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太陽爬到了樹頂,陽光在窗紙上留下了片濃烈的暈色。痛楚中漂浮無定的辛雯,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幾乎睜不開眼。依稀聽到開門的聲音,隨後響起腳步聲,有個女人在臺階上感慨地說:“你們姚家敗落了,跟幾年前的模樣不好比了。”

姚鋃感嘆說:“這些年,又豈止我們家敗落了,世事如此,也不稀奇呀。”

那女子沉默片刻,說:“對,我們家的照相館也是敗落了。戰爭,真是一言難盡。”

他們來到辛雯的臥室外,安靜下來。姚鋃輕輕地開門,探頭朝裡張望。辛雯對他們方才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姚鋃帶來了照相館的女店主鄒小姐,這位鄒小姐還是引領她走向這條荊棘路途的主宰者。她咳嗽了一聲,牽動了傷口處,疼得低低叫了一聲。

姚鋃說:“巧得很,她醒了,醒了。”

鄒芳進了屋,站在姚鋃的身後,仔細打量這個僥倖逃生的女人。只見她形銷骨立,臉色蠟黃,完全是飽經折磨後的模樣,不覺動了女性的惻隱之心,嘆息一聲,說:“她,怎麼成了這樣?是害了什麼重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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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鋃苦笑,說:“哪裡是得了病,她是被鬼子抓進憲兵隊,遭了大罪,九死一生撿了條命回來的。可憐,一身的刑傷,日本人可真是歹毒。”

辛雯望著鄒芳,佯作不識,問:“她,她是誰?”

姚鋃說:“我妹,請她來照顧你的,我要去省城一兩天,就把你託付給她。”

辛雯懷疑道:“你哪兒來的妹妹?”

姚鋃說:“表妹。”

辛雯喃喃道:“那還不娶了她?”

姚鋃摸摸她的腦門,說:“你發熱了,盡說胡話。”

辛雯說:“好了,我怕是不成了,死不足惜,要是你能跟她好了,我死也瞑目啦。”

鄒芳冷笑一聲,說:“奇怪,嫂子怕真是說胡話。我去弄點兒冷水,捏個毛巾把子,給她降降溫。”

辛雯微弱地笑了幾聲,說:“放心吧,我開玩笑呢。”

姚鋃有些生氣,丟開手去一邊兒坐下,說:“我是再三懇求了幾次,人家才答應來的,你亂說些胡話,把人家給氣走了,我可再沒法子了。”

辛雯向鄒芳道聲謝,說:“我這身子不好伺候,累你了。”

鄒芳勉強笑道:“不礙事,誰讓他是我哥呢,我伺候的又不是外人,是我嫂子。”

姚鋃臉上漸漸顯出笑來,旁觀這兩個女人的交談,不再插話。不一刻,他起身來出門去買些菜蔬食物,準備招待鄒芳,自己好脫身離開吳尚。等他的腳步聲出了宅子,關門聲傳到臥室之後,這兩個女人之間的氛圍立即變味。

鄒芳握住辛雯的手,關切地說:“知道你活著,我不知有多高興!辛雯同志,你受苦了。”

辛雯眼中流淚,說:“我恨不能自己也隨那些同志們一起死了,可是,偏偏我活下來了,這是我洗不清的恥辱!”

鄒芳輕撫了一下她臉頰上的鞭痕處,說:“他們怎麼放過你了,你出獄的原因是什麼?”

辛雯遲疑了片刻,向上指指,說:“他託人到憲兵隊去打通關節,只說我是迷路了,跟在這支隊伍裡走了,是場誤會。鬼子對我日夜拷打,我寧死不承認自己是共產黨的人,他們什麼都沒有得到,只當我沒有價值無足輕重,這才放了出來。”

鄒芳腦子裡迅速地分析,她的話似乎有幾分可信,辛雯不是吳尚地下黨組織這條線的人,所有行動都與這邊無關。倘若這批人是被出賣了,那叛徒也不清楚她的底細,雖然懷疑,但放鬆了警惕,這才可能將她釋放。她身份獨特,也許就區別於那幾位死難同志結局之外。

但,她對於姚鋃的身份的疑慮又加深了一層,悄聲問:“辛雯同志,你確定不清楚這個掛名丈夫的底細嗎?她和日本人之間又是什麼關係?當真一點兒都不知道?”

辛雯搖頭,說:“上級安排我到這裡來時,叮囑過,如果我們想突破掛名關係,更進一步,只要彼此願意就行。但切切不可主動對他表達好感,只履行一個照顧日常生活的義務。我起先很有些犯難,甚至做好了付出的準備,但結果卻發現,他根本就沒有一絲這方面的想法。這樣的潛伏任務,太奇怪了。我至今仍然無法理解。”

鄒芳思忖著她這番話的意思,隱然覺得這個險些成為自己姐夫的人,很有些分量。要不,他是地下黨組織重點監視的目標,要不,他就是獨立潛伏,擔負重要責任的同志。他,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姚鋃從外面回來,打斷了她們的談話。鄒芳嫌他手笨,去了廚房,打發他去陪辛雯,自己親自動手,手腳麻利地做了幾樣菜,用托盤盛了端進辛雯的臥室,放在方凳上,扶她坐起來,三個人一起共進午餐。

辛雯心情頗好,忍住痛坐在床頭,斜倚住床柱,吃了一小碗飯和一根雞腿,喝了半碗雞湯,臉色恢復了一點兒紅潤。姚鋃笑了起來,說:“看來,今天我請對了人。”

鄒芳白了他一眼,說:“只限兩天,過了兩天,我把她接到照相館去住,再也不回這裡了。讓你孤家寡人。”

姚鋃吐了下舌頭,說:“好厲害,這就替我的家事做主啦?”

辛雯也笑,說:“是啊,我要有這麼個姐姐,誰還稀罕你?”

三人俱是一笑,內涵卻各有不同。

辛雯不知道自己話戳中了這兩人的心思,望著掛下蛛網的屋頂一角,說:“等我傷病好了,是得認認真真地把這座宅子清理一遍了,免得壞了我的名聲,被人叫做懶婆娘。”

姚、鄒二人面面相覷,無話可應,只得吃菜扒飯,應付過去。

下午兩點,姚鋃拎著只皮箱出了門,與鄒芳道別後,去了下河碼頭。那裡,早已有一艘船兒在等候。他坐上船,一言不發。船伕撐篙離岸,先向南去,沿官河行駛了約莫五六裡地,看看河面寬闊,前後沒有船隻跟隨,便向一側岸邊靠去。那裡有一片樹叢,正有幾個人在等候,都穿著日軍軍服,手裡操著三八大蓋。見他到了,紛紛招手致意。

姚鋃跨過跳板上岸,打發這艘船繼續前行,掉頭看這些等候自己的同伴,笑道:“走,都跟我去鬼子的老巢裡轉轉,吃香喝辣,密西密西。”

這些人鬨笑起來。有人問:“老姚,你這大模大樣的氣派可了不得,佩服,啥時我也能有這架勢呢?”

姚鋃接過一套少佐的軍服,換在身上,笑道:“等到你看我這模樣平淡無奇,那時候,你的架勢自然就有了。”

眾人又是一陣鬨笑。姚鋃戴正軍帽,做了個手勢,這一行十二人分成兩行列隊,他去樹下牽過一匹膘肥肉壯的軍馬來,輕拍一下它的臀部,說:“夥計,又碰面了,可別亂蹶蹄子呀。”

馬嘶鳴了一聲,似在應答。

一行人離開樹叢,在小道上走了一氣,拐上大路。姚鋃跨上馬背,舉起望遠鏡察看吳尚城北兩公裡的薛鎮,日軍第十八聯隊駐地外圍,持槍林立的士兵們,隱約可辨。他冷笑,輕聲說:“監視葛家村的動靜,沒有比這裡更適合的地方了。小澤這個朋友,倒是值得一交的。”

他們在日落之時,來到第十八聯隊指揮部外面,據最新偵查情報,聯隊長鳩山大佐不在吳尚市內,而是在這裡主持軍務,此時登門正是時候。姚鋃端坐於馬上,收住韁繩,面對著敬禮問詢的哨兵,擺擺馬鞭,用日語說:“請去通報鳩山聯隊長,南京小澤將軍的老朋友來拜訪他了。”

士兵看他的派頭,不敢怠慢,立即電話通報。片刻後,鳩山僅穿了件襯衣,迎出大門來,一見是他,先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說:“姚君,你扮成帝國軍官,像極了!我想,你本該就是吧。”

姚鋃下馬,握手致意,悄聲道:“我在執行小澤將軍的秘密指令,看來,大佐蒞臨吳尚,這裡的戰略位置越來越重要了。”

鳩山請他入內,姚鋃朝身後的部下做個手勢,說:“他們都是我別動隊的人,請單獨安置,隨時可以行動。”

鳩山答應了,喚來副官叮囑幾句,將這一行人請到聯隊部隔壁的民房裡,暫時歇腳。

進了鳩山的辦公室,姚鋃煞有介事地站在軍用地圖前,說了句半真半假的話:“重慶分子近日可能在集會,其中,有我的秘密情報員,我正要瞭解重慶方面的動向,以免打草驚蛇。”

鳩山招手,讓勤務兵去弄些罐頭和清酒,款待這個不速之客,說:“你的事務需要幫忙的話,儘管開口。這些天閒得慌,想到我的那些同僚正摩拳擦掌地準備大打出手,心裡真不是滋味,我本該身先士卒,成為攻堅的先鋒,可惜失去了這樣的機會。”

姚鋃一笑,說:“大佐,在這裡的職責也不輕呀,也許這裡的任務的意義,要遠遠超過你在前線的戰鬥。”

鳩山聽他這樣一說,心情好轉,鼓掌大笑。眼見勤務兵將酒菜端了進來,指點說:“姚君,飲酒不妨礙你的任務吧?”

姚鋃解開衣領上的紐扣,說:“不妨事,這就叫做把酒談笑間,一手定乾坤。”

鳩山頷首道:“厲害,姚君是諸葛亮那樣的人物,令人欽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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