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執著新制的弩機,趴伏在一座空宅的門樓屋脊頂端,弩箭已然上弦,食指扣住扳機,全神貫注地盯著對面街口的一處小酒館。裡面,正有三個偽軍軍官陪兩個鬼子軍曹喝酒,酩酊大醉之際,不停地罵人、拍桌子。酒館掌櫃的躲了起來,伺候的夥計挨了幾個耳光後,讓得遠遠的,由著他們去折騰。

盡興之後,這幾個人手裡抓著雞腿,拎著酒瓶出了門,搖搖晃晃地站在街口,含糊不清地道別,各奔東西。

小馬伏在黑暗裡,瞄準了一個獨自向北的日本軍曹,扣動了扳機。一支短箭嗖地射了出去,看似輕盈,實質上卻極具穿透力還發出低低的一聲悶響,洞穿了那軍曹的後心。他半聲沒吭,就面朝下撲倒在路面,手裡的酒瓶清脆地響了一聲,四分五裂,酒水濺了一地。

他那些醉酒的同伴,走得遠了,沒有在意。路上的行人們看見這個鬼子趴在地上,箭矢短小,幾乎入肉,瞅不真切,只當他是醉倒了,心中咒罵著遠遠地繞過去,任由這個鬼子死狗樣趴在那裡;等待著一個鐘頭後憲兵巡邏隊的到來,才會被發現。

小馬輕鬆跳下屋簷,從空宅後門離開,藉著夜色匆匆地返回燒餅店。在橋的那端,拾階而上時,卻與一個人迎面撞見。儘管天黑,但河水倒映著依稀月色,光線比別處稍亮。他仰起頭時,一眼撇見了此人,正是上司晉夫。

晉夫一愣,收住了腳,轉身喊道:“小馬!小馬,是你嗎?”

小馬快步如飛,沒有半步遲疑,但心中卻在矛盾交鋒。

晉夫見他毫無反應,先是懷疑自己的眼光,但隨後肯定不是眼花,方才這個人,確確實實是小馬無誤。他沒有死於首次襲擊電廠之役,留在了吳尚。念及於此,不由得驚出一身汗來,這個小子,想幹什麼?僥倖脫險後,為什麼不向自己彙報,反而採取了銷聲匿跡的手段,在這裡躲藏起來。這可不是件好事。

小馬飛奔而去,到了一個無人處,才氣喘吁吁地收住腳,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今晚與他狹路相逢,被認了出來,是禍是福?對於自己和鄒芳堅持潛伏暗中襲擊敵人,效仿老槍的計劃有沒有影響?

這個晉夫,在一系列貌似正確的計劃實施中,斷送掉了整個吳尚地下組織和城外游擊隊的力量,他究竟是別有用心還是指揮失誤?他雖然難以斷定,但遠離此人,方得安全,這個想法已經被證明是對的。而且鄒芳提過,他曾經造訪過照相館,要她重新投入工作,但她卻一直拒絕回應。她與自己的想法是相同的,在當下這個魚龍混雜的時候,只有保持一份謹慎,才能生存。保全了自己,才能有機會去殺鬼子,為死難的同志們報仇雪恨。

他堅定了自己的信心,回到橋頭的燒餅店去歇息,並準備明天一早撤離這裡,抹掉在這附近出沒的痕跡。

次日天亮,小馬拾掇乾淨自己暫居的小屋,清理掉了一切雜物,這才和燒餅店夥計招呼一聲,揚長而去,另投他處。他所製作的弩機,眼下都藏在照相館後院雜物覆蓋下的箱子裡,那裡比吳尚任何地方都保險、安全。

對於小馬夜間的遭遇,鄒芳一無所知。但在小馬離開暫棲之地約莫一個鐘頭後,她在照相館裡又見到了前來登門拜訪的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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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夫禮貌地敲門,說:“鄒小姐,鄙人是來取照片的,請開門。”

鄒芳開了店門,說:“你加急洗印的照片,沒有能提前來取,我以為你改變主意不要了。”

晉夫連連搖頭,說:“不會,絕不會。我這就是來取照片的。”

鄒芳回到工作臺前坐下。晉夫站在她的面前,語意懇切地說:“鄒芳同志,我這一次來,還是重複上次的意思,我代表組織上,請求你回到抗日隊伍中來。你是我地下工作不可或缺的助手,省委已經初步同意,你擔任吳尚地下組織通聯站主任,將要擔負重要任務,請你同意吧。”

鄒芳笑了笑,也不點頭,也不說話,將手中一疊照片如同玩撲克牌樣,排列成許多美觀的圖形。晉夫摸出煙來,點起一根,剛吞吐了幾口,鄒芳忽然想起件事情來,起身去暗室入口處,撿起半包皺巴巴的香菸丟在他的面前,冷冷地說:“好些天前,你落在我下面暗室裡的,還有股子藥腥味。”

晉夫取過煙來,湊在鼻尖嗅嗅,搖頭說:“沒有啊。”

鄒芳回憶起小馬的猜疑,繼續點戳道:“你的脊背後面,有傷吧?這藥味是沾染了傷口上塗抹的藥膏,奇怪的是,那時候,誰都沒有發現你身上帶傷,果然是做地下工作的老手!”

晉夫尷尬地一笑,說:“我來吳尚之前,在省城遭到敵人的追捕,突圍交火中負了傷。為了避免敵人的注意,也為了讓同志們保持鬥志,我隱瞞了傷情。不錯,這香菸盒上殘留有藥的味道,說句實話,我心底為之自豪!”

他坦承了傷情,並說得冠冕堂皇,鄒芳一時無話可說,便繼續保持緘默。

晉夫嘆息一聲,說:“近期來,地下組織屢受挫折,損失很大。我已經向省委去電彙報了,並自請處分。省委對於吳尚的工作極其關心,要求我們重振旗鼓,為死難烈士報仇。我遵從省委指示,要請倖存下來的可靠的同志們歸隊,你是一個,還有小馬。他來過你這裡吧?”

鄒芳聽他突然問起小馬來,心中警惕,說:“小馬?他還活著?他不是在夜襲電廠時犧牲了嗎?怎麼還能來這裡?”

晉夫笑了笑,說:“他沒死,肯定沒有!就在昨晚,我在孫家橋口遇到了他,叫他,他似乎沒有聽見,走遠了。他活著,這是件大好事!是個值得重點依靠的同志。”

鄒芳沒有說話,心裡卻為小馬擔心:他藏身燒餅店,正在孫家橋口北側,這個隱秘之地被覺察了,以他的警覺性,肯定會轉移。而轉移之後,他必須通知的人,就是自己。可是,這裡已經變得不安全了。

晉夫見她沉吟,說:“鄒芳同志,如果小馬跟你有聯絡的話,請轉告他,組織上在等待他的迴歸,有更重要的任務等著他去完成。”

鄒芳依然沉默,將所有的照片收攏豎立起來,聚成厚厚一疊,再將它抹成條片狀,挑起一頭,如同多米諾骨牌般翻轉過去,手法嫻熟,正是少女時代無聊時練就的絕技。

晉夫看得眼花繚亂,心裡明白,這個女下屬無聊地玩耍,是有意冷淡自己。他嘆口氣,站起身來,說:“總之,我和組織上都希望你歸隊,幹一番讓鬼子漢奸喪魂落魄的事情來,你眼前這樣意志消沉,是對自己的犯罪,也是對地下組織和吳尚人民的犯罪!好了,我不多說了,再見!”

他離開了照相館。鄒芳半點兒反應也沒有,繼續著手裡的花活兒。十分鐘後才戛然而止,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後,鼻子一陣酸楚,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她哭得傷心不已,心頭漂浮而逝的是這個男人曾經令自己心動、生愛的陳舊形象。她在心底就此徹底埋葬了他,不管他是不是所懷疑的那種人,都失去了曾在她心目中佔據的一隅之地。

她披上件外套,從後門出去,沿著深巷悄悄地繞到遠處,偵伺著自己這間照相館周邊的情況。沿街望去,一片寂寥,這所風格式樣在周邊房屋中顯得鶴立雞群的所在,也同樣是人跡杳然。此刻是上午十點,街對面,北條寓所門前的落葉已被掃盡,門頭的燈籠也被取下,似乎已經將北條這個日本姓氏就此清理乾淨了。

她下意識地抬眼往樓上那處北條四郎被一槍爆頭的地方看去,那裡破損的磚石業已被泥瓦匠修補完畢。她笑了笑,這幢建築是傳教士約翰遜的舊宅,戰前,約翰遜在江北各地遊走,傳教之餘,拍攝了大量的膠片,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由她的父親沖洗的。兩家人的關係過從甚密,她至今的穿著和吳尚大多數女子迥然有別,便來自於約翰遜太太及其女兒的薰陶。

鄒家姐妹,當年是這座宅子的常客,甚至已故的鄒琴還受了洗,成為虔誠的基督教徒。可惜,信教的她生命並未受上帝的佑護,早夭於韶華之年。而尚未來得及受洗的她,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但在這家國劫難腥風血雨中,深埋於泥土下的鄒琴又何嘗不是幸運的呢?至少,人間的罪惡,不曾玷汙她的雙眼,她是帶著塵世間的寧靜而去的。

正是因為和約翰遜一家的親密關係,才使得鄒芳對這座宅第內的情況瞭如指掌,是她提供了宅內大量的詳細介紹,經由老容之手轉交給了那位神秘莫測的老槍。她想象得到,那位面目模糊的人物手執獵槍,奔走於宅內樓梯、走廊、房間的情形,自豪地笑了一聲。

也就是在這時,一隻白皙的手悄無聲息地伸過來,在她的肩頭輕輕拍了一下。

她嚇了一跳,掉頭看去,一個穿著風衣、燙著捲髮的女人站在她的身後。

她愣了一下,猛地省悟過來,驚訝道:“直子夫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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