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逮了兩隻小兔崽子, 北宸眾人日夜兼程趕九蠡山。
戚雲柯急掌門規,蔡平春急行家法,宋時俊急給兒子恢復功。稍許拉扯, 嗓門最大宋時俊勝出。
藥廬之中, 宋鬱之雙手合那枚冰玉, 靜靜盤腿調息。戚雲柯, 蔡平春,宋時俊, 分伸掌虛貼在頭頂百會, 胸口膻中, 後背風門三大穴位上, 勻勻運起氣來。
北宸三大掌門同時發,自然非同小, 這股雄渾洶湧內猶如波濤翻滾巨浪在宋鬱之體內奔, 這股氣勁倘若直衝丹田,固然能驅散氤氳其中幽冥寒氣, 然宋鬱之丹田與全身經絡不免同時受害。
宋鬱之按雷秀明囑咐, 小心將三位長輩內引向自己右掌,透過冰玉湧向左掌,再經由天溪與期門兩穴流向丹田,如此一來, 三股內原生燥熱交困被消磨殆盡, 湧入丹田內勁渾然一體,圓熟溫潤。
宋鬱之額頭隱隱冒汗,左右兩掌稍稍分開數寸,懸空兩掌之間那枚萬載冰玉,在強勁內逼迫下發出微微嗡鳴。
條案上香菸逐漸燃盡, 忽聽一聲短促清晰玉石爆裂之聲,站在宋鬱之身前一側蔡平春最先察覺,輕喝一聲‘收功’——三位掌門同時收起內勁,掌調息。
與此同時,數聲清脆玉石墜地之聲響起,只見那枚號稱‘至堅至剛’萬載冰玉已然碎裂成幾片,跌落在地。
宋鬱之大汗淋漓,衣衫溼透,全身不住顫抖。
戚雲柯沉聲道:“鬱之不歇怠,趕緊運功調息,以‘洗髓經’上三篇中功法運氣自愈,調養經絡丹田。”
其實此刻宋鬱之周身虛乏,幾近脫。但自幼性情堅韌,聞聽此言,立刻咬牙運功。
宋時俊端詳地上碎裂冰玉,“看來那魔教賊子還算實誠,這塊冰玉確天下罕有。”
戚雲柯見宋鬱之臉色雖然蒼白,但眉心那股氤氳不散數月青灰之氣已然消退,便放下心來。趁宋時俊守藥廬不肯離開檔口,趕緊拉上蔡平春,審訊不肖弟子蔡昭去也。
蔡昭早吃了寧小楓一頓排頭,此刻當父親與師父面,一五一十將此次魔教之行全都說了,除去兩人之間私密細節與雪嶺上秘密,幾乎是和盤托出。
蔡昭生平難得一氣說這麼多實話。
“這麼說來,取得雪鱗龍獸涎液,都是靠了那小子幫忙?”
“差不多吧。”
“追去魔教,是為了報相救之恩?”
“是,但沒幫上什麼忙。”
“待好麼?”
“……很好。”
“不知此子有沒有圖謀?”
“有或沒有都與我無關,反正我以後不會與私自相見了。”
蔡平春與寧小楓對視一眼,皆察覺到女兒語氣中苦澀哀婉之意,盤旋在舌尖責罵便放不出去了。反倒是之前最急戚雲柯聽完蔡昭話後靜坐一旁,望地上不知何處微微出神,寧小楓叫數聲才過神來。
“小昭兒過來。”戚雲柯指面前小杌子。
蔡昭實過去坐好。
“此番歷險,是不是覺得魔教中人也不全然是妖魔鬼怪,甚至其中不乏義薄雲天之輩?”戚雲柯語氣溫和。
蔡昭點點頭。
“還記得小時候,平殊跟講‘畫皮’故事嗎?”
蔡昭再點頭,開口道:“那是一種血肉淋漓沒有面目妖魔,嗜吃活人心肝,慣於披上人皮來蠱惑世人。”
戚雲柯道:“披上人皮畫皮妖與常人無異,它們也會聽戲,品酒,與說笑,還會看話本子。看到會心之處也會擊節讚歎,遇到荒唐之事比更義憤填膺,甚至會在一品閣外等上兩個時辰,只為買只剛出爐燒鴿給解饞。”
蔡昭瞪大雙眼,嘴巴張開。
戚雲柯繼續道:“相處日久之後,它甚至會告訴它真正身份。於是,不免暗暗替它惋惜——生為妖魔,非它自己所願,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憎恨它呢。”
寧小楓聽兩眼發直,蔡平春慢慢直起身子。
“在露出淌血尖牙之前,它甚至比真人都善解人意,叫人如沐春風。”
戚雲柯眼中發紅,“是,它終究會露出尖牙,它終究會吃人。”
“畫皮妖能不是有心作惡,是它存在,本身就是‘惡’。不吃心肝,它就會死。是人妖殊途啊,我們畢竟是人。昭昭,願意讓這妖魔吃親朋好友心肝麼?”
蔡昭知道戚雲柯這番話是什麼意思,忍眼淚拼命搖頭,“師父,我不會再見!”
戚雲柯疲憊欣慰微笑:“昭昭從小就很乖。記住師父話——它終究會吃人。”說完這句,就讓蔡昭去歇息了。
目送抽抽噎噎女兒離去後,寧小楓看了丈夫一眼,蔡平春會意,小心斟酌道:“雲柯大哥,當年……”
“問我。”戚雲柯一手遮面,低聲道,“小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們也什麼都問了。”忽覺窗外春色已深,怔怔抬起頭,“到此時了,平殊最喜歡這個時節。寒冬消盡,能捲起包袱出門遊歷了。”
看這副子,蔡氏夫婦也不好再追問下去,於是起身告辭。
臨出門前,戚雲柯叫住們,“昭昭與那魔教賊子事,只我們幾人知道就行了,鬱之那兒我去說。我應允過平殊,要讓昭昭一輩子喜樂安康。那麼,昭昭就絕不能受人非議。”
寧小楓見滿身隱痛頹然,不由得哽咽道:“雲柯大哥,平殊姐姐已經了三年了。,太難受了……”
“不用擔心,已經難受過了。”戚雲柯擺擺手,“們也去歇息吧。”
蔡平春與寧小楓對視嘆氣,沉默攜手到自己居所。誰知剛到門前,房門自己開了,從裡頭伸出兩隻白生生小手,不由分說將夫婦人拽了進去。幸虧蔡平春認得自家女兒爪子,不然早就一記分筋錯骨手擰下去了。
“怎麼?知道自己過錯甚大,特意來請罪賠罪麼!”蔡平春板臉,拉妻子上坐。
蔡昭睜大大眼睛:“要是我請罪了賠罪了,爹您就不用家規罰我了麼?”
“想得倒美!”蔡平春重重拍下桌案。
蔡昭賠笑:“對嘛,我也知道橫豎是要挨罰,嘴上請罪賠罪有什麼意思,我當然不會那麼做啊,爹您真是誤會我了。”
“……”蔡平春,“那來幹嘛?”
寧小楓涼涼道:“估計是來問平殊姐姐事。”
蔡昭翹起大拇指,“娘您真是神機妙算!”
一面狗腿賠笑,一面提起剛拎來熱茶壺,給父母各沏了杯茶,“爹,娘,們也聽見剛才師傅說話了吧。剛才師父眼眶都紅了,我覺得那畫皮妖故事一定不是師父平白說來,後頭一定有故事!”
放下熱茶壺,坐到一旁小杌子上,“爹,娘,們說,當年姑姑是不是……呃,遇到過畫皮妖?”
蔡平春皺眉:“長輩之事,豈能……”
“就算爹孃不肯說,女兒也能從旁處問到。”蔡昭保持微笑。
“算了,還是說吧。小春哥也不想想昭昭是誰養大,幾曾見過平殊姐姐想知道事查不清楚?”寧小楓太清楚女兒秉性了,“其實……”
蔡昭微微前伸腦袋,豎耳傾聽。
“其實我們也不甚清楚。”寧小楓道。
“娘!”
蔡平春:“大呼小叫什麼,娘確不知道。不過……”瞥了妻子一眼,“姑姑之前南闖北,去哪兒都帶娘。後來卻託詞所去之處風險太過,不讓娘跟了。”
“起初我以為平殊姐姐是在外頭結識了妹妹,於是扯爹繞世界去找姑姑!”寧小楓至今想來,猶自忿忿,“是後來覺得不大像。平殊姐姐在外頭結識,應該是個男。”
“娘怎麼知道是個男。”
“這還不簡單。平殊姐姐與我一處時,見天給我找最好看珠花,最馨香脂粉,最襯人衣料……唉,誰叫平殊姐姐疼我呢,我也沒法子,推都推不掉。”寧小楓大是得意,玉白臉頰上浮起淡淡暈紅,彷彿忽然年輕了十歲。
蔡昭轉頭:“爹,看娘。”
蔡平春板臉:“看什麼看,娘說哪裡錯了,打什麼岔。”
蔡昭:好吧,我閉嘴。
“不過那兩年間,姑姑再沒找過珠花胭脂什麼,反請石家兄弟給打了一副玄鐵精甲護腕。我瞧那護腕大小,應是男子用。”寧小楓憶道。
蔡昭直起身子,“這麼說來,姑姑,真在外面……”難道真被慕清晏那貨猜中了!
“實情究竟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寧小楓兩手一攤,“姑姑那性子也是知道,不想說話,誰也試探不出來。”
蔡昭怔了半晌:“……那周伯父未免委屈了。”固然敬愛姑姑,但想到周致臻一片深情空落,未免有些不忍,“三年前姑姑過世,周伯父都吐血了呢。”
寧小楓嘆氣道:“誰說不是呢。”
誰都知道蔡平殊天不假年,病骨支離了數年,誰也都知道大限將至。然蔡平殊沒了脈搏那一刻,周致臻依舊哀慟不能自已,跌跌撞撞摸出門去吐了好幾口血。
“我覺得……”蔡平春忽道,“當年周大哥多知道這件事。”
“啊?!”寧小楓與蔡昭母女一齊驚呼。
蔡平春道:“雖然沒人知道那兩年姐姐獨自在外頭做了什麼,但我覺得周大哥隱約察覺到了。不然,不會那麼快娶妻生子。”
寧小楓不解:“什麼意思。”
蔡昭心頭輕輕一痛,“周伯父知道姑姑另有所愛,也知道姑姑對心生歉意。為了不叫姑姑繼續對自己歉疚,就聽從姑姑勸說,去娶妻生子。”
蔡平春嘆氣點頭:“昭昭說對。”看寡言魯鈍,實則心細如髮,早在十幾年前就暗暗猜到了這樁隱情,是以從沒怨怪過周致臻在蔡平殊全身盡廢後飛快另娶。
“原來是這。”寧小楓恍然,“難怪我從來沒覺得周大哥對不住平殊姐姐呢。”
雖然不如丈夫體察入微,但天生直覺敏銳。從蔡平殊姐弟對周致臻態度中,也隱約有所察覺,所以對周致臻態度格外和氣。
“那個人是誰?對姑姑不好麼。”蔡昭心中難受。
寧小楓:“戚雲柯都管那人叫畫皮妖了,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剛才師父說也不清楚。我看子,不像是搪塞我們,估計也只知道一星半點。”
“那個人現在還活麼,不知道在哪兒。”——蔡昭心中暗想。
“昭昭。”蔡平春道,“師父說話,都聽進心裡去了麼。”
蔡昭抬頭,看見父親明睿瞭然眼睛,低下頭,“女兒都聽進去了。”
“對!”寧小楓加重語氣,“師父那人雖然優柔寡斷沒擔當,但疼愛心卻是真真,不要做出叫親長傷心失望事來。”
蔡昭猶如揹負了上百斤枷鎖一般,被壓垂頭喪氣。
蔡平春語重心長:“昭昭,從小就聰明。才兩三歲,院子裡跌過跤地方就絕不會踩第;不到四歲,我們告訴蜀中傳來茱萸十分嗆口,便半口都不肯嘗。”
寧小楓嘆道:“是呀,那會兒姑姑尤其高興,說昭昭不是那等自找苦吃好事孩子,這輩子定能過平順妥帖。”
“爹,娘,們不必再說了。”蔡昭抬起頭,“我會慢慢忘記之前那幾個月。一天不行就兩天,兩天不行就一月,一年。我還要在青闕宗待三年呢,總能全都忘記。”
蔡平春望女兒懂事子,心中嘆息:“聽說那魔教君救助過許多,這筆恩情最好還是……”
蔡昭利落打斷道:“既然打算一刀兩斷,就該斷徹底。恩情不恩情也不要說了,以後有機緣再報吧。”
“若是一直沒機緣呢?”寧小楓忍不住道。
“那就賴掉吧。”
年秀美女孩素來笑吟吟臉上,透出一股近乎冷酷堅毅果決。
寧小楓心頭一跳,忽然想起蔡平殊決意誅殺聶恆城前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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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星月無光,哭哭啼啼求蔡平殊多找幾個幫手,千萬不能自己獨自去。
蔡平殊慘然一笑,反問:“找誰幫忙?孟超大哥被亂刀砍死,繆建世萬箭穿心亡,諸葛烈一家十幾口死無葬身之地,尤氏五傑死一個不剩,石家兄弟重傷未愈,更說之前死在魔教手中那些兄弟們……”
“那還有戚大哥啊,還有周大哥啊,還有我和小春哥啊……”寧小楓哭語無倫次。
“周莊主舊傷在身,連床榻都下不了,周大哥怎能離開佩瓊山莊。小春也得守落英谷,不叫魔教賊子有乘之機。至於雲柯……”蔡平殊苦笑搖頭,“算了,多饒上一個能如何呢。待聶恆城伏誅後,武林正道不能沒有後繼之。”
“那怎麼辦?要去送死嗎!不行不行我不答應!咱們躲起來吧,聶賊年紀大了,咱們到深山林裡躲起來吧,等死了再出來好不好?”寧小楓哭臉上紅皺。
“聶恆城已經放出話來了,天下哪門哪派敢不聽命於,就一家家殺過去。讓多活一日,天下無辜之人就枉死許多。”蔡平殊柔聲安慰,“小楓放心,我命金貴很,不把聶恆城帶,我是不會死。”
“難道真沒有人能幫了嗎?”寧小楓不肯死心,病急亂投醫,“那個,那個送玄鐵護腕人呢?”
蔡平殊冷靜表情似乎裂開了一條細細縫隙,許久之後,才道:“世上,已經沒有那個人了。”
寧小楓記得清清楚楚,當時蔡平殊臉上也是這麼一幅近乎冷酷堅毅果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