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在萬字會後院的一處窪地執行,北條中佐只穿了件襯衣,將制服和手槍都丟在了審訊室裡。在此之前的三天三夜,他沒有閤眼,逐一地對這些嫌犯進行刑訊,但始終未能如願。這七個人沒有一個肯滿足他的需要。雖然有人供出了吳尚軍統站的秘密據點;有人供出了城外新四軍的物資儲藏地;有人供出了國軍反攻的初擬計劃,卻都不能挽回自己的性命。

作為吳尚警備司令部特高課長,情報機構的頭目,他鍥而不捨地只為一個目標:找出老槍。誰是老槍?老槍就隱藏在這七個人當中。這次代號“累積”的秘密行動,他已經謀劃了大半年,在這漫長的等待中,他壓抑著自己易於暴怒的脾氣,耐著性子放餌、誘引,不動聲色地收網,在依次排除之後,終於將目標鎖定在這幾個人身上。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特高課會同憲兵隊全部出動,將這些人分別逮捕。這次行動過程中,損失了十個憲兵和四名便衣,但他在這些部屬橫陳的屍體前視若無睹,只對被最終抓獲的嫌犯興致盎然。

可是,他寄予厚望的酷刑,雖然貌似令他們屈服、開口了,卻都不能搔到他的癢處。以他的職業經驗,就當前的情形得出如下結論:高階的情報特工,往往會在身臨絕境時,模仿壁虎斷尾,以小的讓步來掩護、隱藏更重要的機密。他需要消滅老槍,結束自己近兩年的噩夢,至於老槍是誰,在心力交瘁之下,他已經放棄追尋了。

北條中佐為免夜長夢多,決定結束審訊,將這些人照相留影後,全部處決。處決的方式則選擇了最為虐毒的方式:活埋。他吸著煙,在沒腳的青草間目睹著老槍被泥土窒息、湮沒,聊以紓解自己這幾百個日夜焦慮失眠導致的疲乏。

窪地裡,七個深挖的豎穴已然完工。當那些待死的囚犯被拖到它們面前時,立刻意識到了死亡的降臨。他們在憲兵的挾持下奮力地掙扎、吼叫。

北條啪的一下開啟了手裡美式軍用打火機,在一束火苗中點燃了香菸,微笑著看這些絕望的人,輕聲說:“我已經放下自己的好奇心了,老槍將在今晚安息在這裡,這就足夠了。”

他徐徐吐出一口煙氣來,做了個手勢,示意行刑。

士兵們立即動手,同時將這七個人腳下頭上筆直地杵入坑穴中,用鐵鍬和鞋底,將掘出來的泥土回填,不時地壓實、澆水。泥土從待死者的腳踝向上堆積,漸漸壘高,超過了膝蓋、下肢、腹部,向胸口移動。於是,這些自忖必死的人們,在瀕死前高聲呼喊起來: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狗日的小鬼子,我操你八代祖宗!”

喊聲此起彼伏,劃過了這傍晚寂寥的夜色。

北條抽完了第五根煙後,將菸蒂扔在地上,用靴跟碾踏了幾下,伸手招呼一聲。衛兵將他心愛的軍刀奉上。他嘩啦抽出刀來,雪亮的刀身耀眼刺目。他提起軍刀走到業已被泥土埋到頸項,變成紫紅色的一溜兒面孔前,居高臨下地笑了幾聲,然後雙手緊握刀柄,依次猛烈地劈下。人頭落地,一柱血花噴湧上半空,復又濺落在行刑者的身上,四周的士兵們發出一陣鬨笑。

連斬七人之後,北條中佐收刀擦拭,吩咐道:“明天全部掛出去示眾,老槍已經死了,吳尚太平無事了,太平無事了!”

他帶著一身淋漓的鮮血,回到前面的庭院裡,脫去襯衣,站在井邊,抹上肥皂用井水洗乾淨,這才換上軍裝,挎起軍刀,戴上軍帽,牽出匹白馬來,翻身跨上,一帶韁繩,在幾名士兵護衛下返回住處去了。

吳尚天祿街北,一處西式公寓,門燈初亮,街口臨窗處,一個日本女人正在向外眺望。屋子裡,低矮的木幾上,幾樣潔淨的菜餚已然擺放整齊,一瓶清酒也已開啟。屋角處,一臺唱機正播放著女聲演唱的歌曲,曲調幽怨,如泣如訴,令人聞之潸然淚下。

北條以這座城市主宰的架勢,跨馬行走在街道上。冷水浴祛除了他多日來的倦困,刀鞘的末端不停地敲擊著他皮靴的後跟,讓他保持住清醒。他的目光掃過了街道兩側的建築和行人,嘴角泛起一絲得意的笑容。他油然憶起一句話來:強大的人,必須是由另一位強大對手造就的。

這話一點兒也沒有錯,沒有這位老槍的存在,沒有這位持一把雙筒獵槍,刺殺途經本地稍作逗留的名將之花飯島正武中將,引起本土輿論的譁然,便不會有自己從滿洲鐵路守備隊的升遷。他是兇案偵破專家,前東京警察署警官,當初被徵入伍,赴滿洲擔負維護治安的任務。他在一群軍人出身的同僚中是異類,晉升緩慢,前途黯淡。是老槍給了自己柳暗花明的機會,他透過對這個神秘槍手的追逐,由一個默默無聞的警察,成為能夠應對特殊事件的幹練人物。

明天,他將從那七顆頭顱中選擇一個,向外界公佈,那個威脅這座城市安寧的兇殘惡魔,已然授首就死,吳尚治安將由此揭開新的一幕。而他,北條四郎,已經在電話報功時得到了高層的讚賞,擢升職位,那是指日可待了。

他在偵緝老槍的過程中,建立了一支無所不在的暗線隊伍,深入這座城市的街頭巷尾,此刻,他在街心策馬而行,四下裡會有多少部屬欽佩的目光在凝望著自己。他心花怒放,抬眼望去,已到寓所。遠遠看去,廊簷下掛著的燈籠上,北條兩個濃墨字跡在燭火的閃耀中,格外地醒目。

他側身下馬,腳掌踏上臺階時偏移了半寸,崴了一下腳,不禁疼得皺起了眉頭。他的妻子北條直子挪著碎步躬身迎到門口,行禮問候道:“辛苦啦。”

北條將馬匹交給衛兵,搖著頭一瘸一拐地進了屋子,在妻子的服侍下脫去軍服,換上長衣,席地而坐,邊揉著痛處,邊去端起酒杯來淺淺地啜飲了一口,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呀,過兩天,我去南京述職,你隨我去遊覽,這些日子,也辛苦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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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子連聲稱謝,殷勤地替他斟酒夾菜。北條愜意地喝了半瓶清酒,聽了片刻唱機裡的歌聲,擺擺手讓直子換個有情趣的曲子。直子會意,去換了一張曲調悠揚、歌聲柔媚的唱片。北條入神地聽了半晌,搖頭感嘆說:“聽這歌聲,不知道是怎樣的美人兒呢。”

直子溫順地笑,替他搓揉雙肩。北條哈哈大笑,藉著酒勁將她拉過來,親吻了一下額頭和雙唇,一隻手探進她的胸懷。卻不料外面寂靜的街頭傳來一陣激越的胡琴聲。琴聲激盪,似有無數的悲憤要在此刻傾訴。迷離的月色中,令人聞之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北條中佐皺起了眉頭,起身走到視窗,從窗玻璃裡看到兩個衛兵持著槍離開門廳,向那發出琴聲的幽暗處走去。他轉回身,又將直子抱在膝蓋上,準備繼續親熱,卻又聽得那琴聲略微停頓後,變換了曲風,剎那間如金蛇狂舞、萬馬奔騰,一陣嘈雜,一陣喧鬧,裹挾著萬千紛亂越窗入室而來。

他放開直子,驀然起身,快步來到窗前,雙手猛地推開窗扇,探出頭去,憤怒地吼道:“八格!”

他的罵聲未絕,一支雙筒獵槍悄無聲息地從窗戶的右側抵近了他的左頰,褐色的木託,錚亮的槍管閃著幽藍的光澤。北條視線的餘角覺察到了一絲異樣,卻沒有來得及作任何的反應,那支握槍的手輕輕扣動扳機。只聽得一下槍聲巨響。那不遠處的琴聲頓止。四下裡陷入了無邊的寂靜中。

北條的身體向窗戶的另一側猛地擺動了一下,然後就呈六十度角斜靠在窗沿上,一動不動。

直子嚇得渾身顫抖,她小心地呼喚著丈夫的名字,來到窗前,一股濃重的硝藥味,和人肉烤焦的腥臭味交纏在一起,撲面而來。她藉著窗外的燈光和悽清的月色,看清了丈夫的臉,不,應該說是臉部的殘餘,嚇得尖叫不止,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昏暈過去。北條中佐臉部的另一部分,連同擊中它的霰彈火藥,一起嵌入了牆體,成為星星點點破碎的皮肉,貼上在堅硬的石塊、磚頭上。

北條四郎,在1945年5月,被刺殺於吳尚寓所,死狀和他所偵緝的一系列案件的死者相同。他的死,讓本擬告破的老槍事件再起波瀾。老槍就此保持住了慣有的傳奇,在吳尚,這座江邊城市裡繼續存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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