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雲飛一生當中,同無數位幹部,談過無數場話,從來沒有一個人給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有的人,官印到手,完全將談話當做例行公事。不是不夠重視嬉皮笑臉,就是過於戰戰兢兢,虛與委蛇,點頭哈腰,一味應和。

萬雲飛打量著眼前這個剛足三十週歲的女人,只見她睜著一雙充滿希望的大眼睛,每一個字從她嘴裡吐出來,都那麼自然自信,又滿貫著力量。

由李璇美的態度,難免會讓人相信,她所說的每句話都是出自真情實感。甚至萬雲飛能從她的精神風貌中,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心理補給,重新審視自身的工作,連自己都重要了起來。

很多年,萬雲飛都不曾同談話物件於一問一答之後,再說過一句廢話。今日情不自禁,萬雲飛對李璇美道:“祝你今後工作順利!”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萬雲飛又有一絲擔心,如此色彩鮮明,性格突出,對人生充滿夙求的女幹部,不知道政治這條道路,是否能夠留得住她,是否能夠滿足她今後日期月累而生的所有精神需求。好的東西,總是帶有遺憾的···

提拔後的日子,頭幾天新鮮勁兒過去,李璇美就發現這並不是想要的生活。每天一杯茶,一張報紙,生生泡到下班。一正十副,多多少少大大小小兵多將也不少,一眼望過去,都是官架子。

越來越覺得某些莫須有的政治權利,倒象個誤人終身的笑話。象是掛在驢頭不遠處,那竿永遠差一步啃不到的青稞草。

從前當中層時,一直在下面忙業務正事,還不了悟。現在入到單位高銜序列,突然發覺十副象是後宮邀寵待幸的妃嬪。

此說法,有過之而無不及。唯趙中鋒的馬首是瞻不說,還得討其歡心,免遭冷遇冷落冷待,苦守十八春,熬到退休。

顯然,李璇美不是這當中“受寵”的那位娘娘。雖然她從不使性子,耍威風,予人穿小鞋,卻仍逃不脫被生生邊緣化的政治命道。終頓悟,政治始終是需要將實力的。務必先得了天下,而後再談德治。

趙中鋒冷落她,單位裡旁人一眾亦都不熱乎。很多私場聚會,亦都不喊她。李璇美象是被擱置,束於高閣養起來,餓不死的行屍走肉。再創造不了價值,隨便於單位裡可有可無行走活著便罷了。

機關政治的殘忍,有時就在於,哪怕是一條狗,主人不經意將一塊兒帶著利益的肉骨頭扔予賞了它,也不允許極其強烈濃郁的個人意志存在。

而李璇美顯然是一隻無法圈養的野生梅花鹿。她可以在一些重大轉折,人生方向性問題上短暫折中妥協,卻不可能僅僅為了青眼有加,受主子親睞而追隨膜拜諂媚。

她甚至做不到象其他副職那樣,為了趙中鋒某個飯局將自己落下,便爭風吃醋,明爭暗鬥。做不到為了報銷個幾百,幾千塊錢,花樣百出名目找來油票飯票,貼貼粘粘,從一進辦公室就對趙中鋒低三下四,滿眼充情含媚。然後,看著他連眼睛都不抬一下,漠視鄙夷著劃拉上一把手大名,將那些票據變成錢。他們對趙中鋒的膜拜,不下於傳聞中有點石成金之術的神仙。

常常看著工資存摺,每月打上的數字慚愧,李璇美覺得自己為社會做出的貢獻,簡直對不起這工資,就更別說還有旁心貪點兒,佔些。

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吃空餉,被國家贍養起來的閒人。只要不生事,什麼都不用做,接下來便可了此殘生。從不生事這個角度,有些副職甚至還不如吃空餉。女人更加深重體會到,從前宋嵐陽於柳河縣的掙扎,左衝右突不見天日的絕望。

職場中,本不願後退,一廂情願想要哪怕恪守住相互平等自尊重敬的底線就好。但到最後,不得不發現,不前進進攻,往往連陣地也終將失手,不進則退。

接下來的兩天,悉數是流淚日。先是到家很晚,之前同素嘉幾個同事在外面喝茶。女人之間的相互取暖,修補一下各懷的心事。

午夜時分,天落大雨,接到宋嵐陽的電話。兩個女人,因著凌志,各在一邊淚流。

這不是她們一直以來所追求的自由,幸福嗎?可為什麼整目繁華,卻仍滿心蒼涼?

李璇美汲汲心念,柳河縣又落起這樣的雨了嗎?同樣的雨,是否亦能落滴於沈彥的窗欞之上?而自己,亦會在哪一天被生活的潮水沒頂湮滅,死去···

不知道哪一次的落雨會成絕唱,不知道哪一場的霞棲已然絕色···

就是這樣的秋,有葉,哀傷地落了一地。

醒於雨後霽晴的早上,臨近中秋,穿過天堂透過來的陽光,李璇美突然不敢觸及凌志,拐彎轉向狠狠思掛沈彥。參悟到,原來她一直都需要他。

聽聞,朵顏江薇的供訴採證都十分有利於沈彥。很快應該會退出雙規程式,進入到調查階段。然,仍然是同外界完全失去聯絡。就連沈夫人也不得見。

明知無可能,卻仍然很想寫相同的一封信,寄予遼邊心間的兩個男人。告訴他們這裡的天氣。李璇美這個粗俗的女人和他們倆那樣的藍調男子,什麼是人生,什麼是邂逅,什麼是風中的想念。

中午下班前,大樓門衛撥通內線,稱柳河縣過來尹姓一對夫婦。李璇美心思一動,連聲道:“快讓他們上來。”隨即又喚住門衛:“你等等,我下去接他們好了!”

乘電梯一路向下,直至見到尹玉書春蘭嫂的那一霎時,春蘭嫂遠招著手,一聲:“妹子。”喚得李璇美熱淚盈眶,多少已經過去的往日又重回眼前,多少當天的喜樂苦辣又在腦海記憶深處含苞待放。那些不知是矯情,還是思及旁處的淚水,欲若決堤。

如此有感而發激情的會面超出預備,恐不適合於辦公室暢所欲言。女人比在村裡住時,更加親密地挎起夫妻倆的胳膊,將他們拉向附近茶樓。

地潔牆雅,古箏流水,高山仰止,若隱若現。尹玉書春蘭嫂登堂入室多少有些尷尬侷促,手於衣襬兜的位置,於潛意識裡上下搓了搓衣褶,尹玉書不安地道:“李總···不···李處長···不知道您又高升了,我們不該來打擾。”

亦或者,之於高雅的場所,女人天生就比男人更自在,更容易融入。所有的女人,天生就該出入於這樣的優越環境中,富養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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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男人,一遇高品另界,首先心理上考量的,都是地盤駕馭,究竟屬不屬於自己,掌控不掌控得了。

此一點,男人都是屬鴕鳥的,一旦知道某種生活或人物永遠不可能屬於自己,寧肯將頭扎進沙土內,仿似從來不曾遇見過。

此情此景,綜上所述,春蘭嫂比男人多出幾分爽利也就不足為奇。春蘭嫂大大咧咧邪乎著囔道:“礙啥哩,這是咱親妹子。方才於門衛處,俺也是這般說的。那個門衛說,妹子現在是處長了。那有啥稀罕,嫂子早就知道妹子中,這還只是起個頭哩···”

說話間,侍茶小姐過來,為大家煮了茶水,添上茶。有外人,春蘭嫂立時閉嘴。

尹玉書仍不太適應眼前的環境,彷彿由內而外地排斥,這本不屬於,從內心深處見外的地方。

李璇美挨靠著春蘭嫂,比方才還緊密地挎著。稍刻,春蘭嫂的話匣子方又重新開啟:原來他們的孩子考上省城學校,此番是將孩子送入住校。預備走前,聽說李璇美回局裡上班,於是斗膽念情地過來探上一面。

趙樹理曾於農村題材的小說作品當中提及過,農村的婦女們其實是很懂生活,有土地情趣的嬌娃。

他在農村體驗生活時,曾路過一農家院,不巧被一位婦女迎門而出潑水,兜頭而下,澆了男人個精溼狼狽。

這要是換作城裡的女人,一定花容失色,又是道歉,又是過意不去的。而那位農婦,僅僅是一愣,繼而咧開大嘴笑得前仰後合。笑聲似春潮一般爛漫,繞得天上的白雲,溪曲清水都一起跟女人開心起來。

本來嘛,被潑的就是旁人,又不是自己,有什麼好難過的。再者說,男人的狼狽相,亦著實可笑,不笑白不笑。

不笑,難不成兩人還抱頭痛哭,亦或者大打出手?因一事,雙生笑,生活本就該這樣活靈活現,今天和明天都是不一樣著的嘛。

想必春蘭嫂就是這樣有生趣的農婦。即便是李璇美,亦曾於月色下見識過她的情趣。

眼下,這位嫂正用胳膊肘蓄意搗著尹玉書的腰,促狹著大聲道:“哎,今天從孩子學校出來,不是你說好不容易進一趟大城,還有時間,不急著回去。日思夜想,惦記著你的李璇美妹妹嗎?咋,見了面,你反倒悶嘴兒葫蘆生分起來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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