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夫一早就敲開了照相館的門,一夜未眠的鄒芳眼睛有點兒浮腫,用冷毛巾敷著。請他進屋後告訴他,迄今為止,那十三個夜襲者,一個都沒有回來,令人擔心。

晉夫皺起眉頭,說:“我剛剛得到訊息,鬼子電廠已經被炸,他們既能炸掉電廠,行動就是順利的,怎麼沒能脫身呢?咱們再派人去查詢,探明真相。”

鄒芳說:“那好,你先在內屋暗室裡歇著,我再等等,看看有沒有其他方面的訊息。”

半小時後,有人急急忙忙地過來,卻不是來傳達資訊,而是來詢問夜間行動真相的。來者將街頭巷議中所得的訊息一一相告,要求證實。夜裡襲擊者全部犧牲,屍體眼下都被日本人掛在城西的空地上,一溜兒,令人震驚。

鄒芳安慰來人不要緊張,目前並無傷亡的報告,應該是敵人虛張聲勢。

又一個鐘頭過後,潛伏在福音醫院打雜的一個人趕了過來,佯作途中小憩,走近了照相館,在門前一臉的興奮,悄聲說:“夜裡鬼子的電廠被炸了,鬼子守備隊長以下二十多人被炸傷、燒傷,大多數沒熬到天亮就已經死掉了。”

鄒芳問他,有沒有夜襲者送到醫院?來人連連搖頭說沒有,都是日偽軍官兵。

晉夫在暗室裡聽得清楚,愈發地不安。他需要一個準確的訊息,而不是道聽途說。可是,在這裡,他難以如願。要是小馬在,他的腳頭快,交際廣,會很快在第一時間裡提供真相的。可是,他已經被派去參加這次行動了,自己也成了撲朔迷離的謎團的一部分。晉夫告誡自己,要沉住氣,這次行動的結果終究會水落石出的。他作為這次襲擊的策劃者,徹夜難安。這會兒雖急不亂,索性合上了雙眼,閉目養神,靜候訊息。

鄒芳將暫停營業的牌子掛在門外把手上,在內裡插上門栓,正要下到暗室裡去見晉夫,向上級發電報告行動始末,以及下一步工作計劃。恰好在這時,一個穿著布裙的年輕女子提著個花布包袱站在櫥窗外,好奇地研究了片刻那些陳列的照片,然後走到門前來,用力拍打了幾下,說:“我來取照片,三天前拍的。”

這個暗語讓鄒芳驚奇了一下,以為她是來彙報夜襲的情況,急忙去開門,答應道:“三天前的照片,是哪一張啊?”

女子說:“背景有橋的那張。”

完全地對上了暗號後,鄒芳重新閂門,問:“你是來——”

女子說:“我是來這裡,等著回家的。”

鄒芳一愣,隨即想起了昨夜收到的電報,上級命令她將亟待轉移的人員名單裡,加上一個女性,名叫辛雯,此人現在來了。她嘆口氣,說:“你是辛雯同志吧?”

辛雯點頭,說:“我早就知道這家照相館了,但卻沒想到竟是咱們地下組織的聯絡站,真是太妙了!”

鄒芳給她倒了杯水,說:“咱們的同志遍吳尚,想不到的多著呢。你原先在哪裡呀?哦,對不起,我不該問,這違反組織紀律了。”

辛雯笑了笑,說:“也沒啥了不起,我在姚家做媳婦,其實是丫環兼老媽子。”

鄒芳遲疑:“姚家?哪個姚家?”

辛雯說:“就是天福街的那個姚家。”

鄒芳不禁笑出聲來,說:“哦,原來安排你照顧姚家二少爺了,他還好吧?”

辛雯先點頭,繼而搖頭,說:“也好,也不好。”

“此話怎講?”鄒芳有些好奇。

辛雯說:“他日子過得蠻好,坐在家裡吟詩作畫,但這個人膽小怕事,什麼事都躲著走。前天,我救了一個負傷的同志,被他發覺了,一直責怪我。我辛辛苦苦一年,悉心照顧了這麼個人,真是白費氣力了。”

鄒芳笑道:“你不是被安排去做他媳婦的嗎?”

辛雯啐了一口,說:“半點兒也不是,只不過拿來做掩護的罷了。”

鄒芳點頭,說:“這工作真不容易。”

辛雯抱怨道:“簡直是沒有意義,說句實在話,照顧伺候一位抗日的同志,我二話沒有,可是這麼個人,我還真是想不通。我得向上級當面問清楚,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這一席話,感慨萬千,下面暗室內的晉夫聽在耳中,疑慮重重。但辛雯和他都不知曉的是,鄒芳和這位姚二少爺早已熟識多年。當年,這個清瘦的青年男子,穿著長衫,一襲圍巾,時常敲響這扇鑲嵌著半截磨砂玻璃的店門。那時候,她會小鳥一樣輕捷地飛過去,打開門,先甜甜地叫聲哥。她的姐姐鄒琴,坐在工作臺邊,凝望著這走進門來的男人,眼神清澈,彷彿秋日裡的藍天,這天幕裡,只倒映著這個男人的音容笑貌。可是,這雙清澈的眼睛,已然在六年前逝去,帶著對這個男人的眷念,埋入地下。而她,則在十九歲時,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因心愛的女人的亡故而迸發出的悲傷。在姐姐安葬後,她意外地在公墓鄒琴的墓碑前,瞧見了姚鋃。他依偎在冰冷堅實的碑石上,肆無忌憚地放聲慟哭,哭聲嘶啞,發自肺腑,令人聞之心酸潸然。

她躲在一旁的樹木後面,目睹了全景;當傾盡最後一絲哀傷思念後,這位差一點就成為她姐夫的男人撣了撣衣服上因傷心失態而沾上的灰土,起身離去。黯然的眼神隱現著幾絲決絕的意味。她不明白這其中的含義,只看他挺直的背影漸漸湮沒於公墓外那高大的白楊樹叢深處。在此之後,鄒芳雖然在街口遇到過幾次姚鋃,但都僅是相逢一笑,再無隻言片語交接。至於他是怎樣的人,身份背景等等,全都一無所知。

這時候,聽這女人如此說來,這位蟄居不出的二少爺,跟她會有怎樣的關係呢?上級派她潛伏在他身邊,是什麼用意?他難道也是抗日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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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夫之前聽小馬介紹過,姚家的媳婦曾經掩護過被鬼子追捕的負傷同志,現在這個女人就站在頭頂咫尺之遙的所在。但是,他此刻感興趣的不是這個女人的身份,她的底細,她表達中已經一目瞭然,微不足道。可她被派去照顧的那個姚家少爺,引起了他的關注。他是目前吳尚地下組織的負責人,這個人若是同志,而自己卻絲毫不知,那說明他的身份極其特殊、重要,只與高層單線聯絡,在吳尚,這樣的人除了老槍,還能是誰?

他心底有些興奮、激動,身體不覺向後靠去,背部創傷處發出一陣劇烈的疼痛。他如同彈簧一樣站了起來,低低地喘息著,額角流汗。他用盡全部意志來抵抗這無意中引發的劇痛,聆聽著上方鄒芳的話語。

“你暫且先在這裡休息,中午時,有輛騾車過來接你,你坐上去到郊外跟其他同志們會合。你們這一行人,過了封鎖線後就會有游擊隊護送去根據地了。”

辛雯高興地表示感謝,坐下來不再吭聲。

此後,寂靜了約莫大半個鐘頭,日頭高懸在頭頂時,果然外面街道上傳來蹄聲和銅鈴聲。晉夫藉著氣窗看得清楚,一匹純黑色騾子拖著半截車廂停在路上。廂門處,有簾布遮擋。駕車人吆喝一聲,跳下車來。他手拿菸袋走到照相館邊,翹起了煙鍋,愜意地抽吸著。

鄒芳出得門來,招呼了一聲:“老周,來啦?”

老周點頭,說:“是啊,臨時得到通知,讓我來接人的,人呢?大夥兒就等著她呢。”

鄒芳招手叫出辛雯,介紹說:“這位是老周,上車吧,送你回孃家去了,祝你一路順風!”

辛雯興高采烈地跳上車,滿面笑容。老周抽了口煙,坐上車頭,挽起韁繩來,笑吟吟地說:“送你們回家囉,回家囉!”

鄒芳目送著騾車消逝在街道盡頭,正待回照相館,卻見一位穿黑色警服的人從店門前走過去,有意無意間將一個空煙盒塞在店門的銅把手空隙間。他壓低了帽簷,看不清面目,徑直進了巷子,背影模糊。但鄒芳卻已知道,這是秘密打入警察局的暗線,冒險送情報來的。按照程式,他的單線聯絡人是小馬,而小馬參加了夜襲行動,按照約定他只有在緊急的情況下,才能來這裡。這份情報一定非比尋常。

她快步來到門前,取下煙盒進了店內,反閂上門,再拆開煙盒。只見裡面有張紙條,上面寫著:夜襲電廠的同志全部犧牲,共計十二人,面目因燒傷難以分辨。

鄒芳走到暗門上方,揭開蓋板,順著木梯下去,將紙條遞給晉夫。

晉夫疑惑著問:“是誰送來的?”

鄒芳說:“老五,潛伏在警局裡的一位同志。”

“你認識?”

鄒芳搖頭說:“不認識,他的身份是絕密的,只有小馬知道。這是萬不得已才親自送過來的。”

晉夫點頭,皺眉說:“十三個人去,只有十二具屍體,一定還有一個人活著,是誰?一定要找到他!”

鄒芳說:“是,這位同志九死一生,必須要救他脫險!”

晉夫搖了下頭,冷冷地說:“十三個人去執行任務,別的人都死了,就他活著?這麼蹊蹺?預定的襲擊方案,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嚴重的損失,一定出了叛徒,這個活著的人,就是叛徒!”(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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