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館陶南下,沿白溝行百里,便是武陽郡首府貴鄉城。

遊元帶著巡察使團逆流而上。伽藍帶著禁軍龍衛、河北諸鄉團和數十萬饑民沿著河堤而進。此時正值盛夏,天氣炎熱,又值雨季之末,如此密集人口聚集一起,必然會造成疾病流行。哪裡有醫匠和藥材?唯有黎陽,再遠一點就是東都洛陽,所以伽藍突然加快了步伐,督促饑民日夜趕路。

行至中途,貴鄉令魏德深率眾相阻。

伽藍勃然大怒。一群不知死活的官僚,形勢發展到這一步,依舊只顧私利而棄大義,既然你要死,咱就成全你。

魏德深年近四十,身材削瘦,相貌端正,神色憔悴而疲憊,一雙憂鬱而悲憫的眼睛讓他看上去十分溫厚,讓人不由自主地產生敬重之心。

“你想殺死多少人?”伽藍拎著馬鞭,大步衝到魏德深面前,指著他的鼻子惡聲罵道,“你貴鄉的人是人,渤海、平原、清河三郡的饑民就不是人?某告訴你,任何一個死在貴鄉的饑民,都是被你所殺,你要承擔所有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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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氣勢洶洶怒聲咆哮的伽藍,魏德深沒有任何懼色,眼裡只有深深的悲憫,忽然,他深深一躬,“將軍有大義之心,卻無大義之功,將軍可知,你正在把河北饑民帶入死亡的深淵。”

“饑民從何而來?是誰把他們推進了死亡深淵?是你!是你們這群無恥官僚!”

伽藍吼聲如雷,殺氣騰騰,那雙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慄。

“將軍聚眾謀亂,罪不可赦。”魏德深黯然長嘆,“將軍死不足惜,可惜連累無辜,塗炭生靈。”

“呸!”伽藍怒不可遏,“某是否謀亂,你說了不算,皇帝說了算;你是否欺君罔上,某說了也不算,是皇帝說了算。”伽藍猛然轉身,手指馬鞭指向身後浩浩蕩蕩的饑民大軍,厲聲喝道,“但皇帝看到了他們,你說,皇帝是相信某聚眾叛亂,還是認定你欺君罔上,陷帝國於危難而不顧?”

魏德深默然無語。

“開倉放糧,否則休怪某刀下無情。”

“某想請問將軍一句。”魏德深再度躬身,“貴鄉百姓何辜,要遭此一難?將軍既然要捨生忘死拯救蒼生,為何又要荼毒貴鄉百姓?”

伽藍出離憤怒了,睚眥欲裂,恨不得一鞭抽死這個道貌岸然的魏德深。

魏德深出自河北二流世家鉅鹿魏氏,其祖上在拓跋魏國分裂之際,追隨孝武帝西行入關。中土統一後,魏得深一門自然重歸鉅鹿魏氏,自然要藉助氏族本堂力量,在朝堂上奪取更大利益。像崔氏、魏氏這樣的山東大世家,都抱著這樣的想法,他們需要山東本堂力量壯大自身,而山東本堂大姓則藉助這些崛起於關隴的本族權貴的幫助,試圖東山再起。雙方的緊密合作,就形成了帝國的山東貴族集團。魏德深與崔遜一樣,都是這個集團中的一員,都在竭盡全力為這個集團謀取更大利益。

伽藍已是河北世家權貴的眾矢之的,也是在河北擁有重大利益的關隴貴族官僚們的眾矢之的,這兩股力量面對共同的敵人,理所當然要攜手合作。關隴人要阻止伽藍南下,河北世家權貴也是一樣。

就在伽藍要“爆發”之刻,劉炫出現了,拄著柺杖緩步而至。

魏德深躬身為禮,卻一言不發。他知道劉炫進入禁軍營帳的目的,但他認為劉炫老糊塗了,失去了判斷力。南下黎陽,根本不是拯救河北饑民,而是置他們於死地。與其將來眼睜睜地看著河北饑民死於非命,倒不如現在阻絕他們南下之路,把他們趕回去,迫使他們繼續追隨各路義軍,如此尚有一線生機,尚不至於全部死絕。

現今西北人雖然被河北饑民所“綁架”,但河北饑民何嘗不是被西北人所“挾持”?造成這一死局的始作俑者是誰,目的是什麼,大家心裡都清楚,只不過河北大世家有自己的利益訴求,而河北三四流世家和不入流的的地方豪強已經被逼上絕路,不得不為了生存而掙扎。矛盾是尖銳的,不可調和的,所以遊元決意要滅殺西北人,魏德深不惜代價要阻絕河北饑民南下,而劉炫、竇建德、劉黑闥等人卻毅然與西北人結盟,試圖死裡求生。

大家都想掌控局勢,都想掌握自己的命運,為此各出奇謀,各施手段,甚至不惜兵戈相見。

劉炫的出現,某種程度上就是河北貴族集團內部兩大對立勢力的正面交鋒的延續。上次交鋒,以劉霸道的死亡而終結,以遊元為首的大世家取得了勝利,而這一次鹿死誰手,就尚未可知了。

魏德深在河北享有盛譽。自帝國東征,橫徵暴斂於大河南北,導致山東人不堪忍受,紛紛揭竿而起之後,山東百姓就處在各種勢力的“夾擊”之中,可謂不堪以命。魏德深做為武陽郡首府官長的貴鄉令,用盡了一切辦法,對上完成了賦稅收繳和徭役徵發,對下保證了一方百姓的平安,隨著他一次次擊退侵掠叛賊,他本人和鉅鹿魏氏的聲望也同時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進入貴鄉之前,劉炫已經向伽藍介紹了魏德深,對他的評價非常高。一個首府縣令,在郡守和郡守府的牽制和掣肘下,能保住一方百姓的平安,是個十分了不起的功績。言下之意,希望伽藍快速透過貴鄉,不要與鉅鹿魏氏產生激烈衝突,這對接下來的行程有莫大的好處。

伽藍看到劉炫出現,強忍怒氣,退後了幾步。他不能不退,因為魏德深很“陰險”,他不但帶來了數百名貴鄉鄉團壯勇,還糾集了數千名手無寸鐵的百姓,表現出了阻斷饑民大軍南下的決心,擺出了一副不惜捨身赴死的慷慨之勢。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伽藍不想動用武力,更不想濫殺無辜,所以,他忍了,退了,給了貴鄉令一個機會。

“目下,除了黎陽的楊玄感,沒有人可以阻擋西北人南下的腳步。”

劉炫隱晦地提醒魏德深,但魏德深不為所動。

“或許,崔遜也罷,遊元也罷,都沒有向你透漏有關伽藍的隱秘。”劉炫嘆道,“明府,你給人利用了,卻一無所知。”

魏德深皺起了眉頭。劉炫的身份地位擺在這裡,不可能無中生有。別人說出同樣的話,他可能嗤之以鼻,但劉炫說出這句話,他就不得不重視了。

“請先生教誨。”

“你對伽藍的事,瞭解多少?”

魏德深猶豫了片刻,說道,“黃臺公(崔遜)匆匆而過,稍稍說了一些。”

“可曾提及伽藍的出身?”

魏德深目露驚訝之色,悄悄瞥了一眼正在與禁軍軍官們激烈商討的伽藍,暗自想道,難道這個西北蠻子還有不同尋常的出身?

“未曾提及。”

劉炫微微搖頭,旋即把自己對伽藍出身來歷的估猜大概說了一下。劉炫一如既往,說得很含蓄,很隱晦,但他所拿出的一系列旁證足以讓魏德深相信,伽藍出自豪門,而且還是曾經烜赫一時的前朝皇族豪門。

劉炫是當世鴻儒,是中土的文翰泰斗,他說出來的話,沒有人懷疑。魏德深也是一樣,深信不疑,並且異常惱怒。遊元和崔遜一直與伽藍在一起,即便不知道伽藍的出身,最起碼應該有所懷疑,對他應該有所提醒,而不應該蓄意隱瞞,導致他對形勢做出了錯誤的判斷。這個錯誤的判斷所導致的後果是致命的,足以讓他本人和魏氏陷入極度被動的險境。

“先生認為,南下是一條活路?”

“相信他。”劉炫鄭重其事地說道,“老朽相信他,你也該相信他。如果上蒼有靈,真相就如我們所揣度,那麼對河北人來說,這就是一次機會,不僅可以拯救無辜蒼生,也可以把我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魏德深躊躇良久,忐忑不安地低聲問道,“假如……,先生,某是說,假如……”

“沒有假如。”劉炫以非常肯定地口氣說道,“老朽雖然年紀大了,但這雙眼睛,還是雪亮的,還能把這世上的人和事,看得清清楚楚。伽藍在某的眼裡,沒有任何秘密,而黎陽的事情在某的眼裡,更是通透瞭然。”

魏德深陷入沉思,仔細權衡得失。劉炫不會欺騙他,欺騙他沒有任何意義。現在有兩件事經劉炫之口得到了證實,一是伽藍的背後有著難以估量的龐大勢力,二是以楊玄感為首的一部分關隴貴族正在陰謀叛亂。這是河北人的機會,只要把握好了,必能讓整個河北人獲利,而他本人和魏氏也必將從中受益。

魏德深緩緩退後,從屬官隊伍中請出一位三十歲左右的青衣儒士,與其低聲商討。

伽藍看了他們一眼,焦慮不安,突然轉身把站在親衛隊伍裡的曹旦請到了身邊,“與魏明府說話的人,你可認識?”

曹旦微微頷首,“鉅鹿魏徵魏玄成,河北名士。”

魏徵?伽藍愣了片刻,目光炯炯地望著那名青衣儒士,臉上慢慢地露出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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