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昭回到茶鋪時, 李元敏已為眾弟子在相熟的小客棧中找到了落腳之處,據說客棧老闆當年曾在太初觀中打雜。
站在這座簡陋的小客棧前,望著李元敏熱絡的招呼青闕宗眾弟子入住, 甚至還幫店小二一抬抬搬搬, 宋鬱之微微皺眉, 輕聲:“沒想到太初觀勢力萎縮至此, 僅兩日腳程的武安城也不能震懾。”
不論是青闕宗還是廣天門,勢力所及的周遭方圓數千裡的大城小鎮中, 只消亮出宗門弟子的身份, 恁憑何時會被待如上賓, 何至於如此。
蔡昭無聲一笑, 淡淡:“三師兄想左了。太初觀再落魄,也不至於連武安城震懾不了。我倒覺得這位李元敏師叔乍莽撞衝動, 風風火火, 實則仁善和,不願以勢壓人, 深更半夜的打擾百姓。”
宋鬱之眉心一蹙:“適才去哪兒了, 怎麼跟打了一架似的回來。”
小蔡女俠淡定的攏了攏了微亂的鬢髮,“遇上只野貓,非要跟我搶路走,不我最後以德服人了。”說完, 也不管宋鬱之接不接受這種胡說八, 她徑直往裡走去。
在簡陋幽暗的小客棧中湊合了一夜,疲憊了大半夜的眾人一直歇到中午才起身。
舒服慣了的戴風馳戚凌波著實吃不消,嚷嚷著要換一間客棧,丁卓樊興家也揉著痠痛的肩膀默許——他們非講究之人,奈何身體早已習慣了精緻舒適的起居。
宋鬱之最早發覺蔡昭不見了, 問店小二才知她一清早就起了身,留了話說要再上常家遺址,很快就回。宋鬱之轉頭了眼正在討論移居何處的青闕宗弟子李元敏等人,便不動聲色的閃身離開客棧。
山路崎嶇,穿寂靜焦黑的常家塢堡,宋鬱之在空無一人的後山墳地找到了蔡昭。
蔡昭也不知在墳地周遭摸索了多久,衣衫褶皺,面色發白。
宋鬱之這次什麼也沒問,默默的在一塊平整的青石上攤開油紙,小心的擺放適才他在街上買來的食物,一小罐溫熱的粟米粥,肉香濃郁的燒麥,清脆可口的香油醃菜。
他自小養尊處優,頭一回伺候人不免手忙腳亂,差點打翻粥罐。
蔡昭清晨空腹出門,此刻早就餓了,當下擼起袖子湊去吃起來,邊吃邊笑:“我還當三師兄要先責怪我獨自出門呢,沒想到三師兄今日這麼善解人意。”
宋鬱之一板一眼:“我知,昭昭就算碰上魔教亦是無妨。”
蔡昭沒接這個話茬,一口啃去燒麥上的滷肉粒,“沒想到三師兄會由著我在墳地旁吃吃喝喝,記得我們當初去幽冥篁的路上,三師兄連一張瘸腿的桌子不肯將就。”
宋鬱之默然,“……我不該只顧著自己,沒顧上。那時又累又餓,我還堅持要尋一處體面的地方用膳,著實不該。”
廣天門的宋三公子,自幼生的芝蘭玉樹一般,天賦遠勝同門手足,從頭發絲到鞋底被服侍的妥妥當當。雙親師父雖對他期望甚高,但日常起居上從來是由著他的性子來,沒半點違拗。從小到大,只人家遷就他的習慣,他從不需要考慮別人的喜好。
直到最近在蔡昭身上屢次碰壁,他才逐漸醒悟來。
從日常照顧到婚約存廢,自己做的遠不如慕清晏,無怪乎女孩對他沒半分留戀。
對比提及慕清晏時女孩滿眼的為難不捨糾結痛苦,她望向自己的目光,哪怕含笑時,也是理智清朗毫無綺念的。
宋鬱之雖未情|愛經歷,但也知這種情形大大不妙,就算亡母的理天衣無縫,但人的情緒怎能按理來算。倘若蔡昭厭惡極了自己,那就是天大的理沒用。
他抿了抿唇,“今日起身後,我已飛鴿傳給家父,請他向師父退婚了。”
蔡昭沒理他這茬,埋頭苦吃。
宋鬱之四下了,“常氏墳地上古怪麼?是不是蔡叔父對師妹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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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蔡昭開口,他又,“若是師妹不便,就不用說了。”
蔡昭笑笑:“沒什麼不能說的,家父說當初他來此地查訪常氏滅門的線索,覺得後山墳地些不對勁。適才我尋摸了大半日,什麼沒發現,大約是家父多心了。”
宋鬱之起身繞著走了一圈。
這片墳地方圓半里地左右,按著年份從背面一列列墓碑排序下來。
除去不便遷移的祖墳,年份最早是常昊生雙親的墳冢,常家塢堡建成之時他們早已老邁病弱,不久便世了,然後埋骨於此。
接下來是常昊生的一位叔父,他於攻伐幽冥篁的戰役中,他同冢的是年後病逝的妻子,一旁小小的墓碑下是他們早夭的兩個孩子。
再下來是常昊生三位世伯的墳冢。
他們早年均是縱橫大江南北的江湖豪客,因承恩於常老太爺,後來便歸隱在常家,常昊生自幼對他們以叔伯相稱。
毗鄰其下的是餘座常家世僕及門人的墳冢,他們均是因護衛常氏。
最新的墳冢則屬於常昊生的妻子薛夫人。
宋鬱之細細觀察,發現所墳冢沒挖掘的痕跡,排列的方位俱是以輩分論,墓碑也是規規整整一模一樣,怎麼沒奇異之處。
“當初魔教屠戮常家塢堡時,只管燒殺乾淨,雞犬不留,倒不曾在這片墳地上費工夫,是以這裡才能儲存完好。”蔡昭喝著熱粥,無奈,“眼下毫無頭緒,除非挖墳了,不然我是不出古怪了。”
宋鬱之轉頭:“那我還是下山打聽打聽哪家跌打醫館好吧。”
“?”蔡昭不解。
“讓令尊知這念頭,不打斷的腿。做師兄的沒別的本事,給師妹找間上好的醫館還是成的。”
蔡昭哈哈一笑,“三師兄也會說笑了。”
宋鬱之坐到她對面,“許久沒見師妹笑的這麼開懷了。”
蔡昭放下粥罐,輕嘆:“……人為什麼要長大呢,長大了總這麼多煩惱。”
宋鬱之疑惑:“在去幽冥篁的路上,途經一間鋪,我記得說小時候不論怎麼偷藏風月話本子,總會被令堂發現沒收,是以煩惱的很。”
蔡昭哈哈大笑,笑聲如孩童般清脆歡暢,“我沒想到三師兄這麼古板無趣之人,居然一眼就能認出那些話本子來,嚇了我一大跳。”
在那間鋪中,她還在各種假裝不經意,想湊近了架,誰知宋鬱之一瞄封皮就如數家珍——
“哦,這裡居然《牆頭紅杏夜歸晚》,這是妙筆客手制的老版式了,難得的很。”
“這是《金樓三千妙事》吧,應是一套八冊,可惜這兒缺了兩本。”
“這《風流寡婦俏生》定是殘本,全冊哪這麼薄的。”
當時的他還一臉不解,“為何要偷藏?這種我那兒多的很,昭昭師妹若喜歡,我給送些去。”自他歲起,父兄便分貼心的各種啟發。
當時的蔡昭分尷尬,心裡想要,但嘴上不好說。誰知回去之後,宋鬱之就將這事忘的一乾二淨,她又不好意思主動去要。
宋鬱之如今想來,其送那些旁敲側擊的典籍摘錄,還不如送箱話本子呢,著實暗悔不已。他不覺這些何不妥,只不彼時他一心修習,心無旁騖,外加還一位令他煩心的未婚妻,翻了冊後就丟到一旁。
蔡昭著毫不介懷的宋鬱之,忽然想到了另一個人。
那人素不贊成自己讀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心心念念要燒掉天下所不正經的鋪,若是知她連風月話本多涉獵,他不跳腳才怪。
半晌後,宋鬱之輕輕:“若沒煩惱,如何顯出快活時的愜意。”
蔡昭沉默了片刻,“師兄說的是。”
吃飽喝足,兩人七手八腳的將油紙收攏起來。
蔡昭起身,“算了,咱們下山去吧。當時我爹一心一意要找出屠滅常大俠滿門的兇手,說不定真是他多心了。”
宋鬱之贊同:“那時掌權魔教的還是聶喆,動手的必然是他的走狗。如今魔教新教主上位,必會清算他們。雖說我們不能親自為常大俠全家復仇頗是遺憾,但怎麼說,血仇也是了了的。”
“是呀,一點也沒錯。”蔡昭望天喃喃,“他是不會心慈手軟的。”
宋鬱之知女孩在想誰,但什麼也沒說。
等到下山後,他們發現李元敏已經帶著青闕宗眾弟子去了武安城中最大最精緻的一間客棧,光是門面就七八扇之大。
宋蔡二人到時,店小二們正在搬抬箱籠。
戚凌波見未婚夫蔡昭一齊回來,冷冷的瞥了一眼,哼的一聲昂然轉頭去。
戴風馳本想譏諷兩句,被樊興家扯住,“二師兄算了吧,也凌波師妹這些年來同進同出寸步不離,能在昭昭師妹嘴裡落到什麼好?”
戴風馳只好閉嘴。
這時胖乎乎的客棧掌櫃賠笑著來,“小店乾淨上房管夠,諸位大俠盡可住下,就是兩位女俠……呵呵,小店本兩間清靜雅緻的繡房,雖說價錢貴了些,但最合女客居住。只可惜如今一間正在修繕,兩位女俠是不是能合住一間呢?”
丁卓疑惑:“上房繡房何區別,師妹們也住上房不行嗎?”
掌櫃很專業精,含蓄的解釋:“這位少俠不知,小姐們金貴,日常盥洗沐浴梳妝打扮,很是不便。住一兩日還好,若要住上個天半月的,還是舒心些的好——那兩間繡房內各一間上好的淨房。”
戚凌波本就諸般抱怨不便,一聽這話眼睛亮了。
戴風馳立刻:“凌波自小體弱,這一路上受了不少罪,自然該住這間繡房。”
宋鬱之皺眉:“凌波師妹什麼時候體弱了?昭昭比她還小呢,一路上沒受罪麼,索性她們同住一間……”
“我才不要和她住一起!”戚凌波差點跳起來。
蔡昭也不願意。
這時,一店小二上前提醒:“掌櫃的,後頭不是還一間麼?”
掌櫃驟醒,立刻:“哎呀呀,瞧我這記性。其實後院西側廂樓上還一間剛修繕好的繡房,就是地方偏僻了些,裡頭的佈置稍稍簡陋……”
蔡昭微笑著打斷他:“不要緊,我住那裡好了。”她瞥了眾人一眼,“凌波師姐金貴,我應當時時讓著她嘛。
她指著地上的兩個棠棣葉花紋的箱籠對店小二:“這個,還這個,給我抬去罷。”說完這個,不等同門師兄弟的反應,她便輕快的往後院去了。
穿中庭,繞後院,蔡昭在店小二的指引下來到一座兩層高的小樓,一樓是堆放雜物的粗木間,二樓便是一套內嵌三間的精緻繡房了。
蔡小姑娘是立志要當總掌櫃的人,對客棧經營頗心得,她隱隱覺得這座小樓的佈置點奇怪,既不合效益,又不像能省下了錢。但此刻她疲乏的很,懶得多想。
噠噠噠走上二樓,蔡昭發現屋裡已經擺放好了,茶水,點心,小碳爐,簇新的被褥,裡間淨房中的浴桶熱騰騰,各式竹器桐油新亮。
最後,店小二捧上來一個暖巢,從中端出一碗香撲鼻的餛飩——濃香清澈的雞湯下,餛飩皮薄似透明,裡頭的蝦肉混餡淡紅柔嫩。
自然少不了翠綠的蔥花。
待眾人離去,房門緊閉,蔡昭坐在桌前盯著這碗餛飩了半天。
她無奈的嘆了口:“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