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造反?

炎炎烈日下,當禁軍軍官、河北諸鄉團豪帥聽到伽藍部署攻城之策,無不楞然、駭然,其心神之震撼無以復加。

最為震驚,也最感匪夷所思的,就是劉炫、劉黑闥和曹旦,這三人甚至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有一種時空錯亂的不真實感。誰能想到事態發展到今天,不但把西北人逼瘋了,更把伽藍推上了一條不歸路。攻城就是造反,伽藍在河北饑民的“壓迫”下,在生靈塗炭的重壓下,竟然崩潰了,失去了理智,竟然也要造反了。

難以置信的還有河北豪強,蘇邕、蘇定方父子和一批從河間郡便追隨而來的鄉團豪帥與西北人接觸很長一段時間了,直到今天,他們總算徹徹底底認識了西北人,這就是一群野蠻人,一群完全沒有開化的野蠻人,一群無視律法無知無畏的野蠻人。他們知道攻城意味著什麼嗎?他們知道造反的後果是什麼嗎?

傅端毅第一次有了手足無措之感,頭皮陣陣發麻,而薛德音更是寒意層生,如此熱天竟然連打冷戰。

西行、布衣和江成之等西北軍軍官也是神情凝重,但他們不認為這就是造反。相比較而言,西北軍鎮戍邊陲,常年在西域作戰,軍隊官長向來擁有更大自主權,掌控一城一鎮之軍政大權是慣例,非常時期行非常策、做非常事乃是生存之必然。對於邊疆人來說,生存決定一切,沒有生存,拿什麼來鎮戍國土?此刻雖然地處河北,但西北人這種根深蒂固的生存法則不會變,他們只追求目的,不在乎手段,即便這種手段違背了律法,他們也毫不在乎。

當務之急就是饑民的生存,而饑民的生存意味著西北人的生存,饑民大量死亡,西北人也休想存活,就算皇帝和中樞都能理解他們的苦處,但最終也只能讓他們來承擔責任,總不至於讓皇帝和中樞來承擔責任吧?所以西北人對伽藍的攻城之舉沒有任何異議,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兵力太少,攻城有難度,更重要的是,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河北攻城,而第一次則意味著對對方一無所知,充滿了危險。

“將軍,此策不可行。”

薛德音看到伽藍從容部署,已經決心攻城,不得不出言阻止。

伽藍看了他一眼,冷笑,“先生能否指揮某?”

薛德音搖頭。

“能否駕馭某的部屬?”伽藍再問。

薛德音還是搖頭。

“先生能否祈禱上蒼,憑空變出谷粟?”

薛德音苦笑無語。

既然不能指揮伽藍,又不能駕馭西北人,更不能變出谷粟,那能幹什麼?現在誰都知道攻城的後果,都在擔心自己的利益,但誰關心饑民的死活?誰會顧及無辜蒼生的利益?

“館陶令有沒有義務開倉放糧賑濟饑民?”

伽藍目視眾人,突然厲聲喝問,“有,還是沒有?”

眾人面面相覷,預設無語。當然有,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帝國當初籌建義倉的目的就是為了積糧救災,而且義倉由“民”自己管理。這個政策是好的,但具體到執行過程中,因為人的貪婪和對利益的攫取,馬上就變了。首先就是負責管理義倉的地方豪望,即所謂的“民”,監守自盜,營私謀利。地方官府隨即以此為理由上奏朝廷,繼而奪取了義倉的管理權。從那個時候起,義倉就變成了地方上的官倉,加入了“朝廷用度”之功能,於是官府也就可以公開的明目張膽的監守自盜、營私謀利了。

災荒發生了,災是要救的,否則容易催生“民變”,這個簡單的道理,地方官員還是懂的,但因為關隴人和山東人之間的矛盾,因為地方官員和地方豪望之間的矛盾,因為官與民之間的矛盾,一些地方豪望利用災民對生存的渴望、對公平公正的祈盼,揭竿而起。地方官府大喜,急忙予以配合。由災民轉為叛賊,由救災轉為戡亂,官府不但不要開倉放糧了,反而可以以戡亂為藉口,肆無忌憚的掏空倉儲,把本該是帝國和百姓儲存的粟帛,轉為自家私庫的財富。

但那是有前提的,一則叛軍因為需要壯大的時間,行事低調,還不敢大規模地攻擊城鎮和官府,二則地方官府和地方豪望都在蓄意欺瞞皇帝和中樞,編織了一張“蓋子”把真相遮掩了。如今西北人橫掃河北各路叛軍,把各地饑民彙集到了一起,形成了一支龐大的人數高達二三十萬規模的饑民大軍,把蓋在山東大地上的“蓋子”捅了一個大窟窿。陽光射進來了,真相原形畢露,地動山搖,必將震動皇帝和中樞,震撼京師,這時候,與西北人正面對抗是極度不明智的做法,所以遊元和崔遜“悄然隱退”,另圖他策,而臨清、清泉縣令都積極配合開倉放糧,像鄃縣令楊善會和館陶令這等被私利矇蔽了理智的官員,不但在與西北人的對抗過程中會遭到慘痛打擊,將來一旦形成政治風暴,皇帝和中樞追究下來,必會被風暴席捲而去。

但是,西北人假若死了,死在了河北,那麼所有人就會把所有責任推到西北人頭上,最終除了饑民給西北人陪葬外,無論是地方官員和地方豪望,都會一頭衝進堆積如山的屍體裡,饕餮大餐。

伽藍正帶著西北人走上一條不歸路。輸了,西北人全軍覆沒,還要拉上不計其數的河北饑民,所以,西北人沒有選擇,只有殺,踩著地方官員和地方豪望的屍體,殺出一條血路。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誰在摧毀帝國?誰在屠殺無辜蒼生?誰是帝國的敵人?”

伽藍在咆哮,像一頭瘋狂的雄獅,震天怒吼。

眾皆變色,噤若寒蟬。

“仰起你們的頭……”伽藍手指赤金色的帝國大纛,聲嘶力竭,“站在帝國的大旗下,站在中土的大地上,面對數十萬芸芸蒼生,你們作何選擇?你們的良知在哪?你們的道義在哪?你們的仁義在哪?”

大旗在風中獵獵狂舞,氣勢如虹。

“誰來戍衛帝國?誰來守護中土?誰來拯救中土的蒼生?”

伽藍縱聲狂吼,驀然戰刀出鞘,遙指城池,“他能戍衛我們的帝國?他能守護我們的中土?他能拯救我們的血脈親人?”

戰刀厲嘯,在空中劃出一道耀眼光芒,刀鋒直指禁軍龍衛。

“戍衛帝國的是我們,守護中土的是我們,拯救中土蒼生的是我們!”

西行、布衣、江都候、江成之等人彷彿又回到了西土,回到了蒼莽大漠,回到了那血雨腥風的廝殺戰場。

西北人的血沸騰了,西北人的殺氣沖天而起。

“伽藍……”西行、布衣等人齊齊拔刀,振臂狂呼,“伽藍……”

“伽藍……”西北人叫了起來,吼了起來,震耳欲聾。

“伽藍……”河北饑民也喊了起來,叫喊的人越來越多,逐漸形成了道道驚天聲浪,迴盪在廣袤蒼穹,猛烈衝擊著所有人的心靈。

伽藍,這個耳熟能詳的守護神,已經成了河北饑民一路追隨的信仰,頑強支撐的信念。曾幾何時,他們信奉的是釋迦牟尼佛,以為佛能賜予他們平安和衣食,然而,殘酷的現實摧毀了他們的信仰,就在他們最絕望的時候,就在他們已經放棄信仰並停止祈禱的時候,佛卻聽到了他們的哀求,降臨了伽藍守護神。

西北人信仰伽藍守護神,河北人也信仰伽藍守護神,伽藍守護神把兩個敵對的群體成功黏合到了一起,只要一聲“伽藍”的呼喊,就能把雙方聚集到同一杆大旗下,就能讓雙方齊心協力並肩作戰。

“伽藍……”

蘇邕、蘇定方父子,還有那些河北地方豪帥,甚至就連劉黑闥、曹旦都喊了起來,叫了起來。他們呼喊的不是伽藍那個野蠻的西北人,而是伽藍守護神,是把西北人和河北人的力量整合到一起的佛門戰神。

然而,信仰歸信仰,希望歸希望,無論熱血怎麼沸騰,總有人還保持著一絲清醒的理智。

“攻城,等同於謀反。”劉炫不得不向伽藍提出忠告,雖然他知道伽藍肯定負有特殊使命,肯定得到了皇帝和裴世矩的支援和信任,但凡事都有個限度,過了度,逾越了底線,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劉炫對伽藍不敢抱有太大的期望,更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河北饑民因為伽藍的衝動和魯莽而付出死亡的代價,他必須阻止。

伽藍笑了,在震撼天地的吶喊聲中,湊到劉炫的耳邊問道,“館陶令是官,還是賊?”

劉炫霍然醒悟。伽藍手上有數十萬饑民,只要他始終控制著這支饑民大軍,他就站在了道義的最高點,即便他違法了,但皇帝和中樞為了維持道義,必然袒護甚至縱容,相反,所有欺凌饑民的官員和豪望,都必然會受到道義的譴責,而皇帝和中樞為了利用道義贏得民心,必然對那些官員和豪望展開毫不留情的打擊,甚至摧毀他們的肉體。

有時候道理很簡單,但身在局中,雲深不知處,又有幾人能看清真相?

“攻城,就是殺賊。”伽藍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攻城,就是殺賊。

伽藍在部署完畢後,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館陶令和館陶縣府的官吏定性為賊。

我說他是賊,他就是賊,不是賊,也是賊。要證據嗎?我拿下城池,我是勝者,我就能顛倒黑白,可以任意炮製證據,可以站在道義和律法的高度,置其於死地。

遊元是否同意?巡察使團是否會再一次給西北人拖進深淵?

有人想到了遊元,想到了巡察使團,但從白橋開始,巡察使團就已經被西北人所控制,置於禁軍“保護”之下,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控。遊元和崔遜是否沒有反擊之力?所有人都不相信,就連西北人都不相信。雖然當前局勢對遊元和崔遜不利,但從另一個角度考慮,假如西北人全軍覆沒,那局勢就徹底顛覆,完全逆轉了,所以,所有人都能預測到,遊元和崔遜正在磨刀霍霍,只待發動致命一擊。

伽藍的瘋狂舉動,西北人失去理智的攻擊,是否意味著雙方的“廝殺”開始進入白熱化?河北地方豪帥們應該選擇何種立場?遊元始終不說話,崔遜已經趕赴黎陽,巡察使團“幽禁”了自己,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暗示,有目的的蓄意的把局勢快速推向失控狀態。

目前西北人的敵人有兩個,一個是河北義軍,但已經被西北人打敗,一個就是關隴權貴,也就是各地方官府的官長們,因為伽藍不知死活地捅開了遮蓋在山東地區上的“蓋子”,把他們推向了絕境,只待河北危局傳到皇帝和中樞的耳中,首當其衝遭到打擊的就是以關隴人為首的地方官長,所以他們肯定要不惜代價堵住這個“窟窿”。

山東世家權貴也不想讓真相暴露於天下,因為河北局勢走到今天這種地步,他們是推波助瀾者,他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此一來,即便楊玄感造反了,以他為首的關隴貴族遭到了沉重打擊,山東人也很難取而代之,皇帝和中樞會更加不信任他們,甚至會加重遏制力度。這與山東世家的願望背道而馳,因此山東人也要捂住“蓋子”,只不過他們先要讓西北人和關隴貴族打個兩敗俱傷,然後他們才出手,一擊致命,最終掌控主動權,從中攫取最大利益。

禁軍龍衛和劉黑闥的平原諸鄉團率先進入攻城狀態。

鼓號齊鳴,旗幡翻飛。步軍列陣於正中,馬軍兩翼展開。

河北饑民歡呼雀躍,一遍遍地用盡所有的力氣叫喊著“伽藍,伽藍……”,用盡全部的虔誠祈禱著上蒼的佑護。

此刻,不論是站在運河大舟上的帝國御史臺治書侍御史遊元和巡察使團的僚屬們,還是站在館陶城樓上的館陶縣令和縣府官員,還是列陣於戰陣後方的蘇邕蘇定方父子和一群河北地方豪帥們,甚至包括戰陣中河北人,都有一種匪夷所思的恍若夢遊般的荒謬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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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禁軍竟然與河北叛賊並肩作戰,竟然與他們一起攻打帝國的城池,尤其不可思議的是,帝國館陶縣的官員們竟然成了帝國的叛賊。

到底誰是叛賊?

這個問題不禁縈繞在遊元和巡察官員們的腦海裡,也迴盪在館陶縣官員們的心裡,同樣猛烈衝擊著河北地方豪帥和河北義軍將士們的心靈。

這個世界亂了,顛倒了,變得面目全非了,變得非常非常得陌生了。

只有西北人從容自若,對眼前這一切極其坦然。西土的世界就是個紛亂的世界,就是個黑白是非顛倒的世界,今日把盞言歡的兄弟,明天或許就是生死仇敵,今日歃血為盟的朋友,一夜過後便會背信棄,再度義兵戈相見。在西土,生存法則就是實力,就是拳頭,就是利益至上;實力就是法則,拳頭就是規矩,利益決定行事的思維和策略,它適用於西土的帝國軍隊,西土諸虜,甚至就連西土的沙盜馬賊都忠實而堅決地遵循這一法則。

這些沙盜馬賊搖身一變,做了帝國禁軍龍衛,但他們的“覺悟”遠沒有達到帝國府兵的境界,遵紀守法對他們來說遙不可及,最現實的問題就是如何活下去,而要活下去,就要殺出一條血路,環境越是險惡艱苦,殺戮越是瘋狂。今天,他們就要殺出一條血路,為此,他們願意團結任何可以團結的力量,哪怕上一刻,雙方還是生死仇敵。

“咚咚咚……”

戰鼓擂動,樓蘭將士們戰意盎然,個個殺氣騰騰,熱血沸騰之際,引頸高歌,“朔方烽火照甘泉,長安飛將出祁連。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使少年。”

這是薛道衡的歌賦,傳唱於中土,流行於西北軍旅,即便是紫雲天的悍卒,魔鬼城的猛將,也因為熟悉的西北豪邁大麴而琅琅上口。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魚麗逐左賢。谷中石虎經銜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無窮已,薊門迢遞三千裡。”

唱和之人越來越多,天馬勇士,龍城豪傑,就連河西的馬伕、雜役也放聲吟唱。

“朝見馬嶺黃沙合,夕望龍城陣雲起。庭中奇樹已堪攀,塞外徵人殊未還。白雪初下天山外,浮雲直上五原間。”

姜九、薛家十三郎、十四郎……高泰、喬二……當初從西土到河北,歷經千難萬險的勇士們都唱了起來,他們彷彿又回到了大漠,回到了那慘烈的殺戮戰場。

薛德音的淚水滾了下來,這一刻,他拋棄一切,他只有一個念頭,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為大人洗雪沉冤。他嘶啞著聲音,仰首高歌,“關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流水本自斷人腸,堅冰舊來傷馬骨。邊庭節物與華異,冬霰秋霜春不歇。長風蕭蕭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

這是一首膾炙人口的歌賦,大凡中土人,尤其是山東人,即便是販夫走卒,也能在酒酣耳熱之際,激揚放歌。劉黑闥縱聲高唱,豪情四射;蘇定方舌綻春雷,意氣風發;河北人同聲唱和,聲若驚雷。

“從軍行,軍行萬里出龍庭。單于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

“伽藍,伽藍……”

“從軍行,軍行萬里出龍庭。單于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

“伽藍,伽藍……”

士氣如虹,戰意沖天。

戰鼓聲、大角聲、沖霄而起的豪放歌聲,幾十萬人的吶喊聲,驚天動地。

遊元表情呆滯,心裡卻是波瀾起伏,一股恐懼的寒意從靈魂深處湧出,漸漸瀰漫了全身。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輕視了對手,山東世家權貴也輕視了皇帝和裴世矩,當前局勢不在山東人的掌控中,也不在關隴人的掌控中,而是在皇帝和裴世矩等中樞權臣的掌控中。未來局勢難以預料,或許山東人要在這一局中喪盡優勢,最終一無所獲,而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個來自西北蠻荒的野蠻戍卒。

伽藍,他叫伽藍,他為什麼偏偏叫伽藍?如果他不叫伽藍,今日,他憑什麼贏得河北人的人心?

遊元黯然嘆息,抬頭望向西天,驀然臉色一變,日落西山,夕陽如血,黃昏到了。

“咚咚咚……”狂暴的戰鼓聲沖天而起。

“嗚嗚嗚……”激昂的大角聲響徹天宇。

“攻擊!”

伽藍一聲令下,霎時箭矢如蝗,殺聲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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