,神情緊張。

也是破天荒了。

但是極為出乎意料的,雲澤沒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麼,捏碎了那塊細長碎石之後,就轉回身來,伸手指了指桌上剩下的袋子。

“吃完之後記得收拾一下,之後我會回來把東西帶走,你去休息。”

說完,雲澤就起身離開。

等到關門聲響起,鹿鳴這才偷偷摸摸瞥了一眼門口的方向,見到那個姓雲的確實已經轉身離開,少女立刻松了一大口氣,然後神情怔怔,望著面前尚且剩了不少的米飯、燻肉,以及有且僅有的幾塊臭幹,忽然意識到什麼,一陣咬牙切齒,下意識就要抬手將面前的東西全都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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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終還是重新收回手掌,悶不吭聲,眼神兇戾,抓起桌上那塊燻肉塞進嘴裡,狠狠咬了一口。

弟子房外。

阮瓶兒看了眼神情平淡走向另一邊的雲澤,再回頭透過窗扇之間的縫隙看了一眼裡面的鹿鳴,眉關緊蹙,面有憂色。

少女為何忽然心情大變,阮瓶兒大概能夠猜到一些,應該是鹿鳴忽然覺得雲澤之所以願意給她肉吃,甚至還額外帶了一份小吃回來,就是因為已經知道了她在暗中準備挖掉柳瀅的雙眼,所以才會破天荒地大發善心。

想讓她不要傷害柳瀅?

說到底,還是因為那個小丫頭。

阮瓶兒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頭疼,她能看得出來,少女絕對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甚至就連少女剛剛才對雲澤產生的些許好感,也已經隨之煙消雲散。

人心善變,自古以來,總是如此。

雲澤卻並不知曉這些,沿著山路向上,很快就在半山腰處相中了一顆枯樹上的一截樹枝,隨後身形一晃,便將那根樹枝折了下來,而後原地盤坐,取了那把骨刀在手,一點一點削去上面多餘的枝杈,又比劃了一下大概的長度,想了想,還是削去一部分,再剝去樹皮,很快就給做成了一支極為粗陋的手杖。

畢竟也就只用這兩天而已,沒必要太費心思。

因而雲澤很快就已經回去鹿鳴那間弟子房。

少女已經吃完了桌上所有東西,這會兒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上山如此之久,難得可以不必練拳,但鹿鳴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都好不起來,聽到開門聲,就乾脆轉了個身面朝牆壁,實在是不想多看那姓雲的一眼。

雲澤也不在意,將手杖斜靠在床頭。

桌面上一片狼藉。

果然還是沒收拾過。

雲澤對此不以為意,鹿鳴畢竟不是柳瀅那般性子,不會乖乖聽話,他也已經司空見慣,就沒再多說什麼,將桌面簡單收拾一下就轉身離開,出門之後,便手腕一震,處理了那些已經沒用的袋子,回到弟子房前的空地繼續練拳。

阮瓶兒從弟子房後走出,透過窗扇之間的縫隙,看了眼房間裡的鹿鳴。少女正坐在床邊,手裡拿著那根製作粗陋的手杖,隨便掂量一下,忽然神情一戾,就將手杖直接丟了出去,狠狠砸在對面的牆壁上,發出鐺啷一聲,所幸少女力氣不大,只是崩掉了一些木屑,但也讓原本表面光滑的手杖多出了一些輕易可見的瑕疵。

鹿鳴渾不在意,眼神陰鷙,冷冰冰地瞪了那根手杖一眼,就重新倒在床上,繼續“面壁思過”。

阮瓶兒幽幽一嘆,有意想要進門勸說一下,但略作遲疑之後,還是暫且打消了原本的念頭,轉身離開。

...

日落黃昏時。

小丫頭柳瀅這才幽幽醒轉,仍是有些茫然,坐在床鋪上發呆片刻,這才終於回過神來,下床穿好了鞋襪之後,推開房門,就見到弟子房前的空地上,雲澤正維持著一個意境古樸的拳架一動不動,周身上下有著無形的氣機流轉,沉穩如山,環繞著一縷拳意微風,吹動浮塵縈繞不散。

柳瀅抿了抿嘴角,一隻手扶著門框,一聲不吭。

正在練劍的鴉兒姑娘最先發現了柳瀅,立刻停下練劍動作走了過去,伸手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之後,便在門檻上坐了下來,又拍一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柳瀅一起坐下。

小丫頭稍稍遲疑片刻,沒有拒絕。

鴉兒姑娘輕聲言道:

“之前那件事,我已經跟他說過了,他也沒有怪你的意思。其實這種事情很正常,就是一場誤會罷了,一旦能夠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很簡單就能說開,不必放在心上。”

鴉兒姑娘目光看向站定拳架的雲澤。

已經大半天時間,一動不動。

唯有一身拳意悄然流淌,分外靜謐,似乎是已經隱隱百尺竿

頭,更進一步。

只是相較於鴉兒姑娘,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對於雲澤一身拳意的進境感受更加明顯,雙眼所能看到的氣象,其實就是某種像是雲蒸霞蔚一樣的景象,也比之前更加濃郁了幾分,並且時至此間,也還在緩慢增長,似乎後力充足,距離真正極限尚且有著不短的一段距離。

小丫頭抿了抿唇瓣,神情怯怯地問道:

“那大哥哥他...會不會不喜歡我了?”

鴉兒姑娘唇角微翹,笑了笑,一隻手搭在柳瀅肩膀上,將她攬入懷中。

“你的年紀畢竟還小嘛,人心善變四個字,你又能夠理解幾分?所以今天的這件事,其實對你而言,也是上山途中無論早晚都肯定會有這麼一次的磨練,當然也有可能不止這一次,以後的以後,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多很多次。修行路上,登山途中,越往高出行走,你所能夠見到的範圍也就更加廣闊,路邊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各種風景,許多風雨,都會接踵而至,誘惑很多,危險也多,它們會一次又一次地施展各種手段,或是引誘,讓你為了一處別緻風景就此停下登山的腳步,或是強迫,使你逼不得已只能離開這條山路,但無論如何,它們的目的都是為了讓你無法最終抵達山頂。所以修行途中,能夠始終堅守本心,並不容易。”

鴉兒姑娘輕嘆一聲。

“修行之道,道阻且長。雲澤可以原諒你的懵懂無知,畢竟對你而言,這才只是第一次而已,但如果你始終不能邁過這道坎,不光雲澤,還有我和項威,我們這些由衷喜歡你的哥哥姐姐,”

她轉過頭來看向柳瀅,嗓音更加輕柔:

“才會真正感到同樣由衷的失望。”

小丫頭眨了眨眼睛,有些似懂非懂,但更多的還是緊張。

鴉兒姑娘沒有強迫柳瀅立刻明白她這段話的真正含義,畢竟她如今年紀還小,雖然乖巧懂事,但也懂得不會很多,總要有過一次次的經歷與打磨,才能逐漸明白這些只靠言語表述就會顯得十分蒼白的道理。

書中有言: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看似是個雙腳離地十萬八千裡的聖賢道理,但其實本質仍是文字表現太過蒼白,只有那些真正能夠發掘文字之中所藏力量的儒道修士,才能透過文字發現,這個道理其實雙腳離地並非很遠。

若非如此,那些聖賢又怎會言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無非就是需要透過雙腳丈量人間山河,雙眼看遍人間氣象,才能將那些雙腳離地十萬八千裡的聖賢道理,一點一點從天上拽到人間。

還有一句話,同樣也是這樣的道理。

謂之:人不學,不知義,玉不琢,不成器。

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無異於一塊品秩極佳的璞玉,卻也並非最高,在某種層面上,於其之上,還有天工雕琢而成的真正美玉,他們的品秩或許比不上柳瀅,但卻生而知之,所以不必多加墜飾。但璞玉終究還是璞玉罷了,哪怕品秩極佳,倘若始終不經任何打磨,那也就只是一塊玉石而已,可登雅堂,卻難登大雅之堂。

有無“大”字,就是天壤雲泥。

鴉兒姑娘輕輕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站起身來,抬頭瞧了眼日暮西垂的天色,開口笑道:

“往常時候,都是雲澤帶你下山,但今天有些不太一樣,就不要打擾他了,我帶你去。”

柳瀅乖乖站起身來,看了眼站定拳架不動如山的雲澤,無形中的拳意氣象,雲蒸霞蔚之景,還在逐漸變得更加清晰真實且濃郁,儘管速度緩慢,有如龜爬,格外艱難,卻也“肉眼可見”,而這同樣意味著雲澤的意境正在逐漸攀升。

這種時候,不好打擾。

小丫頭伸手牽住鴉兒姑娘的手,三步一回頭,隨之下山。

...

那位景家太上,在秦九州原本下榻的客棧守了整整兩天時間,也依然沒能見到那位秦家少爺的蹤影,三日之期,如約而過,到第四天,一大早,這位景家太上就終究還是苦笑搖頭,只能無奈放棄了蹲守秦九州的想法,轉而回去紅香樓,在其中一間客房門前站定,正欲抬手敲門之時,忽又聽到了裡面傳出的聲響,臉色當即變得古怪無比。

但最終還是定了定心神,乾咳一聲,屋裡那些古怪聲響立刻一頓,景家太上這才抬手敲了敲房門,然後安安靜靜候在門前。

再之後,就有兩位胸脯總是顫顫巍巍的貌美女子,不僅臉頰紅紅,並且眼眶泛黑,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分明是一夜未睡,這會兒實在是提不起精神,開門之後,也就沒有心思再與其他客人調笑,步伐扭捏,一瘸一拐地匆匆離去。

那位景家太上束手而立,頭顱低垂,只悄悄抬眼,惡狠狠地刮了兩眼兩位貌美女子鼓囊囊的胸脯,等到景天明喊了一聲“進”,這才進了房間。

景天明已經衣著整齊,一臉的神清氣爽。

景家太上乾笑兩聲。

“族主還真是...雄風不減。”

景天明無動於衷,來到桌前坐下,景家太上立刻動手倒了杯茶水,遞到這位景家族主的面前,順便開口言道:

“還未瞧見秦九

州的蹤影。”

景天明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略作沉吟,微微點頭。

“讀書人大多比較刻板,按照時間來算,距離三日之期,應該還有不到兩個時辰。當然更大的可能還是姓秦的那個狗東西故意為之,他是個什麼性子,本族主心知肚明,根本就是讀書人裡的異類,說是雜碎都不為過。”

景天明冷笑一聲。

“簡直就是儒道之恥!”

那位景家太上老老實實站在一旁,搖頭苦笑。

原本還以為自家族主自從接任族主之位以來,已經修心養性,收斂了原本的匹夫性子,卻不想,三日放縱之後,竟是直接打回了原形,罵那秦九州是個狗東西也就罷了,怎麼還能放大到雜碎,更言之儒道之恥?

但話又說了回來,秦九州更多還是靠近符籙派修士,讀書卻不過順道而為,言之儒道之恥,實在是有些不妥。

倘若這話真要被人聽了去,大肆宣揚,可在其上做出的文章,就是在是太多太多。

儒道之中佔了絕大多數的酸臭儒生,最擅長的不就是白紙黑墨做文章?

景家太上悄悄延展神識,四周查探片刻,並未隔牆有耳,這才終於松了口氣,而後略作遲疑,還是壓低了聲音開口囑咐道:

“族主,慎言吶...”

景天明瞪了這位心腹一眼,有些不爽,卻也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今時不同往日,沉默片刻,竟是悵然一嘆,仰面躺在木椅上,眼神之中,滿是追憶往昔。

然後咧嘴一笑。

自從當年大婚之後,還真是已經許久沒有如此放縱過了,但最近幾天的這些事,卻也萬萬不能被家裡的那頭母老虎知道,否則難保不會鬧出什麼要人命的么蛾子出來。

景天明忽然面無表情地看向身旁這位景家太上。

後者心裡一陣發毛,想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立刻彎腰賠笑。

“族主,最近幾日,你我二人一直都在同吃同住,蹲守秦九州現身。族主如今風貌正茂,雄風不減,哪怕三日風霜襲面,也依然能夠神采奕奕,可老夫如今這幅身子骨,實在是已經累得不行了,如今理應還有不到兩個時辰的時間,可否容許老夫借一借床榻,略作休憩?”

景天明這才笑了起來,擺了擺手,示意無妨。

景家太上立刻感激涕零,匆匆轉身去了內室,開窗通風,收拾床鋪,許久才終於全部妥當,已經累得滿頭大汗。

然後來到窗邊,抬頭瞧了眼天色,以心算之法推演時間,略作遲疑,還是在床上躺了下來,用力伸了個懶腰,露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又哼哼唧唧擰了幾下身子,這才稍微覺得舒爽一些。

畢竟是在那間客棧門口蹲守了兩天兩夜。

怨言當然會有,但不會很多,也不敢說,誰讓人家才是族主來著?而且第一天的時候,他也不是沒有嘗過甜頭,只是年紀確實有些大了,不太能夠提得動槍,甜頭這種東西也就嘗一嘗便罷,真要跟這“年輕人”學,今兒個是不是還能下得了床,都得另說。

就算下得了床,也非扶牆吧?

景家太上咂了咂舌頭,又一次記起之前兩位貌美女子出門的時候,走路都是一瘸一拐,也不知道昨晚的風雨究竟多大,才能讓這紅香樓裡專修床笫之術的女子修士不堪摧殘,變成那副模樣。

實在是羨慕不來...

如此想著,景家太上就鼾聲漸起。

卻不知景天明已經出門,很快就循著那一縷聖人氣機,來到城外百里的那座山上。

腳踏虛空,景天明俯瞰大山,雙眼虛眯,除去山頂上那個笑眯眯的儒道之恥以外,景天明也能依稀看出從山頂到山腳,無形之中有著一座大陣存在。只是即便如此,景天明也依然沒有絲毫懼怕,一雙眼眸精光燦燦,一步踏出,就已經闖入其中,周身披掛雷光璀璨,一掌拍出,便是昏天暗地的景象。

秦九州笑眯眯雙手下垂。

大山轟然一震。

千絲萬縷的神光陡然沖天而起,強行拘禁了一方天地化為己用,而後濃霧翻騰,遮掩了其中景象,既是避免聖人之戰波及太廣,神仙打架,百里之外的凡人也會隨之遭殃,也是為了掩人耳目,防止今日一戰,會被更多有心人看在眼中,宣揚出去。

景天明是個好面子的,萬一被人瞧了去,墮了景家的名聲,就難保這只知打打殺殺的莽夫是否還能願意善罷甘休。

因而就連旁邊那座山上的木河鎮少女謝安兒,也並不知曉那片大霧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能隱約見到虛空震動,大地顫抖,以及濃郁大霧之中偶爾激烈翻湧的雷光。

約莫一個時辰過後,所有一切就重新歸於平靜。

大陣散去,濃霧不見,秦九州踏空而來,以縮地成寸之法踏出一步,身形落在謝安兒身旁,雙腿忽然一軟,一個踉蹌,險些沒有站穩身形,臉色也略顯發白,額頭見汗,卻又是格外的神采奕奕,神清氣爽,臉上滿是春風得意。

見到少女抬頭看來,面露擔憂之色,秦九州面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隨後仍是得意萬分。

“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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