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駒潑風,蹄聲如湯沸,

天低雲走,雨隙日穿晴。【嫻墨:因何有雨?上部結尾“遠路雲低推空磨”,空磨者,隱隱之雷聲也,天低雲走,是知有風,雲中侯走處,天下風雷動,又是一場波瀾壯闊】

常思豪快馬馳出十數裡,將吳時來的車隊遠遠甩在後面。

此番南下,與北上遼陽不同【嫻墨:書從西方寫起,太原後連一個大同,是西上加西。秦家出來到北方,京師之上陪一個遼陽,是北中之北。金生水故由西到北,金克木故劍盟倒黴,木生火則勢必南下。那麼小常南下,是西金南下,還是北水南下?春日裡斷無金風,水東流而不南去,故知小常是金是水,又非金非水也。真水還在後面。】,內心裡竟有一種逃離偷安的解脫感。

天壽山頂一爭,徐階微露手段,便獲全勝。自己眼睜睜瞧著無可奈何,方知以往百劍盟經營如何不易、在這朝野江湖渦流間,鄭盟主又曾有過怎樣一種苦勉的周旋。

調動戚繼光這一小小訴求尚難實現,何況劍家宏願?

心中有事,馬速漸弛,然而困苦間又覺別有憂思,頗為隱約,令人煩躁不安。回想一下,這情緒似從長亭外道別時便惴惴在心,究竟是緣何而起呢?

四野片片新綠,花香幽然過鼻,眼前這宜人的春景,竟也讓人意興難興。

忽然間,一個念頭猶如破土的蚯蚓【嫻墨:一點題】般,緩緩地從心底鑽了上來。

他手挽韁繩一勒,三河驪驊騮猛地一擺頭,蹄下“哧溜溜”劃出幾道泥溝,抖臀立定,躁然涮尾刨蹄。

好馬如人,才雄性必烈,極少涵養得住。此馬初逢新主能如此服帖,已算是非比尋常。【嫻墨:作者自稱惜墨,此馬再好,又何必點潤再三?可知必有因頭。三河驪驊騮,驪者黑馬,驊者赤馬,騮者黑鬃黑尾之紅馬,此馬不紅不黑,亦紅亦黑,可紅可黑,恰如兼踏官場江湖兩船之小常。紅者火相,黑者水相,水火相交產風雷,應上文。風雷卦曰益卦,利有攸往,利涉大川,小郭贈此馬是為討個吉利。小常能乘風雷而出,是壓得住,而壓得住風雷者何也?風者,巽也,雷者,震也。乾兌為金,克震巽(雷風)之木。可知小常此去是乾兌卦。乾兌者,天澤履也。卦曰履虎尾而不咥人,踩到老虎尾巴,老虎都不咬,誰能做到?小常能。如何做到?乾兌者,兌處乾下。兌者謙遜,乾者剛暴,曰胸懷坦蕩,故以和悅待**,雖歷經磨難,志願終可成也。小常能做到的,天下人秉承此卦之理,也都能做到。此馬又系後文一大關節,故文內文外,層層點顯,以彰其意。】

李雙吉、齊中華等人追至近前,見常思豪表情沉冷、二目凝寒,都有些不知所謂。

思忖片刻,常思豪將馬頭撥轉,又突然停住,陷入思考。隔了好一陣子,將李雙吉招近,說道:“你這就回去告訴絕響煮馬肉一鍋,嚐嚐香不香,小心燙!記著只對他一人說,不要讓外人聽見。快去!”

齊中華、郭強、倪紅壘、武志銘等互瞧對方,表情困惑。李雙吉更渾不知是怎麼回事,但對常思豪唯命是從,見他催得急切,趕忙點頭應了聲是,撥馬便往回奔。

常思豪望著那一騎回程的蹄影,眉心憂意深凝,暗祝道:“惜我不能回頭,但願事非如此!”

齊中華並馬過來問道:“侯爺,咱們?”

此時後面的車隊也在追近,常思豪擺手示意不必多問,立馬在道邊,不多時車到近前停下,吳時來拉開簾往外瞅瞅,苦了臉道:“哎喲我的侯爺,您這也是慢著點兒啊,下官這屁股都要顛破了。”

瞧著他那帽歪臉皺的樣子,常思豪側目笑道:“吳大人是文官,原該四平八穩,和我這老粗同行,可要苦了您了。我這性子向來很急,總要等等停停,只怕煩也要煩死。不如這樣,我們馬隊行的快,就先走一步,大人在後面慢慢地跟,反正您去督導後勤,也不必太急,您說是不是?”

吳時來眨眨酸棗眼:“侯爺,咱們奉聖旨一同南下,中間分道揚鑣,怕不好吧?”常思豪道:“哦?說的也是。既如此還望大人催車馬快行,勿要落後才是。現在軍情緊急,若是慢慢吞吞,耽誤了正事,本侯可是難做得很吶。”吳時來笑容略僵,心知自己巡撫廣東是去督糧運草,常思豪到軍中是去幫兵助陣,職務不同,也受不著他的管。可是,侯爺不侯爺的倒還好說,這黑廝是在兵營待慣了的,臉變的比狗都快,真挑起火來揚手就打,張嘴就罵,自己秀才遇上兵,只怕要吃了眼前虧。況且大事未成就起衝突,一旦中途有變,豈不負了閣老的厚囑諄嚀?手在屁股後面撓撓,眼睛往常思豪五人臉上瞄了一瞄,陪笑道:“既是如此,就依侯爺。咱們在廣州會合就是。”

秦絕響無精打采回到侯府,腳步沉沉往後院觀魚水閣踱去。觀魚水閣三面臨水,飛拔池上,左右環廊曲轉,閣後有小橋通往梅園。上得環廊之時,兩個婢女懷抱著被子正迎面走來,瞧見他便左右讓開,各行了一禮。秦絕響對二人視若未見,錯身而過,未走多遠,忽然脖子一梗,猛地回過頭來:“你們幹什麼?”

二婢愣住,一個道:“沒……沒幹什麼呀。”另一婢見他盯著被子看,笑解釋道:“哦,這被子該洗晾了,我們剛給閣裡換了新的……”話沒說完,懷裡被子早被劈手奪過,緊跟著肚子上便挨了一腳,眼前一花,身子飛起來七八丈遠,撲嗵一聲,扎進池內。另一個婢子嚇得尖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秦絕響厲聲罵道:“誰讓你們洗的!誰讓你們晾的!滾!都給我滾!”

他小胳膊一揮,風聲嗚響,嚇得那婢子滿臉煞白,站也站不起來,一扭身兩手劃地,倉皇往外爬去,池塘中那婢子冒出頭來,“唧”地吐出口水,溼發貼面流湯,衣裙吃水頗重,掙扎起來攪得波紋湧漾如粥。【嫻墨:塘中必有水草,漾起來還是菜粥。粥是人吃,水草是魚吃,然此地無關人魚,實是陷馬坑。】

秦絕響哪管她死活?一轉身噔噔噔抱著被子跑上水閣內室,往床上一紮,雙臂大張,划水似地把被子往自己頭臉處攏聚成團,閉上眼貪婪地深吸深嗅。

若有若無的香氣鑽進鼻孔,令他整個身心都為之一松,露出滿足的神色。

“嚓嚓、嚓嚓……”

步音在梯板響起,停在門外。

秦絕響從腦中構織的幻境回神,大覺煩躁,扭臉怒道:“誰!”

門外人:“回少主,是我。”

聽出是馬明紹的聲音,他鼻孔輕輕哼了口氣,緩緩道:“我想靜靜,有什麼事明兒再說吧。”門外靜了一會兒,馬明紹又低道:“這件事十分重要,屬下……”聲音拉長,沒了下文。秦絕響皺眉半晌,將被子往裡推了推,拉上帷簾,起身到桌邊扯椅坐下,道:“進來。”

錦簾一挑,馬明紹低頭走入,近前施禮,秦絕響一擺手:“說吧。”馬明紹湊近低道:“少主,屬下覺得,陳志賓有些可疑。”秦絕響柳葉眼登時一斜:“怎麼說?”馬明紹道:“前者小晴失蹤,屬下頗感蹊蹺。經查實,鄭盟主宅中確無密道,她沒插翅膀,又是如何在咱們眾多銃手、武士的看守下逃走的呢?”

秦絕響二目凝光:“你認為是他救走了小晴?”

馬明紹道:“思來想去,當時在總壇裡,做得了主,能辦成此事的,也只有他。”

秦絕響陷入沉默。陳志賓做這事既無理由,更無動機。何況暖兒時時刻刻在自己身邊,他放著這老泰山不當,幹什麼來和自己作對?回想當時,倒是陳志賓曾說過自己離開總壇之後,只有馬明紹進過鄭盟主的宅子,而且因為是自己人,對他還沒懷疑。若非是自己問到,陳志賓也不會提。人家沒來疑你,你卻反來疑他,難道你是看陳志賓地位竄得快了,怕影響了你,所以要往下踩一踩?

雖然心如是想,表面卻未動聲色,緩緩問道:“可有證據?”

馬明紹道:“屬下就是苦無證據,卻又不得不疑,這才來提醒少主。京師不同往別,誘惑甚多,人心離亂,雖有暖兒姑娘這層關係在,然世事難料,還望少主加意提防。”

秦絕響點頭:“這話不錯。不過現在百劍盟都在咱們麾下,要統管的人和事情都太多太多,有的是根基要建,有的是大事待抓,這時候切不可亂增內耗,自損前程。”

馬明紹忙折單膝,拱手過頭:“少主!明紹絕非有爭競之心,實為少主安危著想,天人可鑑!”

秦絕響伸手在他肘上一託,道:“俗話說疏不間親【嫻墨:將陳志賓當親戚,是真有娶暖兒之心,至少也是放個偏房。言越無意,其心越真】,你能把這疑惑說出來,內心裡想也是有過一番掙扎的。這份心意我明白。起來吧。”思忖片刻,又問道:“那天我走之後,小晴有沒有穴道鬆動的跡象?”

馬明紹道:“您走之後我便去打理別的事情,沒回去過,這事便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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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秦絕響登時警覺起來。

——難道是陳志賓在說謊?

這時樓梯板又響起噔噔噔的聲響,步音頗為沉重。簾一撩,李雙吉的大頭往裡一探,瞧見二人,登時樂了,大步進屋。

秦絕響趕忙起身問道:“出了什麼事?怎麼剛送走你又回來了?”

李雙吉道:“侯爺讓俺跟你傳句話兒。”大圓眼瞅瞅馬明紹,止住不往下說。馬明紹甚是乖覺,忙低頭退步而出。李雙吉到門外掃一眼,回來貼耳把常思豪的話重複一遍。

秦絕響聽得皺眉,將頭移得離他遠些,問:“這說的什麼呀?你沒記錯?”李雙吉道:“那還有錯?背一道兒了!指定不差!”秦絕響默默叨唸著,一時猜不透什麼意思。李雙吉提提腰帶道:“沒事兒俺可走了,還得追侯爺去呢!”秦絕響擺了擺手,李雙吉應了一聲,大步流星下樓。

秦絕響託著癟腮幫【嫻墨:前時馨律病瘦,絕響陪瘦,此時之瘦是“自作自瘦”矣。】往椅上一靠,尋思:“什麼煮馬肉一鍋?難道大哥在遼東吃了馬肉,想讓我也嚐嚐?這點小事幹嘛還要這大傻個子跑一趟呢?”琢磨半天,也沒猜出這是什麼意思,心想:“要麼晚上告訴廚下做點。據說馬肉如柴,酸焦焦的,有什麼吃頭?”無聊之餘,眼睛漫無目的地往屋中掃去,神思又渙散起來,一會兒瞧見馨律託腮坐在窗邊觀魚,一會兒又與她赤體相擁,對著鏡子望彼此的臉。兩個人在一起時的一顰一笑,又都彷彿重現在眼前。

他在回憶中一陣幸福,一陣難過,什麼事也懶得想了,懶懶地爬回床上,擁起被子,又去聞她遺留下的體香。

窗明椅亮,深棕色地板上片片白影如切,偌大水閣之中,靜悄悄只剩他自己一個。在藻井高闊處看來,帷帳裡那擁被蜷卷的小小身子,彷彿一條被斬斷的蚯蚓。【嫻墨:被斬斷後,必然痛苦扭曲,絕響馨律之戀,恰如此態。此章題目一述秦絕響體態,一述常思豪心情。體態扭曲正是心靈扭曲,心情扭曲也令體態不安。蚓者,引也,兩條蚓一是情慾,一為擔心,蚓者釣魚之餌,寫在觀魚水閣,正是兩條帶餌引線,釣出兩筆劇情。】

在無聲的扭曲中,他忽然想到一事,心頭驟然驚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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