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還是年輕氣盛,到底還是天真任性,才可以這般草率,才可以這般隨性,才可以絲毫不去考慮,如果自己不負責任的自盡而死,父母親族要為之付出怎樣的代價

這個後宮,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地方,可以讓人發瘋,可以讓人發狂,可以讓一個妙齡少女一刀一刀割在自己的臉上,然後毫無顧慮的說死就死。

她以為她的自盡可以讓那人自責愧疚,可以讓那人永遠的記住她,卻不知在這座巨大的宮廷之中,她的生死不過是一場短暫的煙火,除了成為宮妃們茶餘飯後的一點談資,再不會引起任何漣漪。

這個皇宮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枉死的冤魂。

隨著時間的流逝,一月,兩月,一年,兩年,誰還會記得當初有一名寵極一時的楚妃娘娘

真是愚蠢啊

納蘭輕嘆,得享這樣一個封號,本可依仗著一生榮華,再加上那酷似的面容和性子,便是一生專寵也不難。只可惜,偏偏沒有那樣的腦子和心胸。

娘娘

文媛站在門口,手裡端著剛剛煎好的湯藥,小聲的叫道。

納蘭隨意的招手,喚她進來,接過湯藥一勺一勺的往嘴裡送,那麼苦的藥,她卻好似喝湯一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文媛在一旁看著,托盤上還放著盛放冰糖的小碗,她幾次動了動嘴唇,卻最終什麼也沒說。

傳我的懿旨,袁美人淑德寬厚,恭順良康,如今死於惡疾,賜封為六品惠人,葬西妃陵,賞母族千金,加封她的兄長官銜,著戶部酌情辦理吧。

文媛微微一愣,不解的向納蘭看去。是的,長公主是有議政的權利,也有懷宋地區四品以下地方官的任命權。可是自從她病了之後,已經放權兩年有餘,如今為了一個小小的罪妃,值得嗎

然而,納蘭卻沒有給她解釋,只是繼續說道:皇上最近朝政操勞,袁美人去世的訊息,還是不要告訴他了,傳令各宮,也管好自己的嘴巴。

文媛連忙點頭應是。

大殿裡再一次安靜下來,剛才的一番話,似乎讓納蘭頗為辛苦。她躺下去,用手指揉著太陽穴,微微皺起眉頭。

即便是怒極貶斥,但總還是有情分在吧。那樣的專寵,那樣的溺愛,總不會沒有一絲用心,而只要有一絲用心,一旦知道她懸樑自盡的訊息,難免還是會有幾分傷懷。如今西北邊境不寧,朝野上黨爭不斷,他的身邊,已經有足夠多讓他憂心的俗事了。

喝了藥,她格外的渴睡,迷迷糊糊的想,西冷宮的廢妃,終生不得見君顏。三年兩年,也許他就會忘記了,就算他日想起,對一個因病去世的女子,心境上也不會太過不堪。

燭火噼啪,又是一個冷寂的深夜。東南殿的懿旨傳到了各宮,各宮的主子們很快就領悟到了皇后的心思,即便有人對皇后善待袁世蘭親族感到氣憤,卻也無人敢於說什麼。前幾天程妃親自登門道歉隨後就一頭扎進佛堂的舉動,還是潛移默化的讓她們明白:皇后聖眷仍在,大權仍掌,不可小視。

後宮,仍舊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如一波幽湖,風浪平和,看不到半絲波濤。歌舞夜夜悠揚婉轉,管樂日日懸樑繞耳,其樂融融的外衣之下,所有的謀算推拿都被一場冬雪悄悄覆蓋。宮廷這樣大,俗事這樣多,那個心如冰雪眼若寒鋒的女子,終究還是如一朵凋零的殘花,就那麼輕飄飄的落下去,沒有一點聲音。

活著,永遠比死更需要勇氣。

納蘭的笑容總是極清淡的,她望著窗外漸漸明媚的天光,依稀間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玄青色的影子,他站在暗影裡,默默的望著自己,腰間的長劍古樸而凝重,嗜血的鋒芒收斂在那一方小小的鐵鞘之中。

他就那麼站著,頭頂是漆黑的帷幔,像是死亡的蝴蝶,就那麼猙獰的招展著。

那一天,是父皇下葬的日子,他就站在悲傷痛哭的公主身後,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可是

窗外突然起風了,昨夜下了一層清雪,到此刻還沒有停,風一起,天上地上的雪花一起飛舞,徘徊遊弋,猶如深海的白魚。

你為何突然就失了勇氣呢

玉樹記得玄墨去世的那一天天下著大雨,雨水那樣急,像是傾瀉的山洪,從太醫院趕來的大夫們全都被淋溼了衣裳,額頭臉頰上全是雨水,像是一隻只剛從河裡鑽出來的鴨子。

明明早上還是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她還帶著下人們搬出他的書在院子裡晾曬,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像是六月的湖水。

可是傍晚的時候,東南海軍衙門的士兵們卻突然護著一輛馬車進了京城,一路衝進了玄王府的大門。

他臉色蒼白的從車上被人扶下來,然後就進了書房,片刻之後,換好了一身朝服,就要強行進宮。然而還沒走出大門,就頹然倒了下去,鮮血從他的身上湧出,無處不是,像是一條條蜿蜒的溪水。她手足無措的站在他的身邊,害怕的直哭,一旁的家丁們手忙腳亂的衝上來,將他抬進屋去,然後疾奔出去找大夫。

雨,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下的。

接連七日,沒有停息。

百姓們都說,那是老天在為玄王爺落淚,恭送一代忠良。

太醫們一撥接一撥的進去,又一撥接一撥的灰頭土臉的出來,他們在她的耳邊不斷地說著什麼。什麼傷勢太重,失血太多,什麼連日征戰,身體虛弱,什麼重傷未愈,強行奔勞,什麼傷口太深,心肺受損。可是她卻通通都聽不到了,她看著那些白胡子白頭發的老頭在自己眼前走馬燈一樣的經過,人人面色沉重,嘴巴一張一合,像是深海裡無聲吐著氣泡的魚。

她在想,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不進去為他治病他的身體那麼好,能使得動八十斤的大刀,能舞得起上百斤的精鐵長槍,只是受了點傷,流了點血,有什麼大不了的呢為什麼還躺在那裡,還不起身呢長公主的文聘已經過了,明日燕皇就要離去了,他是懷宋的重臣,怎能不去相送呢

她自動忽略了外面所有的聲音,而是固執的跑到他的身邊,輕輕的推著他的手臂,就如以往很多年一樣,在他的耳邊很認真的輕喚:王爺,起來吧,王爺,你起來吧

可是他還是沒有動,只是緊緊的閉著眼睛,眉心緊鎖著,好像在睡夢中也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心事。

他的手臂冰涼,像是盛夏裡用來消暑的冰塊。她終於越來越害怕了,卻仍舊不敢用力,還是就那麼輕輕的推著他的手臂,一遍一遍的喊:王爺,你起來呀,王爺,你起來吧

周圍漸漸有了哭聲,一些隨侍的丫鬟們拿出手絹在偷偷的抹眼淚。她卻突然就生氣了,她轉過身去,將她們全都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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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那麼大,門一開,風捲著冰涼的雨絲吹進來,打在她薄薄的衣衫上,一下子就被吹透了。

有太醫走上前來,輕聲的說:王妃,王爺不成了,您要節哀。

她這一生,一直是個賢良恭順的女子,在家中孝順父母,順從兄長姐姐,出嫁以夫為天,從不敢有一點半點的任性胡鬧。可是那一刻,她卻突然間那麼憤怒,她一巴掌打在了那名正三品的太醫臉上,怒聲道:你胡說

然而年邁的太醫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的看著她,那眼神那麼平靜,卻又充滿了同情和憐憫。

而她,卻在這樣的目光中徹底崩潰了,她腳下一軟,就淪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

醒來的時候,玄墨也已經醒了,他的門生舊部全都站在院子裡,一撥一撥的進房去聽他說話。見她抱著孩子來了,那些人都自動為她讓出一條路。她就站在房前的那株桃樹下,靜靜的望著閃爍著燭光的窗子,一如多年前,他們的第一次相見。

那時的她還年少,乖乖的跟在父親的身後,身旁還有一眾兄長姐妹,還有一眾豪門大戶的顯貴子弟千金小姐,她穿著不起眼的白緞裙子,在一片綾羅錦繡中,像是一隻沒毛的大雁。而他則站在迴廊上,眉目英挺,俊朗不凡,笑起來卻那般溫和,好似早春的薰風。

下人跟在她的身後,為她撐著傘,永兒還小,白白胖胖的,縮在她的懷裡,不時的打一個打哈欠,看起來很困的樣子。

那些人似乎說了很久,因為她是玄墨的妻子,也無人避諱她。她聽到周圍有人在小聲的議論,所說的話題大多都是長公主和親之後,他們這些懷宋舊臣要如何維繫懷宋一國,如何擺正自己在新朝的地位,如何不和燕國百官衝突,如何一點點融入燕國朝廷,成為公主的臂助,還有玄墨的親信,說是拿了玄墨的書信,要交給燕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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