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值寒冬,北吳的冬日素來都不好過,細碎的雪花白皚皚地落盡。

五色梅落了片花瓣,尚未被宮人發現,就被厚皚的雪掩蓋得邊角不露。

姜韻端著茶水踏上長廊,剛走近殿前,欲掀開珠簾,就見守著殿門的小宮女珠兒擔憂地朝她覷了一眼。

珠兒低了低頭:“姐姐,柳月姐姐方才進去了。”

一句話,叫姜韻眉眼溫恬的笑散了幾分。

珠兒口中柳月,是娘娘近身伺候的,和她皆是一品宮女。

別以為皆是伺候一個主子,彼此之間就能和諧共處了,相反,越是這種情況,方才有越多的齟齬和數不清的小心思。

姜韻將茶杯托盤遞給珠兒,自己不再急著進殿,反而站到一旁,用帕子輕輕擦拭方才被雪水糯溼的髮絲,她不動聲色輕輕地問:

“她進去多長時間了?”

“姐姐剛走,柳月姐姐就進去了。”

珠兒說起這話時,委實有些尷尬和一絲替姜韻而起的抱不平。

今日柳月姐姐本不當值,若擱以往,柳月姐姐即使無事恐也會待在廂房中不出,今日這般積極,不過是聽聞了岐王殿下進宮的訊息罷了。

姜韻沒說話。

殿內隱隱傳來娘娘和岐王殿下的聲音。

珠兒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姜韻姐姐,不施粉黛依舊膚若凝脂,眉似彎月,粉唇不點而赤,她輕斂著眼眸,靜靜站著,明明同是伺候人的宮女,珠兒卻總覺得姜韻姐姐和她是不同的。

究竟是哪裡不同?珠兒也說不清楚。

許是同樣忙碌不堪,她早早躺回床上,可姜韻卻總要將娘娘賞賜的凝脂霜細緻擦遍手指。

或是她躺到快至起身時,姜韻卻早早坐在梳妝檯前,將青絲抹上鬱香的精油。

又或是姜韻時常牽在嘴角溫和的笑,淺淺淡淡的,卻總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好看。

延禧宮上上下下,連帶主子娘娘,除了柳月姐姐外,誰見姜韻姐姐不是眉梢先揚了三分笑呢?

姜韻倒是不知珠兒在想些什麼。

她聽著殿內若隱若現的聲音,有些失神。

若是平常,即使岐王殿下來了,柳月也不會失了分寸,搶在她去端茶水的空蕩,進殿伺候。

之所以如此,不過是因為,兩個月前岐王府傳來的一則訊息。

——岐王王妃被診出身孕一月有餘。

彼時,她伺候在娘娘身邊,親眼瞧著娘娘從高興到輕輕蹙眉。

姜韻知曉這是為甚。

貴妃娘娘不喜岐王妃,早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

說來也巧,姜韻進宮那年,剛好撞上聖上給岐王賜婚,國公府捧在手心的嫡女,稱一句天子嬌女,身份貴重絲毫不為過。

起初,貴妃娘娘對這位兒媳也是歡喜的,但婆媳之間,總有些微妙。

尤其是,岐王妃進府多年後,卻久久沒有動靜,以至於後來貴妃問得多了,岐王妃生了難堪,貴妃也多了不耐。

到後來,更是相見兩厭。

姜韻還記得,那日貴妃娘娘撫額對她說:“她本就驕縱,往日煜兒也慣著她,如今她有了身孕,許是連本宮都不會放在眼裡了。”

那時姜韻沉默不語,貴妃靜了一刻鍾後,就沉眸道:

“本宮不可叫她長了這氣焰!”

姜韻那時還好奇,娘娘待如何?

不過些許時日,姜韻就知曉了。

那是訊息傳來後的幾日,岐王妃進宮給貴妃娘娘請安,娘娘端起茶杯,不緊不慢的一句話,叫岐王妃當場壞了臉色。

“你如今身子重,少不得多放些心思在身子上,煜兒那邊也該撥些伶俐的過去伺候著。”

“如此,你可安心休養,本宮也能放心了。”

姜韻覷著岐王妃的臉色,聽得心驚膽顫。

岐王妃鐵青著臉離開後,娘娘冷哼了一聲:“瞧她進來時那副張揚的模樣,本宮就知她德行!”

若事情僅僅如此,恐也就沒有下文了。

娘娘不過也只是打壓一下岐王妃的氣焰,畢竟她腹中懷的是殿下的嫡子,娘娘心中也是期待的。

可壞就壞在,岐王妃許是有孕,情緒敏感,以至於沒能忍住,和岐王說了此事。

不知她是如何說的,但翌日岐王就進了宮,同娘娘說了一句:“王妃剛有孕,惹母妃不高興,母妃別和她計較。”

在一旁伺候的姜韻,當時心中就知曉——糟了。

事情發展至今,早就變成,王妃稱身子不適躲在王府,不來延禧宮請安,娘娘對王妃不滿愈深,對岐王殿下施壓。

僵持了近一月,此事方才有了轉機。

前些日子,岐王殿下許是不耐在王妃和娘娘之間這般僵硬著,終於松了口風。

這世道,孝一字佔了半邊天,吃虧的自然是岐王妃。

姜韻抿了抿唇,想起昨兒個,娘娘傳了她和柳月進殿。

貴妃戴著精緻的珠釵,臥在半扇開著的楹窗邊,她淺眸平靜地說:“傳你們來,所謂何事,想必你們心中也清楚。”

姜韻噤聲,將頭越發低了幾分。

她知曉,柳月歡喜岐王殿下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如今聽得這話,許是會按捺不住。

果不其然,她餘光瞥見柳月稍羞紅的臉頰。

貴妃也覷見了,對此沒什麼反應,相反的,她不著痕跡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姜韻。

她不緊不慢道:“岐王妃身子重,你二人往日最貼本宮心,本宮有意在你二人中指一人進岐王府,可本宮也想問問你們,可是願意?”

柳月眸子稍亮,她抑制不住地羞澀低頭,也不忘在這時表忠心:

“可、奴婢捨不得娘娘。”

貴妃不知作何感想,略過她,將視線放在姜韻身上:“柳月說她捨不得本宮,那你呢?”

殿內稍靜,只有冷風吹在楹窗上的澀聲,頂著娘娘的視線,姜韻心中稍緊,呼吸不禁輕了些。

想去岐王府嗎?

捫心自問,是想的。

能當被人伺候的主子,誰又願意去伺候旁人呢?

但姜韻比柳月清醒。

如今的岐王府,王妃受寵且有孕在身,府中還有側妃李氏,李氏去年誕下了岐王的長子,地位穩固,連王妃都輕易奈何她不得。

除了這二人外,尚有良娣、侍妾不知多許人。

娘娘如今執著地想送人進岐王府,不過是在和岐王妃置氣罷了。

但若到時,她真敢仗著貴妃的勢,對王妃下手,恐第一個對她不客氣的,就是貴妃娘娘。

真進了岐王府,那時的處境不亞於四面楚歌,舉步艱難。

姜韻一點點地握緊手心,沒時間讓她想太久,她稍抬頭,恭敬地回答:

“奴婢聽娘娘的。”

說了和沒說一樣。

貴妃多看了她一眼,遂後,揮了揮手:“行了,皆下去罷,本宮再好生想想。”

出了正殿,姜韻和柳月一同朝廂房而去,快下長廊時,柳月忽地上前一步,壓低聲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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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甚皆聽娘娘的?前些日子你勾搭殿下,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

“旁人不知,我還不知你那些不要臉的心思?”

說罷,她想用胳膊肘去抵姜韻,豈料姜韻先踏了一步,叫她的勁道落了空,從臺階上磕下去。

頓時,她的手背蹭破了一片,殷紅的血跡滲出,柳月驚呼了一聲疼。

在旁人聽見驚呼出來探望時,姜韻先上前一步蹲下,扶著柳月的肩膀,柳月呸了聲:“不用你假惺惺——”

話音尚未落盡,她臉色倏然慘白,驚懼地看向姜韻。

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姜韻握緊了她受傷的那隻手,淺嘆了一聲,低聲溫柔:

“柳月姐姐進宮多年,怎還不知少說多做的道理?”

“你若還記不住,我不妨幫幫你。”

她話音輕柔,連看向柳月的視線都透著擔憂,可柳月臉上卻驀然褪盡了血色,被姜韻握住的手疼得輕顫,卻不敢輕呼一聲。

她記得,當初有一位婕妤剛進宮時,頗有些得寵,對娘娘不敬。

姜韻也是對娘娘說了一句:“那奴婢幫娘娘解決這煩惱。”

未有幾日,就傳來那位婕妤溺水身亡的訊息,那一段時間,柳月幾乎見著姜韻,就要躲著走。

時間長了,又或是平日裡姜韻素來好聲好氣,倒讓她忘了,姜韻素來不是好招惹的。

姜韻見她噤了聲,方才鬆開她的手,趕在旁人走近時,蹙眉問了句:

“可摔疼了?怎這麼不小心?我那裡還有娘娘賞的凝脂膏,待會拿去用。”

姜韻素來愛裝模作樣收買人心,柳月被她噁心得不行,可旁人卻就吃她這一套。

柳月如今心中多了忌憚,反而不敢多言,抽出手,她牙齒打著顫,擠聲說:“不用了。”

……

殿內傳來些許動靜,姜韻回了神,還有些心思去想,柳月的手受了傷,怎敢見主子的?

就不怕主子嫌她晦氣?

想法剛落,就見一個小宮女走出來,喚她:

“姜韻姐姐,娘娘傳你進殿。”

姜韻怔了下,似有些意外,她朝珠兒端著的托盤看去,如今日涼,耽擱的這一會兒功夫,茶水早就涼透了。

那小宮女猜到她的想法,忙說:

“姐姐快別管茶水了,娘娘和殿下皆等著你呢!”

這一句話,刻意提起了殿下,似在告訴姜韻些什麼。

姜韻眸色不著痕跡地輕閃,朝那小宮女感激地抿唇笑了下,轉身踏進了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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