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陸老夫人用飯的時間頗長, 陸夫人回來的時候,溫蕙都讀完半本遊記了。聽到院子傳來聲音,她跟著喬媽媽起身, 一起去迎陸夫人。
陸夫人見到她, 頗意外:“怎麼在這?”
溫蕙道:“我服侍母親用飯。”
陸夫人眼中現出笑意, 欣然道:“那就在我這一起用飯吧。”
溫蕙的情緒顯然已經平復了,她臉上露出並不勉強的容,屈膝道:“是。”
新媳婦都得立規矩, 溫蕙早有準備。銀線幫她扎好袖子, 她凝神靜氣為溫夫人布碗碟, 這在家都是練過的,穩穩地,一點差錯都沒有。
上了湯羹, 正打算為陸夫人佈菜,伺候整頓飯,陸夫人卻道:“行了,坐下用飯吧。”
便有有眼色的丫頭扶著溫蕙坐下。
溫蕙不安。陸夫人道:“孝心到了就行,家裡原也不缺人使喚,實在沒必要。”
可陸夫人卻要伺候陸老夫人一整頓飯呢。剛才溫蕙跟著喬媽媽迎她,明顯看到了她眉間的倦意。
餘杭風味對溫蕙來說有點淡, 但在這種心情下, 卻正好。因為人心有事的時候, 總歸是不太有胃口的。
溫蕙尤其吃不下。
她終究是忍不住, 開口想問:“母親, 可是我……”
陸夫人平靜地打斷了她。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她說,“老夫人年紀大了,便是這樣, 一時喜,一時怒。習慣就好了,別為這個苦惱。”
和喬媽媽一樣的說法。原來真的是這樣嗎?溫蕙心安定了許多。
一頓飯吃得很平靜。待用完了飯,正好碰上了陸正回來。
“我服侍了娘用飯,回來蕙娘服侍我用飯。”陸夫人道,“感覺像從前買的那套木頭福娃娃似的,大著套著小的,小的開還套著更小的。”
陸正眉間也有疲倦,但陸夫人言語詼諧,他便忍不住笑了。慈藹地對溫蕙說:“趕上國喪,委屈你了。”
溫蕙忙道:“父親不要這樣說,媳婦不曾委屈。”
陸正見她憨直孝順,滿意地點點頭。
公公回房,兒媳就得迴避了。溫蕙便告退了出來。
一路走回自己院子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院門口已經亮了燈籠,守門婆子十分殷勤:“少夫人回來了。”
溫蕙點點頭。
院子的人都聞聲而動,燕脂十分勤快地給了大門的簾子,梅香在屋起槅扇的簾子。
溫蕙跨進次間,不料陸睿斜斜倚坐在榻上,長長的腿支著,正看書。溫蕙看見他,怔住。
陸睿見她回來,放下書起身,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可用過飯了嗎?”
溫蕙點頭:“在母親那裡用過了。”
陸睿又問:“祖母那裡……”
話沒說完,戛然而止。
燭光下,他青澀的小妻子咬著嘴唇努力地憋著,可那眼淚還是掉下來了,吧嗒吧嗒的。
溫蕙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那些委屈明明在外面,在婆婆面前都能忍住。怎麼回到自己的房裡,在陸嘉言面前就忍不住了呢?
可就是想哭。
少女站在那裡不說話,啪嗒吧嗒掉眼淚,還努力想憋回去,就憋不住。
陸睿凝視她片刻,過去抬手給她抹去臉頰上的淚珠,輕聲問:“怎麼回事?跟我說說?”
“就,跟母親去了祖母那裡問安。婆子說,祖母頭風犯了,只見了母親,沒有見我。”溫蕙哽咽,“我、我想了一晚上,想不出來自己哪裡做錯了。母親和喬媽媽說,祖母就是這樣……”
“我是什麼事呢。”陸睿作恍然失模樣,“原來是這樣。祖母素來是這樣的,她頭風常犯,犯起來難受,自然脾氣不好。常常連我也不見,只見母親的。”
連陸睿也這麼說……
溫蕙抬頭,抽抽鼻子,問:“真的?”
小臉雪白,卻眼睛紅紅,鼻頭也紅紅,委屈難過的模樣,令陸睿心軟得不行。
他板起臉,作出不高興的樣子:“然是真的,難道我騙你?”
溫蕙一直將信將疑,覺得喬媽媽和婆母她是小孩一起鬨她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陸睿一直都當她是大人看呢,該不騙她的。
陸睿自懷中取出手帕,給她擦了擦淚,摁到她鼻子上,話她:“自己擦,醜死了。”
溫蕙忙接住帕子,自己擦抹乾淨。只陸睿是如此乾淨一個人,那帕子上沾了她的鼻涕,便不好意思還給陸睿了,塞進了自己的袖子,說:“我洗乾淨給你。”
“然。”陸睿說,“不然難道讓我自己洗去?”
溫蕙被他逗。
見她笑了,陸睿神情柔和下來,低聲道:“傻丫頭,母親和喬媽媽分明都跟你說明白了,怎地還這樣委屈?”
“我就是想了許久,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明明上午祖母還很歡喜,賞了我那麼漂亮的一頂冠子。”她低頭道。
“因為你根本就沒有做錯任何事。”陸睿肯定地說,“你今日一直做得很好。我去前面聽父親和生們議明天的事,小東房的七叔也去聽了,他還誇你年紀雖小,人卻沉穩呢。”
但溫蕙還是有點難過。新嫁娘,誰個不想讓全家人都喜歡她呢。
陸睿笑嘆,伸出手臂將她半圈在懷。
突然這樣親密,溫蕙慌得趕緊轉身扭頭看身後。
“……”陸睿問,“找什麼呢?”
次間裡除了他們兩個,沒旁人。溫蕙大大地松了口氣:“大家怎麼都沒進屋?”
陸睿挑眉道:“若連這點眼色都沒有,那就別在屋伺候了。”
陸家規矩大,溫蕙今日已經知道了。
只有青杏和梅香是在屋伺候的,那個比落落還小的小丫頭新改名叫燕脂,可以進屋來傳話。其他,寧兒、彩雲和孫婆子不得許都進不得屋的。
他攬著她到榻上肩膀挨著肩膀坐了。
“都說老小孩、老小孩,你不知道嗎?”他說,“老人年紀大了,左了性,喜怒無常都常見的。你就當她是個小孩,你想小孩什麼樣。”
溫蕙一想,家裡虎哥可不就是,上一刻還滿臉陽光燦爛,下一刻說哭就哭。
的確是聽說過這個說法的。這麼一想,就釋然了許多,道:“我知道啦,以後祖母不管怎麼脾氣,我都不難過了。”
所以今天,是難過了。
陸睿按住情緒,道:“瞧你,哭又笑的,像小孩子。”
溫蕙頗覺不好意思,趕緊轉移話題,問他可用過飯,問明天的事。
陸睿問:“明天的流程都知道了吧?”
溫蕙點頭:“喬媽媽都與我說了。”
“總之祭奠,祭完了咱們便出發。”陸睿說,“舅兄們那裡已經著人去說了,都安排好了。你明天可不要起不來床。”
溫蕙不服:“我從來都是天亮就起的,我每日裡還要晨練的。”
因一天的精氣神在清晨時乃是最佳,所以習武之人講究晨練。
陸睿道:“我也是啊,都是早上起來先背書的。”
溫蕙便給陸睿講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陸睿給溫蕙講懸腕提筆凝神靜氣。
明明是南轅北轍互相八竿子不著彼此不感興趣的東西,此時卻都覺得有趣,聽對方講,竟也津津有味。
其實少年男女有情時,多是這樣。一件無聊小事,也是卿卿我我,甜甜蜜蜜。
到陸睿要走的時候,溫蕙的情緒已經完全紓解了,真的信了所有陸家人的話。
她送陸睿出了正房,陸睿轉身說:“行了,別送了。”道:“你那眼睛想想辦法敷一敷,別明天見著舅兄,讓他們以為我欺負你,說不得按著我一頓打。”
溫蕙撲哧一,嗔道:“瞎說,我哥他們才不亂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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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卻又覺得還真不大能保證,找補:“要真,我擋在你前頭,你別怕。”
這人有沒有神,看眼睛有知道了。
燈火下,她眼中有認真,有俏皮,有兩心相知的甜蜜歡喜。眸光靈動,總歸是一雙有魂有魄,讓人心動的眼睛。
不像世間許多人,哪怕生一副好相貌,也只是個空殼子、臭皮囊。
陸睿擅畫,看人都是先看眼的。時在青州,便是先為溫蕙這雙明眸吸引了,美貌都還在其次。
他忍不住就抬起手。
溫蕙的視線落在他手上:“?”
陸睿的手頓了頓,撩了撩她的額,指背擦著額頭,輕輕掠過皮膚。
“行了,早點睡。”他說,“明天可別起晚了。”
溫蕙嘟囔:“說了不!”
陸睿笑,順手給了她腦門一個小小的爆慄。
溫蕙捂住腦門:“陸嘉言!”
陸睿挑眉:“叫什麼呢?”
丫鬟婆子都看著呢,溫蕙“咳”了一聲,羞惱道:“夫君!別鬧!”
陸睿勾唇一:“就鬧。”
燈火下,溫蕙捂著額頭呆住了。
她還不能理解什麼叫作“風流”。只是陸睿燈火下的這一,眉梢眼角都蘊著不一樣的味道。
叫人心跳亂了,臉頰燙,身體熱。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身體的深處潮湧。
陸睿捏捏她臉:“走了。”轉身離去,袍袖拂動,背影身姿如竹似柳。
守門的孫婆子殷殷恭送:“公子慢走,小心腳下……”
只一抬眼,聲音戛然而止。
背對著少夫人,公子人如玉,只一張臉沉似水,分明盛怒。哪有半分剛才與少夫人輕鬆調的模樣?
孫婆子個寒噤。轉頭看去,年輕的新少夫人猶自站在廊下,在朦朧燈光中帶望著自己夫君的背影,沉浸在少年男女的甜蜜情意中。
孫婆子低下頭,含糊道一聲:“天晚了,關門了啊。”
陸睿一路大步走回自己的居處。他走得太快,平舟人小腿短,不得不撒開腿跑著才勉強跟上。
陸睿所居之處原是開塘造池推起的高地,在上面建了房子,取名棲梧山房。這名字寓意好,離別處都遠,十分清靜。陸睿到了江州,便選了此處做日常居所。
他從外面回來,面沉似水,簾的丫頭都低眉順眼地不敢吭聲。
陸睿一路大步走進內室,便有丫頭迎上來:“公子回來了。”雪白柔荑便伸出來,要幫他寬衣解帶。
陸睿拂開丫頭的手,自己拉開衣帶,問:“玉姿呢?”
“這兒呢。”
一個美貌丫鬟從屏風後面轉出來,得溫柔:“正試洗澡水呢,溫度正好。就想著公子該回來了。東西都準備好了,快來沐浴吧。”
陸睿脫下外衣扔給丫頭,大步走了過去。那屏風後面是淨室,水汽蒸騰,一盆熱熱的洗澡水已經給他準備好了。獸爐白煙嫋嫋,清香淡淡。
旁的丫鬟留在了外面,玉姿跟進了淨室,待要伸手幫陸睿寬衣,陸睿卻連她的手也撥開了。
玉姿一愣。
這才看到陸睿沉著臉,忙問:“公子這是怎麼了?”
陸睿明明是去找少夫人去了,怎麼這般生氣地回來了?難道是那軍戶出身的少夫人第一天便出了什麼紕漏,丟了公子的臉,惹得公子惱了?
才這麼想,便聽見陸睿開口。
“你是老太太跟前出來的,”他冷冷地說,“去給我問清楚,哪個狗東西在祖母面前犯口舌,竟敢編排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