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韻進內殿時,貴妃和岐王對案而坐,貴妃臉上透著分笑,連眉眼都彎了三分。

姜韻袖子中緊攥的指尖稍稍放鬆。

她近身伺候貴妃娘娘三年有餘,對貴妃娘娘的情緒不說瞭如指掌,也有八分瞭然,娘娘如今的模樣,明顯是得償所願。

姜韻沒敢去看貴妃一旁的人。

她穩穩當當地站好,屈膝彎腰:

“奴婢請娘娘和殿下安。”

她垂著眉眼,只看得見男子散垂在地上的衣襬,玄色錦緞繡著猛禽的紋理,金絲勾線,貴不可言。

無需朝上攀看,她也知曉岐王此時必然是和往常一般,似端正坐在黃梨木椅上,卻又透著股漫不經心,岐王和貴妃眉眼三分相像,似風流多情的模樣,可偏生他性情淡漠平靜,倒叫旁人對他生了不知多少分的敬畏。

即使姜韻在這延禧宮常見他,心中對他也是怵得緊的。

付煜在姜韻進來到行禮這期間,只掀起眼皮子掃了她一眼,就漫不經心地收回了視線。

殿內靜了靜,姜韻才聽見貴妃的聲音:“柳月和姜韻都是母妃身邊伺候的,平日裡精心細緻,如今秀敏身子重,你身邊多個人照顧,母妃才好放心。”

這番話,這段時間,付煜不知聽了多少遍。

至於貴妃究竟用意何為,他也懶得挑明,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便聽母妃的。”

貴妃對他的回答顯然是滿意的,勾唇笑了:

“既這般,那煜兒回去時,就將她們二人帶回去吧。”

站在貴妃身後的柳月眸色頓時一亮,卻不想那邊的岐王倏地開口打斷了貴妃的話:

“母妃用慣了她二人,若皆指給了兒臣,母妃身邊豈不是無人可用?”

貴妃眯了眯眸子,朝付煜多看了一眼,這話,是擔心她身邊無人可用,還是擔心領了兩人回去,府中王妃會氣壞了身子?

她想起了岐王妃腹中的胎兒,默了一會兒,終究是見好就收:

“是母妃考慮不周,那煜兒覺得她二人中誰更合心意些?”

姜韻一直低眉順眼地聽著二人對話,待殿內安靜下來,她才察覺到她手中緊緊攥著帕子,手心的汗水似要將其糯溼。

付煜頓了下,不知想起了什麼,遂直接抬手指了地上跪著的姜韻:“她吧。”

他決定得太快,讓殿內幾人都怔了下,姜韻最先反應過來,悄悄地抬頭,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付煜的視線,她心中一悸,忙又深深地低下頭去。

驀然,姜韻又想起前些日子,皚雪正厚,她在五色梅長廊上偶遇岐王的場景。

那日她穿著娘娘賞下的新穎綢緞衣裳,粉色襖子配著一支淬玉簪,她不知落在岐王眼中是何模樣,但她對著銅鏡,卻是仔仔細細掂量了許久,方才踏出了門。

只她沒有想到,那日的情景會被柳月看了去。

想到這裡,姜韻不著痕跡地輕眯了眯眸子。

貴妃覷了眼姜韻粉嫩的臉頰,對付煜的選擇倒沒什麼意外,只有些稍稍的惋惜。

和柳月相比,姜韻安靜穩妥,替她解決了不知多少煩心事,她用慣了姜韻,如今姜韻離宮,她倒是也生了幾分不捨。

可這分不捨在想起岐王妃這些日子的不敬,又很快淡去,貴妃彎起唇角,笑著讓姜韻起身:

“起來吧,你往日在本宮身邊事事穩妥,日後到了殿下那裡,也不可有一分疏忽。”

貴妃眉眼含笑,話音輕柔,可姜韻卻心中一緊,知曉這話中藏著對她的警告。

她恭敬地垂下脖頸:“奴婢謹記娘娘教誨。”

貴妃眸色稍閃,松了手:

“既如此,你就回去收拾行李,待會同殿下一起回府。”

姜韻眼眸輕顫了下,她抿了下稍澀的唇瓣,低低應了聲。

出了正殿,珠兒好奇地朝她看來,急不可耐想知曉結果的模樣,姜韻只對她點了點頭,就回了廂房。

她不知岐王何時會走,她必須在岐王離宮前收拾好行李。

當年她進宮時,只有一個包袱,在宮中待了三年,上有娘娘賞賜,下有宮人孝敬,倒攢了不少銀錢和好物件。

可她能帶出宮的不多。

待珠兒來告知姜韻,岐王將要離宮時,姜韻不過堪堪收拾了一個包袱罷了。

珠兒有些驚訝,想要不解詢問,可姜韻卻打斷她,徑直溫柔道:

“我將要去王府,這些宮中的物件帶不出去,就留給你了。”

珠兒一愣,倏地眸色有些紅。

先前她只顧著替姜韻歡喜,如今倒是迸出幾分不捨。

她比姜韻晚一年入宮,可那時的姜韻早就在內殿伺候著了,那年她方才將過十歲之齡,若非姜韻姐姐見她可憐,將她從掃地宮女調換成守殿門這般輕鬆的活計,許是不知多少年,她方才能被娘娘看在眼底。

而如今,姜韻姐姐一離宮,內殿缺人手,外殿最可能被調進去的就是她。

這份恩情,她一直記得。

姜韻看見了她通紅的眼圈,溫柔地點了點她額頭,輕斥道:“哭什麼?好生不羞。”

“我走後,你行事小心些,莫要和柳月發生衝突,柳月性子急,又跟在娘娘身邊這麼多年,屆時你少不得要吃些虧。”

珠兒擦了擦眼角,哽咽著說:“珠兒懂得的,姐姐不在,珠兒必然謹慎行事,姐姐且放心罷。”

姜韻抿唇笑著點頭,只不經意間眸色稍深。

她一離宮,在宮中這些年的人脈幾乎皆要作廢,可延禧宮和岐王府牽連甚廣,她輕易放棄不得。

*******

姜韻拎著包袱走出來時,就見付煜立在五色梅長廊上等著她,姜韻一愣,加快了幾分步伐,走到付煜面前時,她停了下來,服身行禮。

她背對著長廊,一株五色梅從她髮髻邊探出頭來,襯著她粉嫩的臉頰越發白皙,髮絲被風吹亂了幾縷,散亂地攏在臉前,無故為她添了幾分溫柔韻色。

付煜原先不耐的情緒被沖淡,平靜道:“走吧。”

姜韻稍頓,有些無措地抬頭:

“殿下,奴婢不用去和娘娘請別嗎?”

似沒想到她會問上這一句,付煜掀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才說:“不必。”

見到女子明顯地愣了一下,又很快地收斂情緒,恭敬垂首應是,付煜不可避免想起前幾日,女子手持梅花站在長廊上巧笑如嫣,臉頰素淨透粉如畫的情景。

那日的她多了些許嬌態和恬雅,如今卻像是將自己的情緒皆數壓下,成為了這後宮中毫無特徵的宮女。

只她顏色格外好些。

想至此,付煜的目光在她臉上多落了一瞬,遂後平靜地收回視線,轉身朝外走去。

姜韻趕緊斂息跟上。

一路行來,姜韻和付煜共處一車,稍有些逼仄的空間,壓迫得姜韻呼吸都稍放淺了些。

“你可是喜梅花?”

猝不及防身旁男人低沉聲傳來,姜韻稍愣,立即回過神來,稍露了些意外,無措地搖頭:

“奴婢只在冬日格外喜愛梅花些。”

換而言之,她只貪冬日梅花的好顏色罷了。

她看似淡定,實則心將提到嗓子眼,她說不準岐王這句話究竟是隨意一問,還是在為前幾日那事而對她試探?

得了回答,付煜只隨意點了點頭,又將視線落在了手中的卷宗上,彷彿剛剛問話的人不是他一樣。

姜韻覷見這情景,只一頓,就細微地輕扯嘴角,原先不安的情緒斂去,知曉自己想多了。

岐王是何許人也?

她不過一個小小宮婢,即使被貴妃賜給了岐王,岐王又怎會刻意來試探她?

半個時辰後,位於長安城南街的岐王府前迎來一輛華貴精緻的馬車。

跟著付煜身後下了馬車後,姜韻望著岐王府硃紅色的大門,眸色不著痕跡地閃爍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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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被貴妃賜給岐王的,按規矩來說,她初入府,走不得王府正門。

可偏生,她是岐王殿下親自領回來的。

這世間萬萬沒有岐王回府,還走偏門的道理,如今她倒是討了巧,竟是和岐王一同從正門進了王府。

不過,在踏進大門前,姜韻依舊是稍稍露了些遲疑不定,局促不安地看向付煜。

付煜背對著她,沒注意她的神情,倒是付煜身邊的張盛覷見了,他猶豫了下,終究是貴妃親自賜下的人,他剛想提醒主子爺一句,就見主子爺已經踏入了大門。

這時候再去提醒付煜,已經有些晚了,張盛一頓,立即噤了聲。

只不過他又隱晦地多看了一眼姜韻,這初入府就從正門進,真不知對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宮女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遂想起府中近日有孕而情緒稍敏感的王妃,張盛在心中搖了搖頭,斂盡了想法。

無人讓她走偏門,姜韻抿了抿乾澀的唇瓣,終是抬腳踏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就是這時,前方的付煜似想起什麼,忽地回過頭來,剛好看見姜韻腳尖落地,整個人已經完完全全踏進了府內。

付煜幾不可察地輕擰了眉心。

剎那間,姜韻明顯察覺到周圍的氣氛似都變得安靜下來,彷彿所有人都若有似無地覷向了她。

姜韻有一瞬的難堪。

她強掐著指尖,稍些迷茫,堪堪無措地喊了聲: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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