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人群一點點的散去了,院子裡又安靜了下來,除了雨聲,再也沒有別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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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走到她的面前,親自為她撐著傘,送她進了房。

他就那樣靠坐在床上,穿著一身乾淨清爽的長衫,見了她,仍舊和以往一樣,微微一笑,伸出手來,對著自己身側的椅子一指,示意道:坐。

她愣愣的坐下來,雙眼望著他,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卻不敢哭,只是一味的咬著嘴唇,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玉樹,以後,就要辛苦你了。

他看著她,很平靜的說出這句話,語速很慢,但卻清晰,小幾的托盤上,放著兩隻老參,已經沒了大半。他微微喘了口氣,愛憐的看了一眼永兒,輕聲道: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玉樹太害怕了,她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她突然大膽的抓住他丈夫的手臂,就那麼傻傻的說:王爺,不行啊,不能這樣。

玄墨一笑,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已經瘦的脫了相。

王爺,不能這樣。

這個單純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只是用力的搖著頭,死死的抓著自己丈夫的手腕,一遍遍的說:不能,不能這樣。

夜風一點一點的推開了窗子,清冷的燭火幾次險些被風吹滅,外面的氣息那樣冷,從北面吹來,隱隱帶著秋菊的清香。

她依稀間記起年少時和姐姐們玩笑嬉鬧,幾個姐妹在一起幻想自己他日的夫婿,有人說要詩文冠絕的狀元郎,有人說要武藝超凡的大將軍,還有人說要出身顯貴的世家子。唯有她,想了許久許久,最後被姐姐們逼得無奈了,才吞吞吐吐的說:只要,只要對我好就行了。

只要對我好就行了。

她一直是如此卑微的一個人,就連親姐姐都嫌棄她沒有大志,可是那又怎麼樣,最起碼,她不會貪心不足,她不會鬱鬱寡歡,她不會怨天尤人。她的願望簡單,卻也容易實現,她生活單調,卻更加平和開心。

可是此刻,她卻突然連這最後的一點都不想要了。

她抓著玄墨的手,顫抖著說:王爺,老王爺不在了,你休了我吧,我知道王爺不喜歡我,王爺心裡有別人。我現在什麼也不要了,只要王爺活著,只要你活著,你休了我也沒關係了。

那一刻,所有的風雨似乎突然止息了,百戰而歸的將軍愣在了這個簡單女人充滿執著的眼神中。一絲酸楚從心底升起,多年的固執和堅持在這一刻化成了飛灰,歲月如同一條洶湧的長河,將他那麼多年的執念通通淹沒了,愧疚的海洋覆蓋上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凝成了一聲嘆息。

成親多年,他終於第一次伸手擁住了他的妻子,抱歉的輕嘆:玉樹,我辜負你了。

玉樹靠在這個陌生的懷抱裡,一時間就那麼愣住了。

那麼多的隱忍,那麼多的自控,那麼多的自我安慰,那麼多的自欺欺人,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足夠賢良的,一直以為自己是極守婦德的,一直以為自己是不難過不傷心的。

可是,一切的一切,卻終究在這樣一句簡單的句子裡,在這樣簡單的一個擁抱裡,完全崩潰坍塌。

原來,不是沒有委屈,原來,不是沒有失望,原來,不是沒有奢求和幻想。

只是,她一直將這一切那麼深那麼深的壓下去了。

她突然就放聲大哭了起來,撕心裂肺,泣不成聲。

這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玉樹靠在自己丈夫的懷裡痛哭。

說了那句話之後,玄墨就去世了,走的安詳平靜,猶如一幅水墨。

第二日,得知玄王爺去世的訊息之後,原本已經準備出城的燕皇卻臨時改道,直奔玄王府。年輕冷峻的帝王一身黑袍,站在玄墨的靈前許久許久,周圍所有前來弔祭的人都被嚇得不敢做聲,唯有他,像是一尊石像,久久沒有離去。

那之後,便是一連串的冊封,便是一連串的殊榮,可是,終究和她沒有什麼關係了,此心已死,任世間奼紫嫣紅,落在她的眼裡,終究是一片茫茫白地。

馬車在官道上緩緩的走著,穿過了繁華的街市,走過了熱鬧的人群,出了真煌的城門,向著東南方,緩緩的走著。喧囂的聲音漸漸遠去,青山披雪,荒草搖曳,天空灰濛濛的,偶爾飛過一隻離群的大雁,發出悲傷的哀鳴,靜靜的掠過上空。

永兒靠在玉樹的懷裡,昏昏欲睡,馬車裡暖融融的,棉布簾子很厚,擋去了外面的寒氣。玉樹抱著孩子,一下一下的輕拍著他的背,嘴裡不自覺的哼唱著兒時聽過的童謠,時間走得很慢,腳下的這條路卻格外的長。

王妃,前面有茶水鋪子,要下來歇歇腳嗎

姜吳帶著玄王府的護衛跟在馬車旁,穿著一身低調的灰貂皮襖,一邊搓著手,一邊湊過來問道。

簾子微微一動,冷風撲面而來,玉樹皺了皺眉,抬頭看著天,說道:還是快點趕路吧,我看這天好像是要下雪,別被阻在路上。

是,姜吳答應一聲,隨即說道:紅川這個地方就是冷,若是我們懷宋,這個時候荷花還沒謝呢。

母妃

永兒揉了揉眼睛,臉蛋紅紅的,被風一吹,也精神了些,皺著小鼻子問道:到了嗎

玉樹向外看了一眼,然後點頭道:就快到了。

玉樹這一生,也沒有去過多少地方,生平第一次離家,就是從懷宋來到真煌,一路萬里,跟隨著數以萬計的懷宋皇室貴族,離鄉背井,來到這片寒冷而陌生的土地。

當時的情景,說得好聽一點是懷宋順應天命,歸順大燕,成為大燕附屬諸侯。然而誰都知道,懷宋納蘭氏一族除了長公主納蘭紅葉,就只剩下先皇留下的幾個女兒和一個垂死的小皇帝,香火根本無以為繼,這個所謂的諸侯,也不過是一個擺設罷了。等到長公主百年之後,懷宋終究還是免不了被冠以燕姓。

然而能得到這樣的結果也許已經是好的了,當年三國之中,懷宋的國土面積是三國中最小的一個,甚至還不到大夏的十分之一,儘管靠近海岸,商業發達,但是卻缺少鐵礦戰馬等必要的軍事裝備,武力向來在三國中居於末流。因為有卞唐和大夏互相制衡,懷宋才得以在夾縫中屹立百年不倒,一旦大夏或卞唐政權崩潰,勝利者首先要做的就是拿懷宋開刀。

當年的亂世,懷宋內部政權不穩,卞唐國土一分為二,國家機構崩潰,大夏四分五裂,內戰不休,燕北鐵騎出關,橫掃中原。懷宋一無維持三國鼎立局面的能力,二無趁機佔領他國領土的軍隊,三無穩定的本土政權,當時的情況下,除了依附燕北,基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而事實也證明,長公主的策略的確是英明的,縱然國家淪為附屬,但是宋國的百姓和官員幾乎沒有受到戰爭的波及,皇室和朝廷也無損失,宋國官員在新朝也極有地位,遠不向大夏遺民,位於帝國三六九等的最後一級。

百姓才不管誰當皇帝,只要有衣穿有飯吃有地種,就不會有人去理會自己的天王老子是姓燕還是姓納蘭。然而,也還是有些人不能接受,玉樹還記得離開懷宋的那一天,有很多讀書人跑到皇室的車隊前攔阻,被士兵呵斥之後,甚至有人往自己的身上澆油點火,而死。

到了今天,玉樹仍舊清楚的記得那個場面,大火呼呼的燃燒,那人一邊慘叫一邊叫著玄王的名字,其他人也伏地大哭,說如果玄王爺仍在,絕不會讓江山被無知婦孺拱手送人。

一眨眼,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如今在大燕的治理下,這樣的聲音漸漸平息,而那個曾經被大宋百姓視為救星的男人,也越來越少人提及了。就連他的忌日,如今也只剩下他們這孤兒寡母,才會清早出城,趕上幾十裡路,前往拜祭。

坐了半日的車,終於到了燕西山,這裡山勢陡峭,馬車上不去。玉樹穿著白色的裘皮披風,拉著永兒下了車,下人們抬了軟轎,她坐上去,轎子晃晃悠悠的起來,就沿著石階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因為積雪很厚,下人們走的很慢。永兒這會來了精神,撩起轎簾好奇的往外看,不時的往外看。

半山腰上有一座寺廟,看起來很殘破,玉樹以前上山曾在這歇過腳。知道裡面只有十多個和尚,大多年邁,因為這裡地理位置偏僻,也少有香客,總是一副門庭冷落的樣子,門口堆滿了雪,也無人打掃。

她順著窗子望出去,只見蒼松林茨,鬱鬱蔥蔥,心下微微有些悲涼。

一年,又過去了。

王妃,到了,前面路窄,轎子過不去了。

玉樹點了點頭,帶著永兒下了車,吩咐其他護衛在這等著,只帶了姜吳,提著紙錢香燭,拉著永兒就往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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