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亮, 蔡昭就起身了。
像數個在姑姑身邊的清晨一樣,打座運氣,凝神衝脈, 在靜謐中聆聽自己輕緩勻稱的呼吸, 感受氣勁在經脈中流動, 一遍遍的衝擊周身穴道, 熟悉的痛楚不緊不慢的擊打在身,疼痛, 酸脹, 筋骨發出輕啪聲, 她能慢慢忍耐——這種一種令人感到安心的痛覺, 讓她可以毫畏懼的站在任何人面前。
北宸六派的心法源自同宗,然而在兩百年的分傳承中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歷代天賦異稟之人總會在本派心法中加入自己獨到的感悟。但大體來說, 要入了門,修行在個人。
蔡平殊曾言:“所謂修為, 六分稟賦四分修煉。若是靠獨門秘籍就可制敵取勝, 為何青闕宗的歷代宗主總是法將自己兒女培養為門派中翹楚,然後承繼宗主之位?”
——據說,就是因為這句心之言,蔡平殊罪了尹岱父女。不她生平罪的人多了了, 也從不放在心中。
當然, 背景強大的弟子總能獲更的修煉資源,比如養髓淨脈的天材地寶,定心穩性的長輩加持。不百多年來,總有許多藉藉名之輩如星辰崛起,震鑠天下。比如戚雲柯, 就來自青闕宗外門弟子中不起眼的那一撥。
對於這種況,蔡平殊顯然是樂見其成的。她從小就樂於將高階心法分享給新結識的弟兄們,要對方人品正直,俠義為懷,她覺能修成正道之人越多越。
為此,她被長輩們警告不止一次兩次,連法空人都不站在她那一邊,勸她‘練就絕世神功容易,識一個人卻難,施主以晴空之心看待天下,然天亦有風雨陰霾’。
蔡昭睜開眼睛,接芙蓉遞來柔軟的熱毛巾,擦拭自己額頭沁涼的汗水。
她微微吐氣,感覺身清透自在,丹田氣勁流暢,除了筋骨略覺痠痛,之前兩日積聚的疲憊與煩躁一掃而空。
足足兩個辰的運功衝脈,此已是日近中天,蔡昭問常寧在幹嘛,翡翠答:“常公子也是一午沒出門,用早膳後就屋了,還叫我們打擾。”
蔡昭心中奇怪,中午吃飯便問常寧,常寧異常沉默,半晌才答道:“我自行運功療傷,似乎有所益。”
“這是事呀。”蔡昭沒往心裡,扭頭又問芙蓉,:“今早有人來搗亂嗎?”
芙蓉笑答:“有四個鬼頭鬼腦的,大清早就拿了一袋子□□蜘蛛往常公子屋舍靠。翡翠想們既然喜歡這個,就往們身撒了些藥粉,三尺以內的蛇蟲鼠蟻就都愛往們身攆了,們後是跳著腳逃走的。”
蔡昭滿意:“翡翠幹,中午多吃些蝦仁,補一補。”
翡翠綠著臉走開了。
常寧剛才似乎走了神,翡翠一陣風似的從屋內退出才醒來,語氣溫和道:“芙蓉姑娘,替我向翡翠姑娘道聲謝。”
芙蓉答是後離,蔡昭終於注意到常寧的不對勁,問怎麼了,常寧道:“中午陪我一趟藥廬罷,我想向雷師伯請教些事。”
兩人就此說定,飯後一路散步而至藥廬,門蔡昭看見角落裡扎了一圈精緻的小小竹籬笆,裡頭有十幾絨毛嫩黃的小鴨嘎嘎的跑來跑,甚是可愛。
其中幾小鴨子的腦門,居然還綁了眼色粉嫩的小蝴蝶結,蔡昭駐足,用充滿愛憐的眼神看了小鴨子們一會兒。
入藥廬,蔡昭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雷師伯。
雷師伯本名雷秀明,是前任宗主尹岱座下原七名弟子中唯一還留在宗門的。與樊興家一樣,亦擅長煉氣製藥,十餘年前某次對魔教大戰被重傷了一目一足,如今須拄杖行走。
“是宗主冒死將我從死人堆中挖出來的。”雷秀明獨自坐在藥房中,身形瘦削單薄,曾經俊秀的面龐佈滿刀疤,左目覆有一枚精緻的繡緞眼罩。
“是師父破格錄取的關門弟子,原本我們都瞧不。還是蔡平殊說的對,比我們七個都強。”雷秀明的目光移到蔡昭身,“你的眼睛與額頭很像蔡平殊。”
忽又低沉,“現在,連她也死了……你姑姑跟你提我麼?”
“提。”蔡昭平靜,“姑姑說,您講究吃穿用戴,還動不動傷春悲秋,一兒小事就要置氣許久。因姑姑‘借’你兩身衣裳和一頂玉冠,你就氣的許久不肯跟她說。”
“兩身衣裳,兩身衣裳…”雷秀明抬手摸到自己疤痕累累的臉,“那是‘借’麼?!我不跟著大師兄佩瓊山莊辦事,倒了血黴撞你姑姑正打算女扮男裝闖江湖,有我的袍子她穿著正,就問也不問拿了!”
“……姑姑不是留了一朵雪蓮做謝禮了麼,她說您的衣裳配飾尤其看。”
“能不看麼,你娘見到穿著我袍子的蔡平殊連道都走不動了,非她不嫁。後來你娘知道你姑姑是女子,舍不責怪你姑姑,卻跑來罵我一頓,說都怪我借的袍子叫她生了誤會——真是妄之災,叫我跟誰說理。”雷秀明咬牙切齒。
常寧忽道:“原來,雷前輩的往也不全是傷悲之事。”
雷秀明一愣,臉浮現一抹惆悵:“是呀,的確也有不少啼笑皆非的事。”
再次轉頭看向蔡昭:“我很想念你姑姑,她走的候我該送送她的,卻始終沒能下決心踏出萬水千山崖,我後悔了三年。”
蔡昭低頭:“師伯想這些啦,人死如燈滅,送與不送,姑姑不會計較的。”
雷秀明道:“前日,你娘臨走前特意跑來看我。她不但踹破了我的門,還將武元英的慘狀繪型繪色與我說三遍,末了叫我惜福,不知歹,與武元英相比,我這樣每日還能喘氣的,不知幸運多少了。”
蔡昭尷尬:“娘這是安慰您呢。”
“是呀。”雷秀明神舒展,“被她吼了一頓,這幾日我多了。想想我們師兄弟七個,除了二師兄邱人傑遠走鄉,我成了個廢人,剩下的師兄弟全死了……”
忽的眉頭一皺,“不七師弟的屍首一直沒找到,你們說,會不會也像武大哥一樣……”
“不會。”常寧簡潔道,“羅女俠在魔教待了兩年,將裡裡外外的牢獄都摸了一遍,若有郭子歸前輩的訊息,她絕不會字不提。郭前輩生前的名望遠不如武元英大俠,魔教並長年秘密囚禁的道理。”
雷秀明頭:“你說的有理。”又問,“這回你來何事,傷勢有變麼?”
“前輩替我看看罷。”常寧坐到近前。
雷秀明一手搭腕脈,另一手並起食指與中指,緩緩運起真氣探天突、氣舍與膻中三處穴位,片刻後再探大椎、靈臺與中樞三處。
“比先前些了,我又探你復原了些許功力。”雷秀明放下手,“慢是慢了些,不總算是有起色的。”
“晚輩想問的不是這個。”常寧將衣襟束至脖頸,“反正家父教我習武也不這兩年的事,從頭練起也妨。晚輩想問,前輩對五毒掌知道多少?”
“五毒掌?”雷秀明一怔,“所以你覺自己中的是五毒掌之毒麼。”
“混亂中晚輩的確被打中數掌,但晚輩不清楚那是不是五毒掌。”常寧道,“彷彿是,又彷彿不是;這才來請教前輩。”
雷秀明思忖片刻,解釋道:“五毒掌原是一門滇南密林中的邪派功夫,不知怎麼流入了魔教,是以五種劇毒配合心法練就掌力。中五毒掌者,輕則皮肉潰爛,重則毒血攻心。據說聶恆城就練這門功夫,後來功力漸長,就練旁的更為霸道的功夫了。”
蔡昭聽懂了。
簡單來說,尋常況下被對手一掌擊中,是受內傷,要沒有震碎五臟六腑,總還救回來。但被五毒掌擊中,不但要受內傷還要中毒。前者醫治內傷就夠了,後者不但要醫治內傷還要解毒。
“當年我曾醫治幾個中五毒掌的傷者,們往往並非死於內傷,而是毒發身亡。”雷秀明道。
蔡昭:“不能解毒麼?名門正派中也有不少擅長解毒的前輩啊。”
“要解毒,你先知道中什麼毒啊,然而人知道是哪五種毒啊!”雷秀明苦笑,“這就是五毒掌可惡之處,不同之人掌下之毒也不盡相同——譬如一對師兄弟一道練五毒掌,可能前四種毒都一樣,到了五種毒,一個用蠍毒,而另一個卻用蝕骨草了。既不知道是何種毒,我們又如何對症下藥?”
“是以五毒掌就解了麼?”常寧問。
“那也不盡然。”雷秀明道,“凡事必有利弊,五毒掌雖然沾之即毒,後患窮,但有三個弱。”
“一,怕遇見功力高於自己且早有防備之人。倘若遇見這種人,對方要在中掌那一刻以渾厚內力將毒性逼回,出掌者就會反受其害了。”
“二,怕叫人知道自己的五毒掌是那五種毒。一旦人家知道了你的底細,這五毒掌的威力立少了一半,就是尋常掌法了。”
“記那年,聶恆城的二弟子陳曙開壇立威,數月內暗算了武林正道中幾位有名的俠士。也不求致人死地,是偷襲每人打一掌,旋即退走,叫中掌之人煎熬苦痛,後不治而亡。”
蔡昭聽的入神:“那怎麼辦?這些大俠都死了麼?”
“若都死了,就沒有你常世兄了。”雷秀明笑道,“這些傷者裡就有常昊生,那會兒年紀輕,連親都沒成,就不慎中了暗算。”
蔡昭扭頭看看常寧,“那們是怎麼痊癒的。”
“是你姑姑出的手。”
雷秀明似乎陷入了回憶,“常昊生中毒後,她急的不行,三天內挑了十座魔教分舵,還到處張貼告示,叫陳曙做縮頭烏龜出來應戰,大家一對一,誰也找幫手。陳曙一日不出來,魔教賊子們就一日想安寧。呵呵,那陣子啊,魔教的蝦兵蟹將聽見‘蔡’字就頭痛。”
“姑姑不怕魔教報復落英谷麼?”蔡昭覺後怕。
常寧笑:“一,那還沒有你那熱鬧的落英鎮,二,那落英谷裡也沒幾個人,魔教要搗亂就了,大不了把屋舍樹木燒了,回頭你姑姑翻新重建就是了。反倒是魔教,聶恆城苦心經營了幾十年,每座分壇分舵都藏了不少財帛。”
蔡昭訕笑幾聲。
雷秀明繼續道:“不陳曙這種奸詐小人怎肯光明正大的應戰,明著接了戰,暗著卻跑比武之處佈置陷阱。誰知你姑姑等的就是這個,她領人預先埋伏在外圍,恰逮住了正在佈置陷阱的陳曙一行,然後大家噼裡啪啦打了一架。”
“激戰中,你姑姑刻意引陳曙出五毒掌,中掌那一瞬就以自身內力逼回毒性。其實這招甚險,因你姑姑從未與陳曙交手,誰也不知彼此強弱——幸虧,你姑姑功力略勝一籌。陳曙中毒之後,急急忙忙要給自己解毒,不免鬆懈了防備,終於叫你姑姑查清是哪五種毒。之後,我就跑給法海人打下手,很快配出瞭解藥,救下大家性命。”
遙想蔡平殊當年俠肝義膽凜凜威風,蔡昭聽的心曠神怡:“……姑姑真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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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不然為何那麼多人肯聽她的。”雷秀明白了她一眼,“你娘知道你姑姑這般冒險後,哭的差水淹長春寺。”
頓了頓,又道,“那年,你姑姑還不足十七歲。那麼多正道的前輩都束手策的事,她說辦就辦到了。師父人家知道後,一連幾天都唸叨‘後生可畏’。”其實尹岱當還自言自語‘生女當如蔡平殊’,尹氏雙姝至此深恨蔡平殊。
“後來陳曙怎樣了?”常寧忽問。
雷秀明醒神來,譏嘲道:“五毒掌練成之後又不能再改毒性了,既然人人都能配出剋制毒掌的解藥,這門功夫立成了雞肋,再趕緊練的功夫也來不及了。後來,死在周致臻大哥手中,是聶恆城四大弟子中早下黃泉的。”
“師伯剛才說五毒掌有三個弱,還有三個呢?”蔡昭忽然想到。
雷秀明笑了下:“三個弱就是貴。你用劇毒練功,總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吧,練功需要許多名貴藥物來護住心脈不受毒性侵蝕。是以,沒錢的千萬練五毒掌。”
常寧皺眉:“前輩所說的兩人,聶恆城練五毒掌到一半就練的功夫了,陳曙則是被揭穿了底細,倆都沒繼續練下。晚輩十分奇,若這五毒掌一直練下,究竟能到何等威力?能不能即便不打中對手,也叫對方中毒?”
雷秀明神一肅:“這個我聽傳聞。據說百年前滇南有位高手,將五毒掌練至爐火純青,出掌掌風亦帶毒。兩相比武,需多糾纏片刻,對手就會因吸入毒氣而死——不誰也不曾親眼見。”
常寧沉默許久,隨後長揖:“多謝雷前輩為晚輩解惑。接下來,晚輩打算自行運功療傷,看看是否有所轉。”
說完就向雷秀明再行拜謝,然後招呼蔡昭回。走到藥廬外等待,仰頭望天怔怔的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雷秀明看背影,低聲道:“你怎麼不問如何運功療傷?”
蔡昭笑笑:“我姑姑說,如果你相信一個人,那麼必然有不告訴你的道理,如果你不相信一個人,那麼說出來的必事編造的謊言——問有何益。雷師伯,你又為何不問?”
雷秀明口氣猶豫:“常昊生當年是中五毒掌的,我在想,興許留下了什麼心法,能夠剋制五毒掌?”
“聽起來頗有道理,可那是常家的獨門心法,旁人不問了哦。”蔡昭似笑非笑。
雷秀明板起臉:“行了,你護著那小子罷。盼著常昊生在天有靈,叫兒子早日痊癒,省的我每日給熬清火祛毒湯。”
“要我說啊,藥補不如食補,雷師伯你與其熬什麼清火祛毒湯,還不如煲幾盅清火鴨粥呢。剛才我來,看見角落裡那群小鴨子挺歡騰的,不如拿來煲粥吧。”
雷秀明:???!!!
“……給我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