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那天下午,劉源的七色草茶樓早早就煙霧繚繞人頭湧動,四鍾有場“萌芽杯”足球義賽,對陣的雙方一個是剛剛升入甲A的本城順煙,一個是去年足協盃上最黑的黑馬莆陽陶然,省城三家發行量最大的報紙給這場比賽定義為“第三次德比”。德比,多麼牛皮烘烘的字眼,不過它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哩?許多真球迷、準球迷和假球迷都鬧不清楚,有一是倒是誰都明白,這是新年第一場正式的足球賽,誰都期待著兩支球隊能給大家帶來報紙上的“足球盛宴”,好些人甚至還有一絲莫名的緊張和激動。

茶樓寬闊的大廳裡,所有的藤編沙發都朝著一個方向,那裡擺放著一個投影電視機,螢幕上正播放著一個讓人噁心的電視連續劇,幾個衣冠楚楚的男女演員正激烈地爭論著什麼。沒人去關心電視裡到底放著什麼,現在離比賽開場還有半個多時,客人們嗑著瓜子品著香茶,忽而就伸長脖子呼朋喚友,時不時還和身旁的人議論幾句,交換著各種足球訊息,當然,與順煙和陶然這兩支本省籍球隊有關的訊息佔大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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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劉胖子還不來?”一個戴一副金絲眼鏡的傢伙伸手拉住在人縫裡擠來穿去續熱水的服務員,很不滿意地問道,他的責問引起更多顧客的共鳴。“快去叫你們老闆出來,比賽這就要開哨了,我們還要下注的。”女服務員驚慌地躲閃一下,幸好她手裡的茶瓶蓋子旋得挺緊,熱水沒灑出來。她撇眼朝劉源的辦公室方向乜一眼,臉上堆出笑容,道:“我們劉經理就要來了吧。”

“你去催催,叫他快來。”金絲眼鏡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手指頭在玻璃茶幾面上滴滴答答地彈著,乾瘦的身子在沙發移來挪去,很不耐煩。“這都幾了,要是再不接單子,比賽開始了算誰的?”茶樓領班在櫃檯裡也瞧見這邊有事情,就朝這邊走了幾步,滿眼疑問地看著那服務員。“何姐,他們讓你去催催劉經理。”總算有人來接這燙手的山芋,隔著好幾桌客人,服務員毫不猶豫就把這事推給領班。

又有好幾個客人對領班發洩著不滿,還有十幾分鍾就開哨了,這場球還讓不讓人下注啊?不讓人下注,一大堆人擠著看一場球賽有個什麼勁?

從去年聯賽中段開始,每逢週末有足球比賽時,劉源就在茶樓上開個的競猜局,猜當天順煙比賽的勝負平,猜中結果的顧客一切消費全免。一時間,這的經營手段倒是吸引來不少新顧客,不過蜂擁而至的顧客很快就不再滿足競猜這樣的手法,他們直接要求現金下注博順煙的勝負,幾十上百塊錢他們不在乎,主要是想在看球之餘找個樂子。開頭劉源也不敢做這樣的事,這畢竟是違法的,他一個正經八百的生意人,怎麼敢和開門聚賭沾邊?後來這呼聲越來越高,劉源只好順應顧客的呼聲,接受現金博輸贏,不過他先和客人們約法三章,一是每人每場賽事下注不能超過兩百元,二是無論誰輸誰贏他本人只是個中間人,既不從中抽頭也不分錢,三是這事千萬不能聲張,“大家在我這裡玩,輸輸贏贏不過是取個樂子,千萬別出去到處。這事傳開的話,我這茶樓生意可是再也做不成了。再,我開門做生意的人,可熬不了那公安局的‘二三三’。”

在滿廳堂顧客的鬧哄哄的喧嚷中,領班只得去敲經理的門。

“知道了,你去把他們的錢都先收了,”劉源摩挲著剃得溜青的頭,煩悶地道,“別忘記給他們專門找張紙記下,誰誰誰買勝買負買多少。這可萬萬不能出錯。”

領班答應著,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劉源就又塌在沙發裡,焦眉愁眼地陷入沉思。

從去年九月間開始,他就沒輕鬆過一天。先是郊縣那間一直由他老婆料理的皮鞋廠,工人夜間煮飯引發火災,幸而消防武警來得及時,這才沒釀成大禍,不過也燒掉不少材料和成品,還被要求停業整頓一個月——誰叫他老婆沒消防意識。這邊廂廠子剛剛求爺爺告奶奶恢復生產,他那個才送去澳大利亞讀書半年的兒子就在昆士蘭出了車禍,老婆就哭天蹌地地飛去看兒子,幸好傷得不嚴重,全是皮外傷,將養個把月也就沒事。再後來……就在大年二十九那天晚上,劉源去看他那金屋藏嬌的寶貝研究生,她又懷上了。這次任憑劉源好歹,她也不願意再去醫院打胎,偏要他立刻拿個主意,是要她,還是要他家裡那個黃臉婆。

初二那天,劉源連事先約好的葉強家聚會也沒去,就在自家屋裡,和剛從澳大利亞回來的老婆兒子這事。

出乎劉源的意料,當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抖摟出來,他那性子潑辣言語刻薄的老婆居然老半天不話,只是兩隻手死死地揪扯著沙發上的布。他兒子也沒出聲,他這十四五歲的半大子急忙間還沒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餘芳靠在沙發裡,仰著臉一聲不吭,心裡空蕩蕩地,什麼都沒想,也沒什麼可想。乍一聽劉源突然起這些,她就完全懵了。是的,她很久前就知道,劉源在外面有過別的女人,她表弟汪青海的媳婦還在她面前若明若暗地起過好幾回,可她都沒拿它當回事。丈夫和自己從穿開襠褲時就玩在一起,一起讀的學中學,十五歲一起下鄉做的知青,回城結婚後一起起早貪黑地掙錢,誰還能不知道誰?丈夫是個生意人,和人來來往往打交道,有些這種那種逢場作戲的事情是免不了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只要自己男人不投入感情,她就權當它是耳旁風。她可真沒想到,這回丈夫居然是來真的,還親口告訴她事情的前前後後,而且一,話就直捅捅一戳到底——離婚。

劉源坐在沙發的另一邊,低頭一支接一支地吸菸。他可不敢抬頭看餘芳。自己能有今天,餘芳給了他多大的幫助,他心裡清清楚楚,可這麼多年,老婆的潑辣和彎酸刻薄勁他也實在是受夠了。別看劉源在人前活得人五人六的,在餘芳面前,他總覺得自己象個不懂事的孩子,但凡做事稍微有差池,背過身就能被婆娘跳起腳罵得狗血淋頭,連男人應有的尊嚴都不給他留,什麼樣的刻毒話他都從餘芳嘴裡聽見過,有時他簡直恨不得一把掐死這個招瘟婆娘……可是他不敢,他倒不是怕擔人命官司,而是他被餘芳呵斥慣了,早就聽得麻木了。這也是為什麼他一遇見那個溫柔嬌媚的女研究生,就什麼都顧不上的原因。在她那裡,他才能覺得自己活得象個人,才能覺得自己象個真正的男人。

“只要你願意離婚,你要什麼條件都行。”這樣幹坐下去也不是個事,劉源使勁把空空的煙盒揉成一團扔在茶几上,舔舔乾裂出血口子的嘴唇,努力擠出這句話。

餘芳沒話,她怕自己一開口,眼淚就會止不住地流出來。她剛下飛機,連口水都還沒顧上喝,就被丈夫劈頭蓋臉一棍子打得頭暈眼花。她旅行箱裡還裝著好些專門給他買的東西,從內衣褲到最新式的剃鬚刀。

“房子,廠子,車子,錢,還有那茶樓,只要你開口,我都能給你,”

餘芳的心就象一塊石頭被投進深不見底的水潭,就那樣筆直地向下沉去。這樣,丈夫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死活要和自己離婚的,他什麼都能捨棄……就為了那個臭婊子?!

“都給我,你自己哩?什麼都不要?”餘芳終於開口話,她的眼淚就象斷線的珠子般一顆顆地湧出來,多少年的夫妻,她知道劉源已經事先做了安排,他一定給自己留了後路。“兒子哩?你大約也不想要了吧,是那女人給你出的主意吧?”因為激動,餘芳的聲音變得高亢刺耳,最後那幾聲冷笑就象金屬摩擦一般沙啞磣人。

“讓他自己選擇吧。”劉源咬著嘴唇,瞟了一眼蜷縮在一邊的兒子,那半大子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驚呆了,到現在也沒吱聲。“他想跟誰,就跟誰。”劉源也很痛苦,畢竟曾經夫妻一場,離婚對兩個人來都是一次磨難。

“我跟媽媽。”在這個時候,兒子義無返顧地站到母親一邊,他那尚未讀懂人間世故的心靈裡,已經把挑起禍端的父親視為惡魔般的壞人。

發生在劉源身上的事情歐陽東毫不知曉。初二去葉強家做客,初三上午在省城轉悠一圈,給向冉那快滿百日的大胖兒子買上一大堆東西,下午他就回了莆陽,初四就開始訓練,準備那場義賽。這可是新年第一場比賽,是陶然酒業集團和陶然俱樂部獻給莆陽全市人民的新年禮物,全隊上下無人敢怠慢,何況,無論是老隊員還是新隊員,個個都想在這場比賽裡好生表現一番,不定就能在即將開始的聯賽裡爭取個好位置。

這場比賽的門票成為莆陽市民新年送禮的好東西,這個時間能買到幾張門票,那便是偌大的面子。這可不是“弄到”,是“買到”,能找到賣票的地方,也算是本事。歐陽東手裡就有兩張甲票,俱樂部有規定,每場比賽給俱樂部隊員一人留幾張票,可隨著陶然上賽季後半段成績越來越好,內部票就越來越少,這場新年比賽,能給一個隊員分攤上兩張就算很不錯了。臨到比賽前一天,他還在為把票送誰操心。兩張甲票合起來標價都是二百八,要是扔了,他還真是覺得可惜。

初六下午訓練完,他一邊在球迷的本子上簽名一邊慢慢地向出口挪,忽然就看見一隻白裡透紅的手伸在自己面前,他疑惑地抬頭看時,就看見粟琴笑吟吟的瓜子臉,“別光顧著看啊,明天下午的票哩?我可要九張。”粟琴很不客氣地道,她身後還擁擠著一群和她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一個個衣著光鮮打扮時髦。歐陽東樂了。

在陶然隊裡,歐陽東的人緣大約是最好的,就在更衣室裡旋一轉,他就找隊友要來十幾張門票,好些外省籍球員也正愁門票的出路,聽他要票,幾乎是搶著把票送過來。

把門票捏在手裡,粟琴笑逐言開地道:“這下好了,連今天晚上的住宿錢都有了,”就把多出來的門票交給一個男的,一疊聲道,“快去賣了,”又不放心地叮囑,“這可是甲票,別賣低了。”幾個男青年笑眯眯一溜跑地去做黃牛黨。當著幾個男女同學的面,粟琴便一把挽住歐陽東的胳膊,親暱地道,“想我了吧?”這話當場就把歐陽東鬧個大紅臉,嚅囁幾句,到底沒敢在大膽女孩的挾持下掙扎。遠處幾個隊友和一群球迷已經在嗷嗷地起鬨了。

“我可是大老遠專程來看你的,你吧,晚上請我哪裡去吃?”粟琴著,抬眼瞟瞟歐陽東,又轉著圈打量自己的同學一番,幾個女生嘰嘰喳喳地竊竊私語,男生們全是一臉怪笑。“你別理他們,就管我就行了。一會咱們就扔下他們單獨走,把他們晾這裡喝風。”

歐陽東這時才緩過氣來,他也知道粟琴不過是開玩笑,就笑著道,“好,就照你的,我只管你的吃喝。”略一思索,他便有了主意,“市中心有家韓國燒烤,要不我請你們去那裡?聽那裡的味道挺正宗的,我有隊友去那裡吃過。”

那家燒烤店的味道確實做得不錯,粟琴和她的同學個個吃得滿手是油肚皮滾圓,吃了烤肉烤蔬菜,又連呼口渴要飲料。見沒人注意,粟琴這才悄聲打問道:“怎麼沒見你那個女記者?”歐陽東只有苦笑,怎麼女人話都是一個語氣,劉嵐起粟琴是“你那個女球迷”,粟琴起劉嵐是“你那個女記者”……

聽劉嵐去上海開拓自己的新天地,粟琴先是睜大眼睛上下打量歐陽東,半信半疑,漸漸地嘴角就浮現一絲嘲諷的冷笑:“竟然是這樣的。我明白了。”她也不告訴歐陽東她到底明白什麼了,只是煞有介事地哼哼幾聲。

從韓國燒烤店出來,已經是晚上八半,站在街邊歐陽東就和粟琴告辭:“今天不能陪你們了。明天有比賽,要早些休息。”著就和她那一干同學搖搖手。

“我明天看了比賽就回省城。以後要有空,我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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