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佝僂老者仰起臉來,頭髮和鬍鬚戧戟雜亂,掛著霜色,好像深冬的霧淞。看到常思豪,他眼裡微露出欣喜之色,想要作出一個笑容,然而灰白的皮膚好像被凍住了,只是眼角處勉強微收,皺紋伸展,如冰面的裂痕。

他啞啞地道:“小豪,你來了……”

聽到這聲音,常思豪直了一下,望著這老人,他突然間吸進一口冷氣來,瞬間僵化如冰。

他抓住這老人的手:“陳大哥……是你?”

陳勝一點點頭。

常思豪嘴唇顫抖,口中嚅嚅有聲,只是說不出話。回看秦自吟和唐根,臉上也極驚訝,他們前些時還見過陳勝一,顯然對他巨大的變化很不適應,那麼這變化的產生,也是最近的事才對。秦自吟忽然就明白了,能讓陳勝一變得如此的,只有一個人。她快步向廟裡奔去,口中喊道:“四姑!四姑!”秦絕響抱著孩子忙也跟在後面。

兩人推門奔進大堂,正要往東西兩屋裡尋,陳勝一不知哪來的力氣,甩脫了常思豪的手,搶著插攔在二人前面,說道:“你們身上冷,先烤烤火再說。”

秦絕響小眼一翻:“冷個屁!這時候還烤什麼火!”還要往裡闖,忽然被常思豪拉住了胳膊:“絕響!我看陳大哥的意思,大概是怕你們身上的寒氣衝了四姑。”秦絕響眉頭一擰:“得了吧,四姑連這點寒氣,都當不得了?”再看陳勝一,沒有反應,但就是這麼攔著。

秦自吟心中焦急,哪還有功夫烤火,一扯繩釦,雪氅落地,拔足奔到東屋門口前,緩緩挑簾【嫻墨:與拔足之急相對,心中有體貼,吟兒畢竟是細緻人】側身鑽入。

暖氣撲臉,入眼是一片紅光,正對面有一壁的小油燈,安置在牆體上巴掌大密密麻麻石窟般的小凹洞裡,火苗搖曳如活的佛像。地面半扣著三個火盆,房間右側有一盤小炕,窗戶糊得嚴嚴的,紙面微微地透光。

秦夢歡蓋著兩層被,頭東腳西地躺在炕上,頭深深地陷入軟枕,頭髮倒挽起來,松松地盤在頭頂上。

秦自吟不敢快行,怕身子撲出風來。

她緩步到了近前,只見四姑閉著眼睛,面容安靜詳和,臉上的皮膚有些鬆弛,像剛揭下來的豆腐皮搭在一具骷髏上,她頜下的皺紋略有些潮意,一根脫落的髮絲粘在那,好像也變成了一道皺紋。一根脈管在她頸部皮下撐出蜿蜒的痕跡,像松累了土的蚯蚓,隔一隔,湧一下,隔一隔,湧一下,好像,那就是她的呼吸了。

“四姑……”秦自吟輕輕地喚著,秦夢歡沒有反應。

秦絕響也脫掉外衣走了進來,一壁的火苗微微地晃【嫻墨:走路帶風,遠不如大姐小心,但也算注意了】。在他身後,燕臨淵輕輕跟進,站定後,靴底動了動,在地面輕輕擦出聲響。

聽到這聲響,秦夢歡忽然睜開了眼睛,目光穿過侄女侄子,落在燕臨淵臉上。

她只看了這一眼,然後就笑了,臉上恢復了血色,豔豔地。【嫻墨:明顯是迴光返照。】

“你在學我。”她說。

意外地,聲音也很有精神。

燕臨淵:“是啊。”這是陳述的聲音,是回憶往事的聲音,意外地也沒有感傷。

秦夢歡看到他背後的陳勝一和抱著孩子的常思豪,問道:“水燒好了嗎?”陳勝一答:“馬上。”轉頭出去,跟著,外面又響起鑿冰的聲音,很輕。常思豪抱著孩子,隔著棉簾聽著,感覺每一下都好像鑿在自己心上【嫻墨:心疼,是覺得那句水燒好了沒等於在把陳勝一支走。】。

秦自吟似乎也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種打擾,起身想要離開,秦夢歡的手卻從被底動著,像是要伸出來拉,她趕忙側身坐在炕沿上,把手也伸進被底下,和姑姑握住,同時在目光裡讀懂了姑姑的心情,含淚回頭道:“絕響,上炕。”

秦絕響無聲地脫了靴子,上炕背窗坐下,手伸被底,拉住姑姑的左手。

秦夢歡望著屋頂,微笑道:“當初,我設計絆住了你,和你一起鎖在那間地底的石屋裡,一切好安靜。”

“是啊。”燕臨淵合上眼睛,站得直直地,語聲緩慢,一如雨後蕉葉上的清滴在行走:“那時,伸手不見五指,卻可以聽得見彼此的心跳,好像那兩顆心外並沒有人的軀殼,而是憑空跳在空間中,像顫抖的鼓皮一樣,輕輕地震動著天地。”

秦夢歡:“那時候,我聽到你腳下不時擦響,並沒有聽出一份要離開去救人的急切,還道是你在靦腆,已對我動了情。”

燕臨淵仍閉著眼睛,無聲笑了:“你當時學我,是想傳遞和我‘同樣’的心意吧【嫻墨:腳離人心最遠,卻最能傳情。文人戀慕女子,不好意思直說,就從腳上來,結果竟演變成戀足文化,都是含蓄作的孽。】,可惜,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想到,那聲音其實並非焦慮,而是一份少女的心情。”

秦夢歡微笑著:“剛才你學得很像,……你懂了。”

“是啊,我懂了……”

燕臨淵閉目靜立,頭微微地仰起,稜角分明的臉上有了一種柔和,像是內部有燭光點亮了身體,整個人忽然間溫馨了。片刻後,臉上無聲劃過兩道淚線,像紙燈籠上透明的油痕在亮起。【嫻墨:人到中年的感情啊。嘆嘆。】

屋中靜了下來。

靜了很久。

窗外的風嗚嗚地,像小孩的哭聲。小常壽似乎受到了感染,也哭起來,常思豪忙輕輕地顛動,口裡“哦,哦”地哄。

秦夢歡無聲地笑著:“我的眼力,從來不差。……世上,好男人不多,要珍惜。”

被底下,秦自吟感覺自己的手被輕輕地捏動了一下,含著淚水,臉悄悄地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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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夢歡:“可惜,我懂得太晚了……”

棉簾輕挑,唐根往邊上讓了讓,陳勝一探進頭來,肩膀上搭著手巾啞啞地道:“水燒好了。”

屋中幾個人扭頭看他,看到他那張臉,忽然全都想哭。

秦夢歡笑著捏捏侄子、侄女的手:“來,該洗頭了,你們幫我轉轉。”

秦自吟和秦絕響含淚分拽她身底下的褥子四角,略抬起來,平旋之後向炕邊移動,讓她的頭微懸在炕沿外側【嫻墨:二人不在時呢?這些都要陳勝一自己來做,艱難可知】。陳勝一端來小凳和熱水,放在底下,自己蹲下來,接過秦自吟托住的頭,將秦夢歡松挽的長髮放下。

炕沿很高,小凳很矮,頭髮放下後,只有末端浸入水中,唐根想過來幫忙端盆,陳勝一擺了擺手,一手端起盆來往上抬,腳勾小凳向後微帶,自己坐在上面,然後把盆放在自己的兩膝上,胸口前頂,抵住盆沿,這樣,高度就正好了。

看著他給秦夢歡洗頭的樣子,任何一個人都明白:這時的秦夢歡十分舒適,而陳勝一的姿態窘縮已極,這樣把盆夾好已經不易,可是他翹著兩肘,一手託頭,一手洗髮,居然一滴水也沒有濺出來。

撩水的聲音裡,分明有一種柔情,以至於人們看到他每掬起一次水,都感覺那指頭,是在自己心底輕輕地託了一下。

望著這幅畫面,燕臨淵掛著淚痕的臉上露出笑容,輕聲道:“夢歡,我要走了。”

秦夢歡對屋頂眨了眨眼睛,就當是點頭。微微地笑道:“保重。”

燕臨淵看了她最後一眼,猛地扭過頭,挑簾而出,快步出門下山,燕舒眉、蕭今拾月抄起暖氅,追在後面。

天氣冷,水涼得很快,但陳勝一在水變溫之前便把頭洗完了。

他托住秦夢歡的頭,把盆放在地上,從肩頭抽下手巾,替她抿幹,包好。秦自吟接手往枕上送的時候摸到衣領,沒有半點溼痕。

秦夢歡臉上的血色微微地黯了,她問:“什麼時候了?”

陳勝一道:“大約,要入亥時了。”

秦夢歡笑了:“好久……沒有出去看月亮了,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秦絕響道:“四姑!外面這麼冷,你剛洗完頭,看什麼月亮?再說外面都是雲霧,根本看不到月亮!”【嫻墨:勝一拆開是月生一,倒置為一生月,夢歡即使不看月,這月也天天在看她。放著身邊的月亮不看,去看天邊的月,是戀愛常態。】

秦夢歡含著笑不說話,陳勝一把盆、小凳端出去,回來時臂彎裡多了兩套衣裳:一套黑色紗衣【嫻墨:秦夢歡最慣常之裝束。黑紗者夜色也,與夢相稱,更是與“一生月”相照。此是彼的夜,彼是此的月。】,一套帶有雪帽的白色狐毛軟氅,手裡還拎著兩隻大大的兔毛鞋。他把衣服放在炕頭,鞋也倒扣過來擱在旁邊,趁暖衣服的時候,自己也出去,把厚衣服披換上,回來等一會兒,使手摸了摸,感覺溫度可以,便替秦夢歡揭開被子,扶她穿衣。

秦絕響小臉皺皺著,看看他,看看大姐,有話想說,但知道,說也沒用了。常思豪留意到被子揭開時,有一柄烏木梳子斜斜貼插在秦夢歡領口下緣,微微露出的邊角上,有半隻燙金剝落的燕尾印痕。【嫻墨:當年在假山上一瞥之所見,隔字百數十萬,又加力一提。前者遠觀,這回是近看。有這尾燕,便知是誰送的、知當年為何那般珍惜了。寫燙金剝落,便是寫燕子飛去,空留燕影,悽悽守盼,慘慘離傷,真真無以言表。】

陳勝一給秦夢歡穿戴整齊、扣上雪帽,探下手去,將她輕輕託抱在懷裡往外走,常思豪跟到外屋,見他下了院子卻不停步,仍往院外走,忙又跟到院中,這時陳勝一已出了門去,身子在右牆豁外露出一半,正大步往西,他的前面,是一條煙雪迷濛的小道,通往山的更高處。常思豪心裡放之不下,忙將孩子交在秦自吟手上,道:“你留下,我跟著照一眼。”秦自吟抱著孩子,看著丈夫跟上去,也漸漸沒入雪霧之中,心頭忽然一陣慌慌地,回頭看,絕響和唐根都在階下張著,忙過來把孩子交到秦絕響手上,道:“你們倆進屋去,好好待著。千萬別出來。”一扭頭,忙忙地追了去。

常思豪不願跟得太近打擾了他們,因此保持著腳步,隔在一個大致可以目視到二人的距離。只見陳勝一走著走著,似乎脊椎慢慢地挺直了,人也有了力氣。

秦夢歡橫躺在陳勝一的臂彎裡,頭靠著他,看著自己的兩隻腳在他另一個臂彎外一顛一顫【嫻墨:俗語講靜如處子、動如脫兔,而今人還是處子,腳上穿著兔毛鞋,卻連路都走不動了,人人都有病老的一天,思來真真傷透,正所謂,利牽名惹逡巡過,奈兩輪、玉走金飛。紅顏成白髮,極品何為!嘆嘆】,風嗚嗚地響著,視野被溫暖的雪帽給遮住了,自己只能看到裂縫般一條窄窄的世界,偶爾有雪花飄進來,好像躲在一個避風的洞穴,而自己,是即將冬眠的蛇。

她感覺有些累,睏倦地眨著眼睛,輕喃道:“還沒有到嗎……”

陳勝一這時也停下了腳步,他們面前,是立陡的雪壁,被風削薄的地方,隱隱可見內部千年未化的冰稜,再往上,就是四姑娘山的絕頂,想往上爬,就算用冰錐套索也未必能行。

側過頭來,雲遮雪漫,腳下彷彿萬丈寒淵。

“夢歡……”

他有些歉然:“看來,今夜看不到月了呢。”

說著,他側轉身子,以便讓秦夢歡至少能看往月的方向。

然而,秦夢歡並沒有轉頭外望,而是往他的胸膛裡偎了一偎。

“你知道嗎,我現在才知道,自己最愛的,倒底是誰。”

她的聲音如煙般輕細。

陳勝一:“是嗎。”

“嗯。”

“……是夢。”

“是無論我走到哪裡,都一直追隨的夢啊……”【嫻墨:這才是夢歡!不愛的,終究不愛,可知她之前說“我懂得太晚了”,絕不是說自己錯過了陳勝一。若以為她在風華尚茂之時,以這半老紅顏,一身素肉,換幾日真心相待也算不枉這一生,其實大錯特錯。心裡的這份情,只是給自己的,不屬於燕臨淵,也不屬於陳勝一,女人從來愛的不是男人,愛的只是愛情!這才是夢歡,這才是女人!】

當她說完這句話,陳勝一感覺到,自己的臂彎微微地沉了一下。

“夢歡……”

他不敢低頭去看,也已不必低頭去看。

“夢歡啊!”

“啊————”

他雙膝砸地,手託屍體向天狂嘶,剎那間吼得雙睛爆裂,兩股血線如槍如箭,從眼眶中標出,直射天際。

聲波遠拓,霎時節千山雪碎,霧蕩雲開!

天清地靜,萬裡風消。

月。

是月啊。

一泓清月。

夢歡啊,你看到嗎。那一泓清月,大大地、亮亮地飄在天空裡,就飄在對面啊。【嫻墨:眼已吼瞎,看到的是心中之月。陳勝一其實是很可悲的人,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粘在人家裡算怎麼回事!搞得人家像是欠你似的,病就病,死就死,要你伺候?要你管?世上最怕這種男人,纏到你受不了,違心嫁吧,一輩子不幸,踢吧,踢不走,不理他吧,他在旁邊遠遠瞅著你。死了為你哭出血,關鍵是誰稀罕哪!他跟絕響是不一樣的,絕響和馨律,馨律那也是動了心動了情的,秦夢歡則是根本心裡沒有他。連絕響看馨律實在恨自己的時候,都能忍住不追人家,可見這孩子上道,陳勝一則根本不上道,苦掰掰的還成了大情聖了。這種人你和他解釋愛情是兩情相悅他根本就聽不懂,要有愛情法,這種人可以直接槍斃。】【嫻墨二評:再看還是這想法。真愛一定是雙向的,沒有回應、不是兩心相印的不叫愛。夢歡嚴格來說也不是愛,她是在夢而已。女人根本就是為夢而生的,根本不是為愛而生的,這一點不光男人搞錯,很多女人也不懂!】

三十步外,常思豪放開捂著耳朵的雙手,努力睜大眼睛,看到兩條血帶,灩灩地從陳勝一兩頰披下來,霧霾中,傳來冰裂的格格聲。

要雪崩了!

“大哥!”常思豪大吼一聲往前衝,同時就聽“嚓卡——”一聲隙響,冰稜雪塊夾雜萬千霧色,彷彿寒星瀑碎,瀉下天缺,將陳勝一和秦夢歡瞬間吞沒。【嫻墨:有冰稜下來,當時人就碎了,雪崩比泥石流厲害得多,一稜冰就是一柄刀】

雪浪如滾滾洪濤,順著山勢向下衝來,常思豪還想衝上去救人,忽聽身後秦自吟淒厲的聲音:“相公!”

猛回頭,山道上吟兒花容失色,距離自己不過五丈距離,這一回頭的功夫,身後雪就到了,轟地一下,貼上背心!

常思豪呼吸一緊心知不好,使個雞腿步的勁,腳尖旋碾一蹬地,借雪勢往下一衝,空中伸左手扯住秦自吟,旋身將她護入懷中,右手“哧啦”拔出十里光陰——

此刻空中的兩人,好像飛翔在浪牆之下的蝴蝶,扇著沾溼的翅膀翻滾,馬上就要被吞沒,就著落勢,常思豪展臂疾揮,十里光陰劍光如月,點地一彎,將兩人再度彈空而起,前方落點是一道帶有弧形的雪坡,常思豪明白:那裡必是積雪極深的雪溝,落上必然陷下去不可!

可是身在空中,不能自主,已然無法可想,眼見就要落進去,忽然他來了急智,寶劍一探,劍光如花綻放,兩個人由劍花帶著,好像一個打洞的鑽頭般,旋轉插入雪中。

背後雪濤瞬過,將他們的落點填平,帶著轟鳴聲如奔雷滾滾,直向山下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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