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吳尚警備司令部內,渡邊內心灰暗一片。窗外雨已停歇,但潮溼的氣息仍然瀰漫在街頭、樹蔭之間,這讓他感覺很不舒服。中國長江中下游地域特有的梅雨季節,在六月底姍姍來臨了。低沉的氣壓,更加增加了他的鬱悶程度。

昔日同學、現今的同事中村大尉開槍自殺了,依照他的職責和地位,本可以劫後餘生,但他卻選擇了死亡。一個並非擔負主要責任者,先於自己作出了斷,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是狠狠抽在渡邊面頰上的一記耳光。中村這個出身於平民的工程師,最後的選擇,竟然不亞於一個具有武士傳統的世家子弟;而他,渡邊大造,血液裡流淌傳承著的武士家族那種榮譽衝動,此時便化作千萬條毒蛇,噬咬著他的全身。

渡邊脫去了外套,解開了襯衫的紐扣,端坐在辦公桌前,用一把雪白的手帕反覆地擦拭著軍刀。房間的門開著,走廊裡不時有鄰居經過,每個人都看到了他這決絕而沉靜的舉動,所有人都認為,繼中村大尉開槍自殺後,渡邊大佐要切腹謝罪天皇了。為了配合這個肅穆儀式的氣氛,大家的聲音都刻意壓低,竊竊私語地交談議論。

渡邊渾然不知他人的想法,沉浸在這機械式的細緻動作裡。他此刻毫無自殺的念頭,只是用這種舉措來紓解自己內心的不安,在巨大的榮譽觸手可及卻又消失之後,他必須尋找另一個榮譽來填補這個缺憾。吳尚之行,是他這輩子最為重要的人生經歷,兩手空空是不行的。

他要在積極尋求中彌補遺憾,或者成功,或者死於敵人的槍口下,這比愚蠢地自殘切腹要有意義得多。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過去了,渡邊手裡的刀鋒閃耀,沒有一絲的瑕疵,他微笑著將它插回鞘內,從皮包裡取出了那本被火焚殘破的芥川文集,一頁頁地揭翻,揀著剩餘的文字研讀著。

這時,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他放開書,拿起話筒,說:“我是渡邊。”

那端裡,是他離開萬字會時暗中吩咐留下的耳目急促的聲音。他聽了片刻,臉上掠過一絲得意之色,輕聲說:“知道了,確保監視,不要有任何的舉措暴露行動,我自有安排。”

擱下電話後,渡邊穿上了軍服,走出房間,在走廊裡合掌拍擊,打碎了許多人的猜測和期待。他說:“諸位,我在吳尚的最後一戰即將開始,事成之後,你們所有人都將有煊赫的榮譽,而我則前往南京,接受軍法處置。希望大家在這個失意的初夏,保留住最後一絲帝國軍人的驕傲,大家齊心協力,共勉吧。”

他揮了下手,在這一眾人心渙散的部屬的簇擁下出了門,分乘三輛汽車,向著目的地駛去。

方才渡邊所得悉的情報,要從晉夫離開王宅開始。晉夫在劫後寧謐的街道上走了約莫五六分鍾,然後向東進入小巷,在密如蛛網般的巷道內或拐或繞,再出街口時,已經到了天福街和天祿街的交匯處。在這裡,他左顧右盼,駐足考慮一陣子,先向天祿街鄒家照相館方向去,在目的地附近,放緩了腳步,又轉入巷子,抄僻靜的小道直抵這座外形有些奇特的建築後門。

在這裡,他拔出了腋下的手槍,屏息聆聽著裡面的動靜,然後用食指輕輕有規律地敲擊著。三下,轉兩下,再轉一下。半分鐘後,不久前曾在醫院門口見過的那個假冒醫生的年輕男子開了門,疑惑地看著他,問:“先生,您找誰?”

晉夫一言不發,對準他的胸口開了一槍。年輕人撫住傷口,驚異地盯住他,倚在門板上,緩緩地滑倒下去。

晉夫徑自向前,渾然不顧。他要趁屋子裡的人未及反應,就一舉控制局面。他快步衝進屋子裡,只見鄒芳正從工作臺走向照相機。他將槍口對準了她,威脅道:“別動,我可不是渡邊,有憐香惜玉的心思。”

鄒芳正待去取藏在機器匣子裡的手槍,卻被他識破了,咬著牙詛咒道:“你怎麼沒被炸死?漢奸!叛徒!”

晉夫笑了起來,用槍將她逼開,先騰出一隻手去揭起絨布,掏出把槍來,放在掌心裡掂量了一下,說:“鄒芳同志,你是誤會我了,我是來這裡解救你的,你中了渡邊的奸計,剛才救你出來的人,是鬼子特務,渡邊要放長線釣大魚,想利用你找到上級組織,我這是來救你的,走!快跟我走!”

鄒芳笑了起來,說:“晉夫同志,你是來救我的,為什麼要繳我的槍呢?來,把我的槍還給我,我帶你去找組織,他們正在城郊集合,準備進攻吳尚城呢。”

晉夫搖頭,說:“我怕你情緒激動,不分青紅皂白地就胡來,而且,這會兒出去也用不著槍了,趁著鬼子援軍還沒趕到,你趕緊挑件衣服,隨我走,離開這裡就安全了。”

鄒芳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順手抓起件外套,向門外走去。

晉夫心底暗暗得意,卻不料鄒芳突然將衣服衝他迎頭蒙蓋下來,隨手去抓起一把拆卸機器的扳手來,照著他的腦袋砸了下去。晉夫應聲而倒,但手裡的槍卻胡亂地瞄指著。她不敢逗留,奪路而出,出門衝入巷子。

晉夫心中本來輕視這個傷勢剛愈的女子,又自恃手裡有槍,卻不防她猝然襲擊,腦袋暈沉了一下,額角處流下血來,迷糊了左眼和鏡片。他顧不得揩擦,爬起身來,靠著右眼跟在鄒芳的背後,尾隨追趕。

鄒芳久住於此,對於這片複雜的巷道自幼就瞭如指掌,她不假思索地拐繞穿插,不出十分鐘,便將這個卑劣的男人拋得無影無蹤,從一條栽滿花草的園圃中衝上大街。街頭,清冷異常,連個行人都找尋不著。鄒芳傷勢初愈,身體虛弱,這一刻激烈運動,使得她力不能支,扶住牆壁喘息不已,渾身發軟。

這時,一個車伕拖著空車路過,她連忙招手呼喚。車伕一溜,到了她面前。她急急忙忙坐上車座,手向前方指點,說:“天福街姚宅,快去!快去!”

車伕點了下頭,直起腰身,撒開雙腿,沿著馬路飛奔起來,出了天祿街轉入天福街,直奔姚宅。不一刻到達目的地,車伕停下車,將車槓子輕輕放下,請她下來。鄒芳下了車,付了車錢,跌跌撞撞地奔到門樓下,抬手抓起獸吞門環來,噼裡啪啦地拍打。門內門外一片安靜,片刻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誰呀?”

鄒芳想要開口,卻欲說還休。

門兒開了,辛雯露出臉兒,看見她,不由得皺起眉頭,說:“呀!原來是鄒小姐,哪陣風把您吹來了?怎麼著,傷好了,出院了?”

鄒芳點頭,問:“姚先生,他在嗎?”

辛雯說:“不在,我已經兩三天沒見著他了。”

鄒芳眼前有些發黑,扶住了門框,說:“我,有些不舒服,能讓我進去歇息會兒嗎?”

辛雯猶豫了一下,拒絕道:“不行,你不能在這裡,要不,我送你回照相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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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芳擺了下手,說:“那裡不能回了,我——自己走。”

她歷經劇變,一路奔波,已是身心交瘁,轉身向來街口走了兩三步,便搖搖欲墜。辛雯眼看她如此,趕緊過去一把攙住,忽然問道:“鄒小姐,你是逃出來的吧?回不了家,又沒別的地方可去了?”

鄒芳點了下頭。辛雯嘆口氣,無奈地扶著她進了宅子,反手將宅門掩上,將這個自己內心忌憚的女人讓到了自己臥室裡,躺在床上稍作休息。

這一刻,外面街上比先前稍稍熱鬧起來,小販擺了攤子,行人來來去去,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閒聊聲漸漸充斥了街市。幾家店鋪的老闆聽得動靜,也都撤去門板,掛出招牌,恢復營業了。紛亂大變後的吳尚,似乎在逐步恢復先前的秩序。與往日不同的是,街口的鬼子都已消失不見了,是他們都在那場規模巨大的爆炸中化為灰燼了呢?還是撤離吳尚去別處了?沒人知道,也沒人願意去關注這件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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