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外,秦絕響和劉金吾默然靜候,好半天動也不動。

這些日來,馨律不知所蹤,秦絕響撒出人馬遍尋不見,十分懊惱。意律和孫守雲聽師姐臨走前說過“我誰也不怪,是罪有應得”,還當是她做了什麼錯事,雖然迷惑不解,卻也想不到真相會是那樣離奇。倒反過來不住安慰秦絕響,代師姐賠禮道歉。暖兒向來事事依從,更不敢多問。只有劉金吾知道內情,閒下便來看望,陪他說話解悶。秦絕響無心做事,到南鎮撫司請了假,每天在家偷偷熬藥自療。他病得本來不重,幾副藥下來也便好得差不多了【嫻墨:治淋以現代醫學方法治,多用抗生素類,往往導致綿延難愈】。今日正和劉金吾聊天,聽人報說大哥回京,趕忙吩咐上下人等嚴把口風,一切安排妥當,這才過來迎候。

這時候只見常思豪臉色沉沉地從宮內出來,二人相互瞧了一眼,都有些忐忑。

劉金吾料想常思豪人在遼東,多半不知馨律之事,表情沉重,想必別有所思。試探問:“二哥,出什麼事了?”

常思豪一擺手,讓李雙吉、齊中華等護在外圈,一邊走著,一邊把在遼陽定計和見皇上陳說時反為徐階作嫁之事講了一遍。劉金吾拍腿道:“讓譚綸主持邊北軍務,那撥出來的軍費,還不都成他們的了?【嫻墨:頭一個就想到撈錢,可知軍隊是什麼地方、小劉是什麼心態】”常思豪道:“軍費是小,就怕老徐是想藉此機會,把手從政界伸到軍界,逐步削奪戚大人他們的兵權。”

劉金吾想了一想,道:“不能,現在雖沒了倭寇,但土蠻、韃靼、西藏這麼活躍,加上南方不安定,這幾員大將他還用得著,一時半刻是不會大動的。安排譚綸,應該是意在整體上作一個可控的部署,為的是將來一旦軍界有事,他壓能壓得下,提也能提得起來。而且讓底下人做炮灰,上面的人領功受賞,正是他的拿手好戲,怎捨得就奪了這幾名大將的兵權?”

常思豪一聽鼻子差點氣歪,心想原來自己還是小看他了,敢情最慘的不是丟兵權,而是像狗般被拴著、被罵著、被欺著、被用著,活著放出去咬人,死了扒皮燉肉。這老徐權柄能玩到如此精絕,缺德能缺到如此從容,真不愧他那“陰裡壞”之名了。

然而氣歸氣,事歸事,軍費須得人家來籌措,那主持軍務的人選,由他徐階說了算也成了順理成章的。三人回到侯府,在一起商量半天,也沒想出什麼好辦法更改。常思豪為此懸心,一時也想不起來看望馨律傷病之事,倒讓準備好一肚子謊話的秦絕響感覺陣陣彆扭。劉金吾聽說皇上要去皇陵,眼睛倒忽然一亮,道:“聖駕進了皇陵,文官下轎,武將下馬,就算是幾位閣老也要步行。皇上為的是遊玩散心,咱們不如……”說著湊近常思豪耳邊,將聲音壓低。

常思豪聽罷點頭,喜道:“你小子的壞水,真是擠也擠不完!好,就這麼辦!”

次日聖旨下來,要求百官做好準備隨皇上出京,常思豪從未經歷過此事,又得跟著禮部官員熟悉祭祖的各種規制禁忌,連著折騰了好幾天,直到二十七日丁未【嫻墨:轉入史筆】,大早晨天不亮就起來進宮陪王伴駕,同百官一道浩浩蕩蕩,直奔皇陵。隆慶下旨,免去沿途所經各處鄉縣一年的錢糧稅賦,以示天子愛民之德。百姓聞知此事,被縣官扶老攜幼轟出來,遠伏道旁田野拈香叩拜,一個個流淚涕零。靠道邊剛冒苗的莊稼也都刷上了綠漆顏料以增豔色,表示春耕順利,長勢良好。【嫻墨:古今皆如此。很多事情,幹出來是為領導看一眼。大家都是在維持一個假象。】【嫻墨二評:剛冒苗,點一筆是春耕時節】

天子車駕行得緩慢,第三日中午到了昌平,下午這才進了大紅門。上次常思豪到這裡時,去的是西面嘉靖妃子墓,印象中頗感陰寒悽清,如今春風化凍,雪消冰融,眼見遠山潑綠,草色嫩青,景緻又覺不同,想長孫笑遲和水顏香這對人間妙侶已不知俠隱何處,一時間大生隔世之感。當晚在行宮休息一夜,第二天清明,隨車駕一路向北,到永陵祭拜了世宗嘉靖,次日又到長陵來拜成祖永樂大帝。

整個明陵之中,就屬永陵和長陵開闊舒展,建制規模最大,隆慶拜陵是假,欣賞風景是真,眼中見了真山真水,便即開心忘形,又將那副文酸公的派頭帶出些來。百官中不少文臣都是弱質儒流,又不能像皇帝一樣乘輦而行,全都趨步跟隨在後。昨天走時只覺乏累,今天一動作起來渾身酸楚,百骨生風,各自苦不堪言。徐階是快七十的人了,朝服下仍穿著厚冬衣,褲子裡打著暖裹腿,雖然材質都是蠶絲羽絨所制,質地較輕,但透氣性卻不甚好,好容易走完了儀程,已經是半身潮汗。常思豪偷眼瞄著,心知火候差不多了,見隆慶遊興不減,便建議道:“皇上,雖然陵拜完了,也不必這麼早便回去,今日陽光大好,”說著目光往不遠處的山巒一領:“皇上何不登高覽勝,一觀大地回春之象呢?”

隆慶雙睛起亮,笑道:“賢弟所言,正合朕意。”上了輦便欲起駕。徐階攔道:“皇上,你曾答應老臣,不會隨興改道巡遊……”常思豪笑道:“哎,閣老差矣,這怎麼是改道,明明是順路。而且也不是巡遊,只是登山而已,也驚擾不到百姓嘛。”劉金吾春裝舒簡【嫻墨:正與老徐二棉褲作襯,笑】,意氣風發地就站在旁邊,聽到這兒笑著幫襯道:“侯爺所言極是,皇上,您看前面這山,名萬壽山,雖不甚高,卻可觀盡京畿形勢,當年成祖永樂大帝建都北方,又建陵於此,便是意在時刻提防韃虜,讓後世天子要拼死守住國門、守住祖宗陵寢,以保我大明江山永泰,百姓平安。成祖爺當年選址之時,想必也曾立於這萬壽山上,臨風覽勝,觀天下形勢,您何不法而效之,一結先祖之餘風呢?”【嫻墨:要意義我就給你意義。恰似老藝術家講的“你辦這個幹那個,必須要積極向上、要有教育意義”。這流氓耍得不賴。惟小流氓,方能對付大流氓。】

隆慶欣然振奮道:“說得好!”轉向徐階一笑:“閣老啊,您若是覺得身體難以支援,便在此等候,或是先回去歇息就是。朕與眾卿去去就回。”向旁邊使個眼色,馮保唱聲道:“皇上起駕——”【嫻墨:馮劉常,已經形成三駕馬車,馮保在頭車,又是“二馬”拉車,真應了小常那句“二馬拉車不累”了。】

眼瞧常思豪等人擁駕前行,徐階眉凝目冷,鬍鬚飄抖,面沉似水。身旁有人湊近低道:“閣老,如今已然攔擋不住了,此刻若不跟上去,不知道他們還會在皇上身邊講些什麼,說不定會對咱們大大不利。”徐階嗯聲壓了口氣,當下咬咬牙於後跟上。

常言說望山跑死馬,萬壽山看著雖近,但尋路走來迂蜒曲折,道路可是不近。常思豪、劉金吾這些人年輕力壯,登山涉水不在話下,隆慶坐在輦上由人抬著更是絲毫不累。徐階這老腿卻是愈來愈邁不動,走一程,拉開一點距離,走一程,速度便往下又減,越走越慢,越拉越遠。李春芳和張居正分別讓出身位,在左右扶持,百官中有一大部分人壓在他三人後面緩緩而行,也有一部分人腳步輕捷,追隨陳以勤,緊跟在皇上身邊【嫻墨:陳閣老腿腳不錯,過年時的小病好了?笑】。

常思豪見計已成,估計再過不久就能將徐階甩得遠遠的,一時大感快慰,手扶在輦上暗用內勁,輦夫覺得肩頭一輕,走起路來更是輕捷,雖然山勢見陡,速度反而越來越快。劉金吾和他交遞眼神,暗自壞笑不已。行了一段,忽聽步音潮響,常思豪回頭一看,就見第二陣營的人忽然加起速度追了上來,為首一人平眉細目,面如銀盆,將徐階負在背上疾行追來,步履輕捷如飛。

劉金吾向後略墜,貼耳過來道:“那人便是譚綸譚子理。”常思豪冷眼瞧著道:“罈子裡?那是被醃的鹹菜,還是罐養的王八呢?”劉金吾聽得竊笑,眼見對方愈追愈近,也便不再說了。

一行人登上山脊,隆慶下輦,在眾人護衛之下親自爬上頂峰,放眼望去,但見高天藍徹、嶺上雲白,清泠泠陽光如洗。四周山巒層疊,虎勢龍威,氣象萬千,立身其間頗有孤影離塵之感。山風過處衣袂飄飛,更具乘風若仙之姿。他胸襟一闊之餘,腰板也不由自主地挺拔起來。感嘆道:“凌峰迥眺,才見物華錦繡,回首來路,方顯踵底塵幽。古來登臨之意,朕知之矣!”【嫻墨:隆慶原是裕王,以前倒不受憋,當了皇上反不如當以前自由,悶得厲害,才有此語。爬個萬壽山就如此,要到泰山祭個天得樂成什麼樣?】

常思豪笑道:“皇上,經您這一說,我倒忽然想起一個故事。”

隆慶道:“哦?說來聽聽。”

常思豪道:“說有個人,去找老和尚問如何參禪才能開悟,老和尚尿急,說我上完茅廁再告訴你。走到門邊,回頭對那人說:‘你看,都說我是得道高僧,可惜撒尿還得自己去。’”

他這話甚是粗俗,隆慶倒也不怪,當風而笑道:“是啊,有些事情,是別人替代不來的【嫻墨:讀書何嘗不如此?讀書不思考,等於拿眼睛往紙上塗黑,塗了一行又一行,再看一遍,竟全是黑道子。又非讀書如此,天下事實都如此。】。若非聽賢弟建議登高一觀,想朕今日絕不會如此開心。”

徐階上得峰來已被譚綸放下,此刻遞過眼神,譚綸會意,近前來施禮道:“皇上,臣對此地頗為熟悉,願為皇上解說地理風情。”隆慶點頭許了,譚綸向前邁了半步,插身擋在常思豪之前,揚臂西指道:“皇上,從此向西五十裡便是居庸關,關外是八達嶺,當年成吉思汗即破此關而入,長驅大進滅了金國。如今關城乃我太祖爺命徐達所建,是為京西最重要的一道關隘。”

隆慶緩緩點頭。

譚綸手指橫移,“向北五十裡則是黃花城,那裡九分山水一分田,形勢險峻,水連渤海,西映居庸,也是京師重要的門戶。西北則為慕田峪,長城由此向東去,過密雲、大華山,便遠連黃松峪、馬蘭關了。這一線皆屬京師屏障,為韃靼、土蠻、朵顏等經常寇犯之所。”

隆慶向在京師之內,極少出行,雖看過地形圖,畢竟不如眼前實在,心想韃靼、土蠻之輩,動輒率十萬之眾,奔襲侵略,如狼似虎。僅靠那幾處關隘,一道長城,豈能攔擋得住?邊防一個不慎,就要導致兵潰圍城,有滅國之虞,不能不讓人憂慮,想到這兒凝目說道:“今日朕躬謁我祖考陵寢,始知邊鎮去京切近如此【嫻墨:以前從沒來拜過,何以故?嘉靖藏於深宮修道不來祭祖,故兒子也沒有跟著來的機會】。如今邊事久壞,朝中卻無一人為朕實心整理,幸有雲中侯前日從遼東歸來,帶回邊北真實情況,朕才知邊境實有壘卵之危!朝中欺上瞞下,報喜而不報憂,奏章中但逞辭說、弄虛文,言無一真,將來豈不誤事?譚愛卿,你在兵部已久,還當替朕把這份心操起才是。”

譚綸忙躬身道:“是!如今邊況疏弛至此,臣之責也【嫻墨:先領罪再討活幹】。”又湊近些許:“皇上,京師、陵寢均為腹心重地,與虜營近密。薊鎮藩屏於東,宣鎮股肱於西,為京師左右之強輔。若能使二鎮守臣實心幹濟,京師必可恃之無憂。然而如今兩地文武官員矛盾重重,自相參商,內耗嚴重,人浮於事。臣幾度有心整理,奈何下面部屬各有來路,關係錯綜,牽一髮而動全身,實令臣裹足難行。”

隆慶眉頭皺起,道:“那依愛卿之意,該當如何呢?”

徐階已經緩過氣來【嫻墨:上峰是譚綸背他,反是譚綸說了半天話,老徐才緩過氣來,可知老徐是真老了】,適時近前拱手道:“皇上,軍務之事,與政務不同,需得疾警決斷才好,以老臣之見,應當將邊北遼東、宣薊一線官員進行重新清理安排,一應軍務交由譚大人親力主持,令得專斷,勿使巡按、巡關御史參與其間,以免多生議論,使其跋前躓後,進退兩難。”

常思豪大急,本來的計策就是攛掇皇上爬山,欺徐階年邁,將這老家夥甩得遠遠,以便讓自己能夠暢所欲言,不料佈署卻被打亂。此刻徐階二人你一句他一句遞得緊湊,眼瞧就要把譚綸給強推上位了,他趕忙插進來道:“皇上,這一線邊防,東西綿延兩千餘裡,豈是一人掌管得來?李將軍在遼東多年,作戰經驗豐富,不宜輕動,至於山海關、永平到京師、萬全都司這一線,不如劃地分軍,由戚大人和譚大人各統一半。”

徐階笑道:“繼光乃將才,只可打仗練兵,不懂戰略佈局,何堪帥任?況三權分立,令不能行,亂之由也。侯爺這話,恐怕有欠考慮。”

常思豪知道此時不爭,便再無希望了,大聲道:“帶兵打仗乃是真刀真槍,並非紙上相談!閣老品論短長言之鑿鑿,想必是久經沙場,懂得為帥之道了?不知閣老一生幾次帶兵出戰、有何斬獲、立過多少軍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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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說一邊晃著膀子逼步向前,身軀逆光潑影,將徐階的矮小身子包裹在一片陰森裡。

周遭群臣見他虎威凜凜,無不震怖,不少人縮手於袖,抖衣而戰。

強烈的壓迫感和風而來,令徐階鬍鬚順頸飄擺,不由自主退後半步,足跟卻卡在一塊石稜上,身子一歪向後跌去——

斜刺裡驀地伸來一隻手,將他手心扶住,譚綸道:“閣老小心。”

“哈哈哈哈!”

徐階略定一定神,哈哈大笑,直身形甩大袖擺脫了譚綸之手,一攏頜下迎風飄灑的白鬚,移開目光笑道:“戚繼光帶兵作戰,屢戰屢勝,主要是靠鴛鴦陣法和火器之利,換而言之,他一向打的是戰術,若論用兵佈局之道,他比俞大猷還差上一截,更別說和譚大人比了。這一點朝廷早有公論,豈是老夫信口胡言?其實用兵無非是用人,正如戚大人知道如何用兵一樣,譚大人也知道如何用他。大家分工明確,如臂使指,作戰才能夠有力,若是偏要用手指代替頭腦,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不過,侯爺總在前方衝鋒陷陣,對這些知之寥寥,卻也怪不得你呀,哈哈哈哈。”

常思豪聽得腦中血管蹦跳,只覺一陣目眩,手腳發冷,身子在風中竟有些打晃。

隆慶聽時一直在凝目思索,這會兒擺了擺手,示意都不必再說。肅聲道:“譚綸接旨!”

“臣在!”譚綸撲嗵跪倒於地。

隆慶道:“進你為兵部左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薊、遼、保定軍務。”譚綸叩首道:“臣遵旨!”隆慶放眼山巒之間,又靜了一陣,續道:“遼東之事,就先交給李成梁罷,傳朕旨意,即日起從各地抽調五萬精兵入京操練,充實北防,調戚繼光進都督同知,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鎮練兵事,總兵官以下悉受節制。”

常思豪聽得明白:這是把戚大人安排在了譚綸下面,他被人家壓著一頭,以後日子怎能好過?心下正焦,只見徐階躬身領了旨,又說道:“皇上,既然邊北土蠻暫退,又有譚戚二位大人負責練兵防禦,想來京師安危便無憂矣。倒是俞老將軍在南方不知情況如何,老臣很是放心不下呀。”【嫻墨:順勢,則勢如破竹,老徐審時度勢的能力強小常太多。比如今日商業談判,大處談不成,可轉談小處,幾項說合了,誠意都見,再削砍正題,彼此都容易讓步。反過來也是一樣。】

隆慶點了點頭,抬眼來向常思豪看來:“賢弟,你剛從邊北遼東回來,車馬勞頓,本當在京多歇兩日才好,然賊勢令人心憂,俞老將軍勢單力孤,還望賢弟能不辭勞苦,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常思豪瞄了眼徐階,心知皇上這話出口,自己此一場爭鬥已是完敗,緩緩低下頭去施禮道:“是。”

徐階道:“皇上,曾一本賊勢極大,打起仗來想必慘烈艱苦,軍需給養供給不暢,未免貽誤戰機。老臣與李閣老等商量,擬派工部給事中吳時來巡撫廣東,督促籌備糧餉,正好可與侯爺同行。”【嫻墨:之前戚繼光在神機營點兵,吳時來出言笑謔,恃橫之態便有來由】

常思豪登時心頭一擰:“你讓這吳時來坑完了戚大人,又想把他和我安排在一起,打的是什麼鬼主意?莫非是想在供給方面動手腳,搞得身後起火,再責我們一個出戰不利,勞而無功?”

隆慶準了奏,將吳時來喚到近前囑道:“軍需糧草非同小可,卿到廣東,須得盡力襄輔籌措,好自為之,勿失朕望。”吳時來眨著酸棗眼躬身道:“是。臣願與侯爺、俞老將軍一道,協力同心,共滅國賊,下安黎庶,上報聖恩。”直起腰來,又衝常思豪長揖一笑:“日後下官在侯爺左右,早晚聆聽教誨,想必一定會受益匪淺。”

常思豪一聲不哼盯著徐階,好像吳時來只是塊長得奇形怪狀撅著腚的石頭,只見徐階雙手鬆鬆然往大袖裡一揣,腰桿略直,老臉向天微微仰起,飽吸一口山頂上新鮮的空氣,緩緩吐出,滿是皺紋的眼皮又安然地、平靜地、漸漸低垂下去。他沒有表情,但常思豪覺得他心裡一定在笑,只不過這笑容被他融成了湯,搗作了水,順著腳底流去,接上地氣,化作了滿山滿谷的風。

古道長亭。

春風蕭然是竟。

一列列車馬隊伍停在長亭之外,不少朝中官員,都來給雲中侯和吳時來送行。

常思豪身邊僅帶了李雙吉、齊中華等五人,吳時來的親隨卻有六十來號之多【嫻墨:又為後事伏一筆】,加上僕役護軍,洋洋壯觀。送行的官員都圍著他熱切說笑,連看都不往常思豪這邊看上一眼。

劉金吾和秦絕響都有些消沉,常思豪長長吸了口氣,拉住他倆之手避開人群低道:“徐階既能十數年曲意事嚴嵩,咱們只輸這一陣,又何必如此頹迷?今番且由他高興,待我在南方見機而作,見景生情,定要拿了他把柄,回京把這筆賬一體算清!”

劉金吾道:“戚大人的手下栽得不明不白,還有人離奇失蹤,可見徐家二子手段非常,兄長務要多加小心。”常思豪點頭。秦絕響道:“大哥,你就聽我一次,把我這六個銃衛帶去,身邊有幾個硬手,凡事也支應得開。”

常思豪道:“京師形勢複雜,你身邊不可無人,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你不用擔心。還有,馨律師太身子不好,你就儘量別再派她做這做那了。”秦絕響道:“是是,是她見盟裡有事,便閒不住硬要去做,小弟也沒辦法。你放心,等她這趟回來,我便說什麼也不讓她走了。”

常思豪見他縮眼低眉的樣子,以為又是心裡那份情意在作怪,決然猜不到他說的是謊,當下也不再多問,雙手緊了一緊,更囑道:“你二人謹守本分,東廠方面多加維護,切不可輕舉妄動,一切等我從南方回來再說。”劉金吾只道他是告訴自己對東廠要維護,對徐階不要輕舉妄動,重重點頭。秦絕響卻更知這話裡語帶雙關,也點頭表示明白。

眼見吳時來已然上車相候,常思豪執鞭上馬,準備登程。忽見來路塵頭漾起,一枝馬隊從京師方向捲來,當先一匹馬,渾身香雪白,銀鞍銀鐙銀飾件,馬頸下十二顆小銀鈴,腚上兩片毛旋兒,絨嘟嘟其色如櫻。

劉金吾一眼便認出,心道這不是郭督公的粉腚玉龍駒嗎?馬隊快如疾風,眨眼到了近前。只聽一聲長嘶起處,雪駿收蹄,馬上人將擋塵綾紗一抹,露出臉來,笑盈盈眉目如畫,果然是郭書榮華。

常思豪心中立沉,不知他此來何意。

只見郭書榮華旋身下馬,微笑著拱手作禮道:“榮華來遲,侯爺恕罪。”手一抬時衣袖飄起,淡淡馨香捲來,令人身心舒暢。

常思豪瞧出他不是要同去江南,心頭當即一鬆,執鞭笑還一禮:“督公能來,便是給了天大的面子,又何爭來早與來遲呢?”

郭書榮華笑道:“侯爺言重了。”身後早有人端過食盒開啟,取出托盤跪奉於地,盤中酒壺玉杯,一應俱全。他回手斟滿一杯,端到常思豪馬側雙手舉高:“此一去千里迢迢山高路遠,不免奔波勞苦,還望侯爺善保貴體,多多注意安全。南方水土與北地不同,一路上不論取水江河溪流,都當煮沸後方可飲用,特產時蔬也要淺嘗輒止,免得致生疾病。此一件侯爺若是依得,便請滿飲此杯。”【嫻墨:一言生活注意】

常思豪笑著說道:“督公有心了。”將酒杯接在手裡,瞧也不瞧,一口仰天喝盡。

郭書榮華歡喜又斟一杯,說道:“曾一本無名之賊,嘯聚蟻眾,也只逞得片刻之威,有俞老將軍在,足堪應對。然大軍對壘非比尋常,賊人奸狡,亦能設謀,侯爺當與老將軍步步求穩,徐徐圖之,切不可仗驍勇輕身孤進。此一件侯爺若是依得,便請滿飲此杯。”【嫻墨:二談工作小心,可知生活重於工作,小郭是會生活的人。】

常思豪尋思俞大猷那麼大歲數,自有深沉,那麼能“仗驍勇輕身孤進”者,只能是自己了。難道在你眼裡,我就這般有勇無謀麼?然而對方話裡畢竟帶著俞大猷,並非專指自己,也不能和他計較。笑答道:“山險莫如人心險,督公提醒得是呢!”舒虎臂抄杯在手,一飲而盡。

郭書榮華將空杯接過,轉身擺回盤中,又緩緩將第三杯斟好,託在手裡垂眉低目地道:“如今夫人在聚豪閣手中,營救頗為不易。此事只在榮華身上,定要負起全責。然如今廠裡事多,一時難得其便,還望侯爺暫且忍耐,切不可操之過急,等到榮華騰出手來,一定請旨親統大軍南下,助侯爺掃平賊寇,迎回夫人。”說著緩緩抬起眼來:“此一件,侯爺可依得麼?”

常思豪深深吸一口氣,目光移向曠野平原,緩聲道:“督公對我夫妻這份深情厚誼,常某真是無以為報啊。”【嫻墨:報恩報仇都是報,離情送情都是情】

郭書榮華垂首道:“此事源於東廠護持不周,榮華心中愧煞。侯爺見責得是。”

“豈敢豈敢。”常思豪收回目光,略含笑意,往下瞄著他道:“督公本是‘譭譽不在心頭掛’之人,如今為我家中一點小事,反而積下愧疚,一時竟瀟灑不起來了,真令常某此心難安哪。【嫻墨:小諷小逗正是小情趣,不溫不火,恰到好處】”說著伸過手來。

郭書榮華移開杯子相望:“侯爺依下了?”【嫻墨:崩嘚兒你個崩嘚兒】

常思豪一笑:“督公關懷倍至,我夫妻怎能不領這個情呢?”眼往秦絕響身上一領,“如今我遠赴南方,只剩下這個妻弟在京師,頗不放心【嫻墨:哀哉。小常是家庭至上那類人。別說什麼大義滅親,當媽的肯把兒送監獄的有幾個?國人這一點和黑人很像。第一,黑人總認為人人都會犯錯,他只不過是犯了別人也可能犯的錯。第二,“我們是一家人”,所以不管他做了什麼,都要不離開不放棄。中國是人情社會,外面越冷漠,家裡越要溫暖,因為這才是家,這才是家人。】,還望督公能多方維護,多加照料。”

郭書榮華笑道:“秦大人絕頂聰明,行事果敢,如今在京師一帆風順,聲勢日隆,豈用得著榮華來瓦上加衣呢。”常思豪虛目道:“風向易變,天機難測,這世上的船是順風逆水、翻或不翻,不還得督公您說了算嗎?”郭書榮華在對視中呵呵一笑,將杯再次舉近:“侯爺放心,有您這句話,不管風雲如何變幻,榮華一定會站在秦大人背後,推風助力,保他平安。”常思豪瞧著他,靜靜接過酒來,託著杯又緩緩望了秦絕響一眼,仰頭再飲而盡。秦絕響瞧得心頭滾熱,不忍這場面再繼續下去,上前一步道:“大哥,時候不早,你們這就登程罷!”

“等一等,”郭書榮華招手道:“馬來!”

籲突突一聲響鼻起處,早有東廠幹事牽過一匹雄駿,劉金吾是相馬行家【嫻墨:前文寫逛街時已墊過一筆】,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只見此馬黑鬃黑尾大紅身條,毛如血緞,體壯驃肥,搭眼一看便知骨架比尋常馬匹要大上一圈,加之銀鞍玉轡皆是全新,頸下大紅纓踢胸隨風灑蕩,更襯得這馬百倍精神。

郭書榮華把韁繩扯過笑道:“此馬名‘三河驪驊騮’,氣質雄悍,耐力速度俱佳,榮華得之,精心畜養三年,甚是喜愛,今特牽來,贈與侯爺身邊使用。”

常思豪見這馬兩耳狼支,眼如龍怒,額前渦卷,蹄如碗扣,頸子一擺,鬃毛抖展,竟有揚首欲飛之勢,跟自己胯下所騎的一比,真有鹿象之別、龍蛇之判,心中十分喜歡,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氣了!”手在鞍樑上一按,早已飛身跨上,將腰間“十里光陰”向側輕撥,斜擔於後,兜韁一磕鐙,三河驪驊騮鼻孔噴出兩道煙氣,鐵蹄刨開向前衝去,周圍眾官員們瞧見這馬龍騰虎躍,都不禁嘖嘖讚歎。

常思豪有心使壞,假意對馬性不熟,到大車邊故意一晃,驚得探頭觀看的吳時來急閃間在車裡打了個滾兒,帽子也磕掉了。常思豪哈哈大笑,拍頸喝了聲:“好馬兒!”也不回頭,順勢縱馬前馳,李雙吉、齊中華等人一見,趕忙上馬直追。

吳時來氣急敗壞,趕忙撐起身子摸帽戴上,連連招手,車隊緩緩啟動。

郭書榮華、劉金吾、秦絕響等人送至白土道上揮手作別,但見——

輕塵起處鐵蹄翻,野草結風向山連,

遠路雲低推空磨,黑剪旋勾碎裁天。

春來也——

燕子歸北,人下江南。

【嫻評:第二部終於批完了,好大工程。這一部西金克了木,接下來是水火之爭了。水火相交起風雷,又是一場風雲變幻。總的來說,《秦府風雲》是武戲配文戲,《東廠天下》是文戲配武戲,《豪聚江南》則是文武大匯演,放在一起看,由夕陽西下漸入陰雲密布、雷風暴雨,最後日出雲海,光明乍現,成一長畫卷軸。三集三首題頭詩算阿哲墨寶,加上最終十二個結局,卡上一方印鑑,恰似一張清明上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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