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從黑暗中緩緩走出。

寒風厲嘯,落葉飛舞,刺鼻的血腥味漸漸瀰漫,一點點滲入身體,倍感冷徹。

銀色兜鍪,金色護具,銀色明光鎧,烏皮戰靴,黑色大氅,渾身上下血跡斑斑,鎧甲上更是傷痕累累,鹿皮手套上的魚鱗甲片在篝火的對映下光芒閃爍。一隻血染的大獒跟在後面,高昂著大頭,一雙眼睛森冷而暴戾,讓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慄。

阿史那泥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眼中流露出幾分驚恐,幾分不安。

黑突厥衛士列陣而待,守護著自己的莫賀設,也挾持著一群人質,但所有人在看到金狼頭出現之後,心裡都湧出一絲寒意,一絲畏懼。

伽藍慢慢地走著,步履堅定,護具後的那雙眼睛湮沒在黑暗裡,兩個黑黝黝的空洞讓人想到了枯骨,更似幽靈,一股無形的恐怖煞氣就像這蒲昌海的寒風,鋪天蓋地而來,壓得人窒息,讓人崩潰。

站在最前面的一個黑突厥衛士無法承受,驚懼後退。這一退,恐懼就像黑暗裡捲起的狂飆,席捲了所有黑突厥人的心靈,他們彷彿聽到了地獄幽靈的厲嘯,彷彿看到了幽靈從黑暗裡伸出來的利爪,一個個驚怖難當,步步後退。

一個全身黑甲戴著黑狼頭護具的彪形大漢突然破空而出,就那麼突兀地出現在眾人眼前,手中長刀鮮血淋漓,殺氣噴湧。

落葉颯颯,腳步姍姍,又一個手持長刀的彪形大漢從黑暗裡走出,接著又出現一個,再出現一個……

最後走出來的戰將頭戴七彩孔雀翎兜鍪,面帶五色金翠紋護具,身披亮銀鎧甲,手持長槍,英姿勃勃,卓然不群。

五個西北狼,一個孔雀翎,六員悍將傲立於黑暗之中,氣勢凜冽。

金狼頭還在緩步而行,大獒亦步亦趨,一人一獒漸漸逼近黑突厥人的戰陣,距離那冷森森的長矛近在咫尺。

“伽藍?”阿史那泥孰終於承受不了心中的恐懼,厲聲喝問道,“當真是伽藍?”

金狼頭停下腳步,伸手取下護具,霍然正是伽藍。

“讓莫賀設失望了。”伽藍冷笑,揶揄道,“莫賀設期待的是誰?莫賀咄特勤契苾葛?寶山王白十三?裴三郎?”

阿史那泥孰無法掩飾心中的震驚,眼神極其複雜,失望固然有之,但更多的卻是茫然、焦慮和不安。

“如果你想見到契苾葛,我可以滿足你。”伽藍的臉色非常冷,冷得如同大雪山的冰川,“如果你想見到白十三和裴三郎,我就沒辦法了,因為他們和老君殿的寒笳羽衣狹路相逢,現正殺得血肉橫飛,能否活著趕到白龍堆,我就不得而知了。”

阿史那泥孰感覺自己的心非常痛,痛得令人窒息,氣息驟然粗重起來。

“是不是很驚訝?”伽藍臉頰上的肉劇烈抽搐了幾下,殺氣重重,“算計我,把我騙進陷阱,圍殺我,一個拿我的人頭做背信棄義的理由,一個拿我的人頭做誘餌。好,好計謀。不過我們是生死仇敵,雖然我們當年也曾並肩作戰,但始終無法改變我們敵對身份,所以你們要算計我,要殺我,很正常。既然如此,我當然也可以算計你們,殺了你們。”

“你如何做到的?”泥孰的聲音異常乾澀,帶著絲絲顫抖,艱難問道。

“雜毛老道不放心,擔心我死不了,要在我背後捅上一刀。你也是一樣,不過你不想親自動手,你還想繼續騙下去,以便混進魔鬼城,於是你就寄希望於白十三和裴三郎。”

伽藍再度舉步,一腳跨出,距離長矛不足三尺。

“渾水摸魚,你懂嗎?”伽藍陰惻惻地冷笑,“月黑風高,正是殺人時。我略施小計,便讓白十三和裴三郎上了當,也欺騙了那幫卑鄙無恥的雜毛老道,讓他們互相廝殺,狗咬狗。”

黑突厥衛士緊張不已,再度後退。

“讓開!”阿史那泥孰斷然喝道。

伽藍能安然無恙地殺出重圍,似乎還俘虜了契苾葛,那麼足見其實力遠遠超過了先前的預料,自己這點人馬恐怕難以抵敵,而更無奈的,白十三和裴三郎中了伽藍的詭計,與同樣中計的老君殿人馬殺到了一起,短時間內根本無法給自己以支援。

識時務者為俊傑,當務之急是保全自身。只要自己能順應形勢,及時從這場風暴中脫身而出,無論對自己還是對突厥汗國,都不會帶來太大損失。臨行前大葉護阿史那翰海就一再囑咐過,見機行事,便宜行事。這場風暴無論最後的結果如何,對突厥人都有百利而無一害。突厥人本來就是推波助瀾者,而不是直接利益獲得者,理所當然是隨風而動,隨波逐流,只要於己有利就去做,但不能把自己陷進去,更不能讓突厥汗國利益受損。

黑突厥衛士立時讓開一條路。

伽藍緩步而入,慢慢走近阿史那泥孰。

沈仕鵬衝著伽藍微微頷首,然後當著阿史那泥孰的面,毫無顧忌地問道,“誰在後面?”

“小葉護契苾羅利兒。”伽藍面露凝重之色,“契苾人輕裝簡從,快如颶風,我們已經到不了魔鬼城。”

沈仕鵬遲疑了片刻,眼神慢慢晦暗無光,再現呆滯之態。

“前有阻截,後有追兵,看樣子你是插翅難飛了。”泥孰陰惻惻地笑了起來,“契苾人的大軍就在乾旱之山,一旦接到契苾歌愣的命令,必定以最快速度趕到白龍堆。伽藍,這一次,你如何殺出一條血路?又如何絕處逢生?”

伽藍挺直身軀,負手向天,長髮亂舞,傲然佇立。良久,他忽然問道,“射匱可汗和樓觀道之間有什麼交易?”

“各為其利而已。”

“從突厥人的立場來說,當然希望契苾歌愣死在樓蘭,這樣突厥人的大軍就能順利征服羅漫山以南的鐵勒諸部,然後殺到大金山,征服薛延陀和葛邏祿諸部,如此則橫掃西土,再建昔日輝煌,但這是中土所不願看到的,樓觀道更不願意看到突厥人雄霸西土,損害它在西北絲路上的重大利益。”伽藍望著阿史那泥孰,聲音低沉而嘶啞,透出一股悲愴和落寞,更帶著絲絲滲入肺腑的寒意。

“樓觀道和老狼府一樣,都是兩面三刀、卑鄙無恥的腌臢。”泥孰忿然罵道,“突厥人的分裂和衰落與這幫無恥宵小層出不窮的陰謀有直接關係。”

“如果契苾歌愣死了,乙失缽也死了,獲利最大的是誰?”伽藍不動聲色的問道。

阿史那泥孰的眼裡掠過一絲慌亂,但旋即以一連串的冷笑所掩飾,“想殺契苾歌愣,想殺乙失缽,想分裂和摧毀鐵勒大聯盟的不是我突厥人,而是你們中土人,是老狼府和樓觀道。你這句話,應該去問長孫恆安,去問寒笳羽衣。”

“正因為你突厥人現在沒有能力遠征羅漫山,更不敢陷入與鐵勒大聯盟的長期對抗,所以射匱可汗才利用了老狼府和樓觀道對西土利益的貪婪攫取,利用了吐谷渾人和契苾人對自身生存的強烈需求,挑起了兩者之間的爭鬥,繼而摧毀中土人和鐵勒人之間的盟約,攻佔鄯善和且末,達到兵不血刃降伏羅漫山南北鐵勒諸部,征服吐谷渾人的目的,實現自己雄霸西土,重建大突厥汗國的美夢,是不是?”

阿史那泥孰暗自嘆息,不得不佩服伽藍的智慧,但形勢發展到這一步,即便伽藍對突厥牙帳的策略瞭解的一清二楚,又能如何?憑他這點微末力量還能逆轉局勢,力挽狂瀾嗎?絕無可能了,按照今天的形勢發展下去,隋人必定失去鄯善和且末,而羅漫山南北的鐵勒人和大雪山的吐谷渾人也只能暫時臣服於突厥人的腳下,為突厥人抵禦來自東土大隋的強大威脅。

“我這顆人頭不值錢。”伽藍指指自己的腦袋,“我不過適逢其會而已,我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一個錯誤的地點,結果引發了一場本不應該出現的殺戮。現在,我們假設事情回到原點,我想知道,誰去斬殺契苾歌愣?是中土隋人,還是你們突厥人,抑或是鐵勒人自己?”

阿史那泥孰沉默不語。

“抑或,是所有人?”伽藍追問。

泥孰閉緊了嘴巴,一言不發。

“我知道了。”伽藍輕輕點頭,臉上露出了一絲淺笑,“射匱可汗在哪?是不是在白山?是不是要攻打契苾歌愣的牙帳?現在契苾歌愣的主力潛伏於乾旱之山,那麼白山牙帳就是一座空帳。好計策,好計策啊,你們突厥人當真是一頭狡詐的狼。老狼府和樓觀道願意充當你們的幫兇,其目的雖然是摧毀鐵勒大聯盟,但實際上是與你們瓜分絲路利益。”

“一幫卑鄙無恥的宵小。”伽藍咬牙切齒,怒聲咆哮,“為什麼要我的人頭?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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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孰鄙夷而笑,“你當真想知道?好,我告訴你,你就是一塊遮羞布,僅此而已。”

“哈哈……”伽藍怒極而笑,“大家都是文明人,赤身裸體的未免難堪,的確需要一塊遮羞布,可惜的是,你們不應該殺我這頭狼。殺人太野蠻了,對於文明人來說,遮羞的辦法很多,樹葉可以,樹皮也可以,實在不行還有草嘛,為什麼一定要殺我?”

“因為你知道得太多,必須死。”

伽藍點頭,“說得對,我知道的秘密的確太多,的確該死。”他衝著沈仕鵬揮揮手,“鬍子……”

鬍子搖搖頭,手中的短匕不退反進。

阿史那泥孰強忍疼痛,衝著四周衛士厲聲大吼,“退下!都給我退下!”

黑突厥衛士們無所適從,實在搞不清楚目前敵我狀況。誰是敵人?金狼頭是不是要殺死莫賀設?但好在手中有人質,長孫無忌是老狼府官長長孫恆安的弟弟,中土的國公大權貴,這個人質有份量。衛士們小心翼翼地後退五步,弓弩齊齊對準伽藍和沈仕鵬,全神戒備,以防不測。

伽藍再次衝著沈仕鵬揮揮手。沈仕鵬慢慢抽出短匕,慢慢後退,氣氛極度緊張。

終於,沈仕鵬退到了西北老狼們的中間。

黑突厥衛士們齊齊松了口氣,渾然不知額頭上已是冷汗涔涔。

“給我一個答案。”伽藍說道。

“答案很簡單。”阿史那泥孰一手捂住傷口,一手凌空揮舞著,怒聲說道,“當年大家需要契苾人,需要契苾歌愣,所有聯手幫他,現在不需要他了,所以就要殺他。你也一樣,都是棄子,既是東土的棄子,也是西土的棄子。只是命運很殘酷,讓兩個棄子互相殘殺,同歸於盡。”

“很好,很好!”伽藍贊了兩聲,“我沒有太多的時間與你周旋,馬上給我一個答案。”

“我這個人質不值錢。”阿史那泥孰冷笑道,“契苾歌愣巴不得你殺了我。”

伽藍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阿史那泥孰的脖子,怒聲叫道,“契苾人在哪?那幫無恥的雜毛老道又在哪?告訴我!”

“我不知道。”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伽藍咆哮著,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不要逼我,把我逼急了,我什麼事都敢做。告訴我!”

黑突厥衛士蜂擁而上,長矛弓弩一起圍上了伽藍。

“嗚嗚……”角號吹響,撕裂了黑夜。

林中陡然響起連天號聲,憧憧人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雙方劍拔弩張,血腥嗜殺一觸即發。

“泥孰,我再說一遍,不要逼我。”伽藍咬牙切齒地說道,“大葉護還在冬窩子,射匱可汗還沒有奪下白山,這時候假如樓蘭形勢徹底顛覆,對你突厥人沒有半分好處。你知道我大隋皇帝遠征遼東已經結束了嗎?知道高麗已經亡國了嗎?知道再過幾個月,我河西大軍就可以傾巢而下了嗎?”

泥孰臉色微變,暗自吃驚。伽藍以狡詐而著稱,他的話又能相信幾分?不過此刻關係到伽藍的生死存亡,假如把他逼急了,自己就算僥倖不死,樓蘭局勢恐怕也不會像預料的那樣發展。

其實現在伽藍已經改變了樓蘭局勢,契苾歌愣的勝算正在一分分減少,在這個關鍵時刻,突厥人的選擇千萬不能出錯,一步錯就是步步錯。東土大隋的實力太強悍,今日突厥並沒有與其一爭長短的實力,還是順應形勢,走一步看一步吧。

“能否絕處逢生,就看你的運氣了。”泥孰說道,“如果你的運氣好,殺出了重圍,你就必須把昭武屈術支交給我,也就是說,我與你一起去魔鬼城,你要親手把昭武屈術支交給我,讓我帶回牙帳。”

“好!”伽藍五指驟然用力,“你若再施詭計,我就剝了你的皮,挖了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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