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鋃獲悉小馮被捕的訊息,幾乎與城外來人的通報同步。透露這個訊息給他的,是渡邊。

他安排好小馬離城之後,立即加快了應對日軍軍火計劃的行動步驟。藏在照相館的那些弩機、箭矢,他必須轉移併發送到潛伏在城內的遊擊小組手裡。他將滷丁河碼頭倉庫的詳情交給姚迅這一天,就猜到他將會採取的行動了。有了軍統在城郊動手,那麼他們在城內也可以遙作呼應,對渡邊安插在吳尚市區的幾處重要哨卡予以摧毀。他要在紛亂中看渡邊的反應,從這反應中尋找線索。在他的判斷裡,滷丁河碼頭倉庫,從來都不是重要目標,真正的儲藏轉運中心,一定和那支毫無記錄、卻隱藏在吳尚的“竹”部隊有關。

他在午後的陽光裡,先在書房窗下抄寫了兩百多字的經書,略感疲倦後,便搬了張躺椅,依靠在走廊邊,打了個盹兒。

醒來時,只見辛雯開門進來,便問:“你這兩天腳板兒真勤,是為了彌補前些天困在家裡養傷的冷清嗎?”

辛雯從挎籃裡取出了貼窗花紙,說:“幾扇門窗太破舊了,換些新窗紙,也亮堂些。”

姚鋃不以為然道:“舊?舊就由它去吧,舊有舊的味道,嶄新的,倒讓人不舒服。”

辛雯嗔道:“你是喜歡舊,但我卻怕別人笑話我這個主婦,不會操持家務,弄得家裡一片破敗的樣子,出門要被戳脊梁骨的。”

“那就不出門,”姚鋃站起身,說,“不出門,就聽不到那些亂七八糟的議論了,怕什麼?戳我脊樑骨的,難道比你少?”

辛雯不理睬他,上臺階去了門扇前,伸手揭兩張泛黃的窗紙。姚鋃向外走去,半開玩笑道:“我這就去溜達溜達,看看誰會在背後中傷我們的姚太太。”

辛雯板著臉一言不發,只顧埋頭做事,聽到他這末了一句,不由得泛起笑容來,丟開手裡的活計,坐下來定定地出神。

姚鋃出了門,沿街而行,留意了一下街坊鄰里的態度。這些人見了他,離了幾尺距離,就開始有意地避開,走遠了,隱約聽到依稀的嘀咕聲,夾雜有“漢奸”詞字。他渾若未覺,徐步向前,只見那位早茶店的舊相識鄭老伯迎面來,老眼昏花未曾留意自己,便拱手迎上去,笑吟吟地說:“老先生,好久不見了,您老身子一向可好?”

鄭老伯嚇了一跳,雙手略拱了一下,打個哈哈道:“還好,還好,多謝,多謝。”

他嘴裡客套,腳下卻不停,一溜煙去了,顯示出了與他這個年紀截然不同的迅疾。

姚鋃暗笑,到了街口,轉而向天祿街那邊走去。

天祿街鬱鬱蔥蔥的樹蔭,遮蔽去濃烈的陽光,行人來往不息。照相館裡的鄒芳上午見到了小馬,又遇到了晉夫,先喜後憂,幸得有北條直子攪局,才稍稍安妥下來。中午,她留這個穿著西洋服飾的東洋女子吃了一頓簡單午餐。用早間小馬所留的青菜,加上少許鹹肉、一隻水塘邊的河蚌,煮了一小盆鮮美的湯水。直子以湯水泡飯,連吃了兩小碗飯,摸著肚子直喊飽。

鄒芳只覺好笑,便拖著她站到佈景前,亮了燈,讓她擺個衣食無憂的模樣來,襯以這漂亮的衣服,留一張戰爭期間最有意思的照片。直子起先不肯,但禁不住她的勸誘,覺著這個主意似乎不錯,也就配合著連拍了三張。

鄒芳笑道:“這膠捲可貴,算是這件衣服的酬報吧。”

她如此一說,直子便覺得今天的午飯和拍照都是等值交換,沒有了攪擾虧欠人情的意思,心情頓時大好,直到覺得春困了,才告辭回去。

鄒芳送走了她,回過頭來,撿起那件質料華貴的衣裙來,念起戰前的少女玩伴,心中先是一陣惆悵,然後試探地將它比在身上看看,好奇和誘惑佔據了上風,便去了臥室,脫去外衣,將它穿在身上,再出門去在衣帽鏡前端詳,頓時吃了一驚。那鏡子中美麗嫵媚的女子,是自己嗎?她油然想起了自己昔日裡目睹珍妮穿著它猶如仙女般從樓梯徐步而下的豔羨心情,想不到,在多年以後,她竟然因為戰亂的緣故而得以滿足了這點兒夢想。

她穿著珍妮的衣服,再度懷念起珍妮,以及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來,心情也隨之黯淡下去。坐回到桌前,為她們的生死存亡牽掛起來。

正陷入無端的憂思中時,突然間,有人禮貌地敲門,說:“鄒小姐,請開門。”

她一下子聽出了這是姚家二少爺的聲音,霍然站起,卻又坐了下去。

姚鋃笑道:“開門吧,我看見你啦。我是受朋友之託來取東西的。”

她聽這話,心中起疑,便去開門,正要詢問究竟。

姚鋃先瞅見了她的這一身裝束,先贊了一句:“好看的衣服,鄒小姐,這可是雲裳配佳人,神清氣爽了。”

鄒芳搖了下頭,不跟他提衣著問題,問他道:“你的朋友?是誰?有什麼東西在我這裡?我可是犯糊塗了。在我印象裡,似乎沒有這個人吧?”

姚鋃微笑著掉頭朝後面小院方向看看,悄聲說:“我是受人之託,來取那些弩機和竹箭的。”

他聲音說得輕,但在鄒芳的耳朵裡不亞於響了一個驚雷。她手裡的東西啪啦一聲掉在地上,卻渾然不覺,懷疑地盯著他,再問道:“你說的什麼?我沒聽懂。”

姚鋃淡淡地笑,簡明扼要道:“我來取小馬的東西。”

“小馬?”鄒芳終於醒悟過來,腦子裡一陣清涼明澈,她連連點頭,眼中晶瑩閃閃,幾近哽咽道:“原來,你是——”

姚鋃正要說話,卻瞥見櫥窗外一輛汽車停下,車門開處,渡邊正整理軍服,昂首挺胸地過馬路來。他伸手握住她白皙的手腕,搖了一下,故意大聲地笑道:“又有客人來了,鄒小姐,今天又是一個高朋滿座的日子啊!”

他有意提高聲音,傳出屋子去,送入渡邊的耳中。

渡邊皺了下眉頭,在門外應聲說:“原來,姚先生又來看望親戚了。”

姚鋃退後,坐到屋子一角去,注視著這個日軍大佐踏進門來,第一眼看見身著華服、風姿綽約的鄒芳時的驚豔反應,心中若有所思。

渡邊看到了鄒芳的扮妝,那副動人之態,霎時間兩眼痴迷,喃喃道:“這件衣服,跟鄒小姐真是天造地設,美極了,太美了!”

鄒芳含笑道:“這幾件衣服,可不是我的,剛剛直子夫人特意送過來的,她今天也換了裙裝,比我美上十倍不止呢。你來得正好,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渡邊一愣,問:“鄒小姐,有什麼事?請講。”

鄒芳安排他坐到姚鋃的對面,特地去沏茶倒水,她這異乎尋常的殷勤,讓這個男人疑惑起來,便不多話,靜候下文。

鄒芳笑靨如花,滿心欣喜地將兩隻茶杯送到他們面前,自己在中間坐下,先看看渡邊,又轉身去跟姚鋃說:“姚先生,我今兒個自作主張,替人張羅了一門親事,你是見證人,可別忘了。”

姚鋃點頭。

鄒芳又問:“渡邊大佐,我旁觀了很久,發現有位日本女子對你傾慕不已,只是不方便開口而已,我想替她戳穿了這張窗戶紙。”

渡邊神情古怪地望著她,下意識地問:“什麼意思?我還不明白。”

鄒芳嫣然笑道:“北條夫人,不,直子小姐,眼下單身,沒有依靠。她對你這樣的男人可是動心了,一直芳心暗許,無緣傾訴。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所以,今兒個特地借這個機會,跟你提一提,我看,你也單身,索性就娶了她吧。這樣美麗大方風情萬種的日本女人,正配得上你這位威風凜凜的日本軍人。”

渡邊萬沒料到她會來這麼一手,要撮合自己跟北條直子,不覺臉上一紅,搖頭道:“荒唐,荒唐,這絕無可能!”

姚鋃會過意來,大笑說:“鄒小姐好靈巧的心思,讓我想象不到。對!對!對!渡邊君配直子小姐,這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呢!”

鄒芳趁勢說:“直子小姐真的是貌美如花,溫柔順意,渡邊大佐,可別太挑剔了。”

渡邊連連搖頭,說:“鄒小姐,謝謝你的美意,可惜,我另有意中佳人,不是直子夫人。”

鄒芳故作詫異,說:“不會吧,這滿城裡看下來,我還真沒有見著美麗如直子小姐的女人呢。”

渡邊笑道:“這話不對,在我眼中,鄒小姐才是最美的。姚君,你說是不是?”

姚鋃一笑,點頭說:“英雄所見略同,在姚某人眼裡,鄒小姐自然是美麗動人的女人。”

鄒芳聽了他的讚美,心間充滿了溫暖,不覺柔情滿腔,盈盈笑道:“多謝了。”

渡邊沒有留意姚鋃這一語雙關的含義,只當他是附和自己,說:“不用謝,這是發自肺腑之言。”

鄒芳卻佯作沒有聽見,望著姚鋃含笑說:“姐夫,還是你疼我,我們姐妹倆都沒有看錯你。”

她這一句,顯然是將自己和鄒琴相提並論了,同樣是話裡有話。這渡邊雖然是精通文墨,也一時難以理會,只當是她以過去的準親戚關係和姚鋃客氣,便不言語。

姚鋃一時間心間柔情萬種,說不出的高興,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並不僅僅是因為知曉了自己與她處於同一陣營的關係而高興,更是因為明確了這層關係使得她原本因此而壓抑的情感,終於破土而出了。他微笑著看這個與自己生命糾纏難分的女人,不再多說什麼,端起茶杯來,慢慢地啜飲。

心情大好的鄒芳見他這種洋溢著幸福的沉默,心領神會,收斂住了奔騰而出的激情與歡樂,轉身去工作臺前坐下,將背影對著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男人。

渡邊第六感中,隱約覺察到了這屋子裡氛圍的異樣,可是一時間卻不知道從何而起。他學著姚鋃的模樣,揭起茶杯,吹拂著水面漂浮的茶葉,凝神思索了片刻,改了話題,說:“姚君,有件事恐怕還要煩擾你幫忙了。”

姚鋃笑容可掬道:“好啊,渡邊君有事相托,那是莫大的榮幸。”

渡邊點頭,從皮包裡取出複製後的那張照片,放在桌上,說:“這是剛剛從一個反日分子身上搜查到的,此人企圖穿過鳩山聯隊的防區,前往他們的根據地,被攔截逮捕了。目前,此人受了點兒傷,被囚禁在福音醫院裡,這照片中的人,你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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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鋃雖然震驚,略看了一看,漫不經心道:“原來是這件事兒,抱歉了,不能幫你。這個人似乎受過刑訊,背部疑似鞭傷,但他是誰?我實在陌生。”

渡邊注意著鄒芳身體剎那間的僵直和隨後掩飾般的扭動,客氣道:“鄒小姐,請你也看看,這些照片是否與你的照相館有關?這個人,你是否認識?”

鄒芳聽他們的對話,心中隱然有數,這會兒強作鎮定,掉轉身強作鎮定地低頭瞟了一眼,皺眉道:“下流,這樣赤身裸體的照片,怎麼可能出自我這裡?我怎麼可能認識這個人?”

渡邊察言觀色已畢,也不收回照片,笑吟吟地說:“我是順便問一問,看來,二位都對這些照片底細全然不清楚,這也在意料之內。姚君,三張照片就交給你了,請你幫忙,我還有事,再見吧。”

他起身走了兩步,停在鄒芳的身邊,望著她潔白如玉般的脖頸和披垂的長髮,聲音低柔下來,說:“鄒小姐,近日有件事我想跟你詳細談,約個時間,好不好?”

鄒芳遲疑了一下,說:“渡邊大佐,跟我單獨有什麼好談的,要不,約個時間,我陪直子小姐見見你。”

渡邊搖搖頭,說:“不,單獨跟你談。”

鄒芳笑了起來,說:“什麼事這樣神秘兮兮的?姚先生也都是熟人,你儘管在這裡談啊,有什麼不便嗎?”

姚鋃這時不想避讓出去,介面笑道:“渡邊君,既然真的想跟鄒小姐單獨談,鄒小姐何不給他一個機會呢。我看,西倉大街新開張了一家飯館,廚子據說是新從江南過來的名勺,不如去那裡。時間嘛,鄒小姐定。”

鄒芳頗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無奈道:“好吧,後天中午。”

渡邊點了下頭,衝姚鋃感激地一笑,出門離去。

鄒芳站在門口,目送著渡邊進汽車,一路去遠了,這才回轉身來,盯著姚鋃,沉默了好一刻,才問:“為什麼要這樣做?”

姚鋃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說:“這個鬼子居心叵測,我限制了地方,就是有所考慮的。你約的中午時間,也是存了心思,對不對?”

鄒芳用力在他的肩頭打了一拳,含淚說:“可是,為什麼你還替他說話?你明明——”

姚鋃嘆息道:“形勢嚴峻,這個鬼子心機深沉,還有幾張牌我們沒有掌握,必須弄清楚。晉夫的那個主意,我已經知道了,不必理會,但是在可控的前提下順勢而為,還是可行的。你注意保護自己,我也會留意的,說句實話,你是共產黨抗日分子,他早已心知肚明,只不過是別有用心罷了。每一個人都有弱點,他的弱點就是對你有非分之想,又自恃身份想不依靠武力,以所謂的個人魅力讓你動心。呵呵,讓晉夫出面,使用這樣的伎倆,已經落於下乘了。”

鄒芳訝然一驚,說:“他,真的是——”

姚鋃冷笑一聲,說:“他來吳尚之後的所作所為,為自己的真實身份做了詮釋。但是,這些照片被敵人截獲了,通訊員小馮肯定是負傷住進了醫院,可以肯定迄今為止,他還沒有屈服,出賣組織,但他落在敵人的手裡,能撐多久?是個未知數,我的身份他知道,我必須儘快設法救他出來。你的任務很明確,假意與渡邊周旋,全力查清鬼子在吳尚駐軍以及軍火計劃的秘密。至於晉夫,你仍舊要保持原來的態度,敬而遠之,不要讓他覺察出異樣來。距離鬼子的大批軍火抵達吳尚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咱們要儘快行動起來,才能有勝算。”

鄒芳擔憂地望著他,說:“這麼看,你的處境也很危險,要不要先轉入地下,辛雯同志也必須轉移。”

姚鋃考慮了一下,說:“不用,我有把握,這兩天之內,不會出變故。而且,據我判斷,這兩天內,渡邊將會疲於奔命,焦頭爛額,未必會有心思來全力審訊小馮。”

鄒芳心中折服,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兩步,望著他,說:“我原本討厭你,是因為你跟這些鬼子打得火熱,心存鄙視。可是又總是無法對你真實地痛恨起來,這一點,連我自己都難以弄明白,現在,我終於清楚了,我的那些誤解都是浮於表面的,其實,我心裡一直就沒有恨過你,我的直覺,才是正確的。”

姚鋃凝視著這個衣著充滿異域風情、目光灼熱的女人,抑制不住內心的衝動,展開雙臂,一下子將她抱在懷裡,深深地吻了下去。鄒芳渾身顫抖著,接受著這個曾經在自己少女時代險些成為自己姐夫的男人的愛撫。她緊閉雙眼,歡樂的淚花奪眶而出,順著面頰流淌下來。

幾分鐘後,姚鋃決然地鬆開手,挪移開自己衝動的熱吻,抬手在她的鼻尖上輕刮了一下,說:“留意保護自己,我會記住今天這個日子的,對我們來說,它太重要了。”

鄒芳用力地點了下頭,指指後院,說:“你要取的東西,都在那裡,趕緊轉移走吧,好好地用它們來對付鬼子,讓他們繼續做噩夢,就像老槍一樣!”

姚鋃聽到她說出“老槍”兩個字,笑了起來,肯定道:“會的,一定會的,讓它們跟老槍一樣,成為鬼子們聞名喪膽的武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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