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大造跨進了這家收拾得井井有條的照相館。店主鄒芳坐在桌前整理新裁剪完畢的照片,分裝進紙袋子裡,並在背面標上客人的名字。這不速之客光顧,她已然知曉,卻心頭沉住氣,只當沒留意。

那副官正要開口,被渡邊打個手勢阻攔住了。他咳嗽一聲,問:“你就是鄒小姐嗎?”

鄒芳這才抬起頭,佯作驚訝道:“有顧客來了,請坐。不錯,我就是。”

渡邊笑了笑,說:“我來拍張照片,要寄回家去,你這裡有好的背景畫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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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芳說有,去他身後放下一道畫布,上面顯現了西湖寶塔的遠景。渡邊大笑,便在這背景前站定,抬起頭說:“人間天堂,美得很!”

鄒芳點下頭,去校正了照相機的角度,調整了光圈,探頭進入遮光布里,從倒置的鏡頭裡看著這個面容俊秀的大佐軍官,右手捏住開關,示意道:“請將下巴稍稍抬高,兩眼平視,不動——好!”

攝影完畢,鄒芳取過登記簿來,問:“請留下姓名,後天來取。”

渡邊在她面前坐下來,環顧著屋子裡陳列的各式人像,問道:“這家照相館開了很久了嗎?你是從別人手裡買下的,還是繼承的家業?”

鄒芳答道:“是祖業,我祖父從民國初年就在吳尚開了這家照相館,當時,是吳尚城裡獨一無二的。”

渡邊說:“現在吳尚,也是獨一無二的。”

鄒芳搖頭,說:“城南高橋口,也有家照相館。”

渡邊搖頭說:“沒有了,去年的一次緝匪行動中,毀於交火。”

鄒芳無語,重新回到原先的話題上,說:“請留下名字,後天來取。”

渡邊接過她手裡的筆,取過簿子來,寫上了自己的姓名,往她面前一推,說:“你這個店不錯,北條夫婦,以前是常客吧?”

鄒芳坦然承認,說:“是的,北條夫人很美,我經常給她拍照,她都寄回家鄉去了。”

渡邊腦子裡浮現起那個在病房裡因憔悴而顯蒼老的北條直子,似乎跟美麗兩個字很不相符,帶著嘲意笑了一聲,說:“可惜,這次北條殉職了,丟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醫院裡,真是讓人心酸啊!”

鄒芳不動聲色地說:“戰爭期間,這些事並不稀奇,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太多了,何止北條夫婦。”

渡邊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看了片刻說:“鄒小姐,你是這座城市裡讓人感覺有點兒生機的因素了。”

鄒芳沒料到他會這樣評價自己,笑了一聲,說:“恐怕,吳尚的人有九成以上不會贊同你的意見。我就是一個靠著祖傳照相館維持生計的人,有生機沒生機,那是無關緊要。”

渡邊搖頭,說:“鄒小姐,謙虛了,我可不同意這個看法。我從外地調到這裡來做事,還真沒有找到什麼能夠令我心曠神怡的東西,此刻進了照相館,就有了這感覺,很奇特。戰前,我曾經寫過小說,看來,等戰爭結束後,我還可以以照相館和你為題材背景,寫一部很棒的小說呢。”

鄒芳聽他語言亂扯,並不理會,拉開了抽屜,取出半包煙來,抽出一支叼在嘴邊,抬眼望他,問:“你要不要來一根?”

鄒芳拿起火柴來,輕輕一劃,火苗眨眼間綻放在眼前,她深吸了一口,吐出煙氣來,說:“寫小說的人,都抽菸,以前我在上海灘見過一次魯迅,他手不離煙。看來,你這境界還不到。”

渡邊不禁笑出聲來,說:“看來,要驗證個人的文字,是需要香菸,這倒是個新說法,佩服!”

鄒芳小腿有些輕微的顫抖,但是並沒有被對方發覺。她努力使自己顯得從容不迫,舒展開眉頭,只將注意力集中在這煙霧之間。

造訪照相館,渡邊大造一共用了近四十分鍾時間。當他禮貌地告辭走出店門時,天色已經有些暗淡。浮雲隨風飄移,遮住了陽光。他帶著副官穿過街道,回首再看一眼那個站在門前的文靜女子揮手的模樣,不再言語。

汽車載著他以及副官、護衛一行返回了憲兵隊。副官一直沒有吭聲,這時候終於忍耐不住,問:“大佐,這個女人和她的這家照相館有沒有嫌疑?”

渡邊微笑著說:“不是有沒有嫌疑的問題,而是和北條中佐之死有沒有關係。有,老槍的蹤跡便可以從她身上找出線索來。”

副官聽他的話意,卻一時弄不清其中深邃的內涵,凝神想了又想,仍舊不得要領,只得聳聳肩暫且作罷。

回到辦公室裡,渡邊脫去了軍服和皮靴,躺在沙發上,從小櫃子裡取出包美國產的駱駝牌香菸來,輕輕吸了一口,將它擱在菸缸邊,望著菸頭處筆直上揚的煙縷在茶几上方四十公分處陡地四散開去。這看似一幅不動的畫面,令他出神許久,直到菸葉成灰煙霧散盡,這才站起身,去桌上的卷宗堆裡抽出那張拍有雷明頓雙筒獵槍的照片,反覆地端詳。

這把產自1904年美國賓夕法尼亞軍工廠的舊式槍支,火力強大,聲音威猛,但是使用起來並不方便。每次只能射擊兩發子彈,不論是在戰爭中還是在狩獵中,都顯得笨拙、麻煩,被淘汰早已是理所當然的。可偏偏在這大洋彼岸的國度,一座普通的城市裡,它卻成為了一個圖騰,受到反日分子的頂禮膜拜,令帝國軍人蒙羞。

這支槍,是如何從美國傳入中國的?這中間的輾轉變遷中,也許會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地具有傳奇性。他找出了北條公寓以前主人的檔案記載。美國傳教士約翰遜於1911年來吳尚傳教,屬於龐大的江北傳教團中的一分子。他在市區一隅同時砌造了教堂和醫院,以醫療手段增強吳尚人對於上帝的信心,卓有成效。他來吳尚攜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在吳尚生下了一個女兒,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中日開戰後,吳尚於1940年底淪陷,但礙於他第三國的身份,沒有動他。一年後,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立即逮捕他,轉送到上海難民集中營去。醫院產業被軍方徵用,眼下新近的訊息,約翰遜夫婦已經死於上海,只一個女兒苟延殘喘,對於所訊問的問題,全都茫然不知。

渡邊基本上可以確定,這支日後威懾吳尚的獵槍,就是三十年前由傳教士帶來的。古代宗教的傳播歷來是左手經書、右手持劍。約翰遜教士一手《聖經》,一手獵槍,與之有異曲同工之處。只不過,他傳教三十年的經過,遠不如帝國皇軍數年之力。這大半個中國上空飄揚的,是旭日旗。十字教堂,大多數都已在烈火中化為灰燼了。

他挪移開傳教士一家的檔案,轉而取過厚厚記載老槍行跡的專案卷宗,從裡面取出四位偵查老槍卻已死於老槍手下的前任們的照片。這些照片都是攝於他們被刺殺的現場,血腥味濃重,死狀難看。但這位曾經多年沉浸於優雅文字中的文人,並未有任何的反胃。他饒有興致地將它們全部攤列在桌面上,彷彿一支慘敗覆亡的隊伍在接受檢閱。

渡邊微笑著瀏覽著這些死者。本田少佐,在雅堂浴室的浴池裡,被擊中正額斃命;鹿川中佐,清早在茶館樓上包間裡進餐時,被獵槍塞入口中轟殺;兒玉中佐,乘坐列車從鄰市公幹回程的路上,在車廂裡被獵槍頂住胸口擊殺;北條中佐,於寓所被獵槍爆頭而亡,每個人的死狀都不一樣,唯一的雷同處就是:他們都是本埠負責治安的指揮者,殺死他們,便足以動搖帝國在吳尚存在的信心,更鼓勵了那些地下反日分子聞風而動,以各種方式發動襲擊,讓城內守軍疲於奔命,不得安寧。更為嚴重的是,它眼下已經影響了大本營的作戰計劃,吳尚作為此次戰役的物資集結地,沒有得力的安全保護,那是幾乎難以想象的。

渡邊對於這些慘死的前任們,毫無惋惜之心。抬手將這些照片一一撿起,背面朝上,然後用菸灰缸壓覆住,轉而去左側抽屜裡取出一本芥川龍之介的文集,信手翻閱,尋找一些能夠激發起自己思維和激情的句子,聊以打發在這遠隔重洋的異國他鄉乏味的日子。這些字裡行間隱約閃動著一個女性的身影,並逐漸由模糊的身姿清晰成了一個容顏婉麗的女人。

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同胞——那些行為拘謹、唯唯諾諾的日本女性,而是穿著入時、風韻十足的中國女性,那個照相館的女店主。他笑了起來,展開白皙修長的五指,用力握抓了一下,喃喃笑道:“你已然在我的手心裡了,難道還能飛到天邊不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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