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到唐太太有所求,雪雁忙笑道:“唐太太有什麼話只管,何必個求字?何況我哪有本事能幫到府上?”她雖是舉人娘子,但是唐家卻是皇商,經商多年,比他們家強得多,只是皇商地位不及舉人清貴罷了,一幹尋常官吏又有幾個瞧他們?

唐太太道:“此事也只能求你,卻是事關於公公的。”

事關於連生?雪雁怔了怔,笑道:“怎麼到我大哥哥身上了?什麼事兒?”

唐太太問道:“於公公今年有二十歲了罷?”

雪雁仍是滿腹疑竇,頭道:“我大哥哥比我大一歲,今年剛好二十歲。唐太太,容我冒昧,你我大哥哥的年紀做什麼?”

唐太太見她一臉茫然,道:“你放心,是喜事,大喜事。”

話的時候,對於雪雁,唐太太心中不由得羨慕非常,她上有長兄,又有舊主,還有乾爹,最要緊是的有個姐姐救過聖人,雖然只是個丫頭,卻上上下下都沒有人覷於她,唯恐還被宮裡記掛著,日子過得逍遙自在,便是尋常官宦家的主母也不及她。

雪雁笑道:“這可奇了,我竟不知道是什麼喜事。”

卻聽唐太太言道:“於公公如今年紀雖輕,卻極受聖人看重,又不肯私下結交朝廷官員,更不曾無緣無故地收受賄賂,著實可敬可佩,於公公如今已經做到了副總管,不論是宮裡還是宮外,想巴結於公公的人多不勝數,因此有人託我給於公公做媒,家裡有個女人,既免了於公公的後顧之憂,也是知冷知熱的,出宮回家不必面對冷床冷榻。”

雪雁聞言,頓時大驚失色,她還不知道於連生已經升到了大明宮掌宮副總管,因此聽唐太太時,心裡十分歡喜,但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料到唐太太居然要為於連生做媒。

看了唐太太良久,雪雁啞著嗓子道:“唐太太,我大哥哥可是太監,怎麼能娶妻呢?”

唐太太卻並不贊同,道:“誰太監就不能娶妻有子了?有權有勢的公公,哪個家裡不養幾個姬妾,過繼幾個兒子,認幾個乾兒子乾女兒?瞧瞧戴公公和夏太監家裡,一個有一妻六妾,一個有一妻九妾,膝下十來個兒子女兒,過起日子來,比尋常人家還有滋有味呢。於公公年紀輕輕便有了這樣的本事,更不該一個人過日子才是。”

旁邊一個丫頭也笑道:“我們太太得極是,趙大奶奶該應了才是。”

雪雁看了這丫頭一面,只覺得面生,心中便生出幾分疑惑來,連忙擺手,道:“戴公公和夏公公是何等樣人,我哥哥如何能比。”這件事她不會答應,亦難以接受不知是誰家,竟好端端地將個女兒嫁給太監。

唐太太聞言,心中松了一口氣,面上卻是十分不解。

旁邊的丫鬟更是奇怪地看著雪雁,流露出幾分驚異之色。

按著她的想法,想如此巴結於連生的大有人在,於連生也的確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只是於連生在外頭從來不和人來往,唯有來往的便是這個認的妹子,所以才有人託到她跟前來,由雪雁開口,於連生總會好生思量一二,一口答應也未可知。

那丫鬟沒有想到雪雁竟似不贊同,正欲開口,唐太太呵斥道:“哪裡有你話的份兒?”

那丫鬟登時十分委屈地看了唐太太一眼,退到了一邊。

唐太太方對雪雁道:“你且先聽我完。”

雪雁亦覺察出幾分不對來,便問道:“不知是哪家的女兒?”

唐太太嘆了一口氣,道:“我們家雖是皇商,卻有六房,不過我們這一支是長房,方繼承了唐家的家業,偏三房是有個本事的,家業做得極大,生意極好,現今也有百萬之富。他們那一房有個女兒,名喚唐昕,今年十六歲,生得好齊整標緻模樣兒,自幼也讀書識字,他們聞得我認得你,就求到了這裡,我想著,總該先問問你的意思。”

唐太太從心底不願意這件事,只是她也依附著這個家,上頭吩咐了,她不能違背,何況旁邊還有老太爺指來的丫頭虎視眈眈,自然不能流露出一分不願來。

雪雁皺著眉頭,道:“這做父母的太匪夷所思了,好好的女兒,美貌多才,不給尋個根基門第清白的人家,按著你們家的門第,便是舉人秀才都不知道有多踏破了門檻子,偏想到我大哥哥做什麼?如此打算,怕是有所求罷?”

唐太太搖頭道:“有沒有所求,我並不知道,只是他們求到我跟前,我也如實同你。”

雪雁聽了,微微蹙起雙眉。

不知道唐家三房是怎樣狠心的父母,竟然願意大好年華的女兒嫁給一個太監,於連生再好,也是個太監,嫁給他,豈不是就是守活寡?聽許多太監娶妻之後都虐妻厲害,也只有那些不顧名聲只顧利益的人家才會如此賣女兒。

因此,雪雁看著唐太太道:“這事,我可不能做主,太太也別應承的好。”

唐太太看了那丫鬟一眼,忙道:“你總該問問於公公的意思,倘或於公公願意,偏你不答應了,可怎麼好?你回去,先問問罷,再給我訊息,如何?”

雪雁凝視唐太太良久,又望了那丫鬟一眼,忽然問道:“這件親事果然那麼好?”

唐太太淡淡一笑,笑容中卻帶著幾分苦澀,道:“我也不上什麼好,什麼不好,為了這個家,捨得一個女孩子出去算什麼?吃家裡的,穿家裡的,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幾時少過?到了用她為家裡盡心到時候,自然該盡心。”

雪雁聽出了幾分無奈,道:“此事須得問過我大哥,我是做不得主的。”

唐太太忙道:“這是理所應當,你若得了訊息,早些兒告訴我,我也好回他們,免得他們跟老太爺告狀,沒為這個家盡心。”

雪雁微微頷首,心裡卻十分不悅。

於連生是極好的人,心正,身正,意不邪,他並沒有想過娶妻,反倒是別人先費心了。

她雖然心中對唐家生出了幾分芥蒂,但是畢竟不是尋常女子,面上一絲兒都沒流露出來,依舊含笑同唐太太話,才了兩三句,便聽到丫頭通報三太太和大姑娘來了。

雪雁一怔,看向唐太太,莫非是唐太太的三房太太?

唐太太眉頭亦是一皺,一面讓人請進來,一面低聲對雪雁道:“就是三房的太太,昕丫頭正是三房的大姑娘,沒料到我這剛同你完,三太太就急著過來了。”一絲不悅之色在眉宇間一閃而過,似乎對於三房唐太太並不如何喜歡。

雪雁聽了,並沒有話,只見簾櫳打起,一群丫頭嬤嬤簇擁著一個滿砷光寶氣的中年婦人和一個年輕姑娘進來,人還未走近,便先笑道:“想必這就是趙老爺的太太罷?”

雪雁站起身來,唐太太亦同她一起,向三太太道:“正是趙大奶奶,三太太怎麼來了。”

唐三太太忙笑道:“聽趙大奶奶來了,故來相見。”

一面,一面看著雪雁,嘴裡嘖嘖讚歎,道:“哎喲喲,竟像是看到了天仙似的,趙大奶奶這樣的人品模樣,真真是天底下有一無二的,我今兒才算見到了。這是我們家沒本事的丫頭,叫昕兒,讓趙大奶奶見笑了。”

著,拉了唐昕一把,道:“怎麼跟個木頭似的?還不過來見過趙大奶奶。”

唐昕靜靜地過來,福身一禮,一言不發。

雪雁還了一禮,抬頭打量著唐昕,心中不禁一嘆,何止是唐太太口中的齊整標緻,竟有十分絕色,容貌和寶琴不相上下,只是氣度不及黛玉之靈氣逼人,不及寶釵之穩重和平,亦不及史湘雲之爽朗明麗,倒和迎春有些像,眸中暗淡無光。

唐三太太看出雪雁眼裡的讚歎,不覺臉上帶了三分笑容,道:“我們這大姑娘比不得趙大奶奶,又木訥得很,讓趙大奶奶見笑了。”

雪雁淡淡地道:“唐姑娘生得好模樣,唐三太太過謙了。”

完,向唐太太道:“周大奶奶叫我今兒去找她,如此時須得告辭了。”

唐太太忙道:“可不能耽擱你去給周大奶奶請安。”著,親自送她到二門。

唐三太太並沒有跟過來,途中唐太太低聲對雪雁道:“昕丫頭是個好孩子,離了這個家,於她而言未必不是福分,一切就拜託你了。”

雪雁道:“唐姑娘這樣好,怎麼偏你們就認定了我大哥哥?”

唐太太苦笑道:“這件事是三老爺跟老太爺提出來的,老太爺吩咐我來跟你,不然,我哪裡願意呢?竟是作孽一樣。昕丫頭雖好,到底不是三太太養活的,而是原先的太太所留,有後孃,自然就有了後爹,無人為她打算前程。三房的二丫頭十三歲,已經定了秀才,昕丫頭今年十六歲,他們那一房就留著昕丫頭好攀高枝兒謀好處呢!”

雪雁一怔,倒生出些憐憫之意。

唐太太長嘆一聲,送她到二門,低聲道:“若不為這個家,恐怕得被闔家的人戳脊梁骨,誰叫咱們女人家命苦呢。不管願意不願意,你回個信兒。適才在屋裡我不敢,我那屋裡,別房裡的人不知道有幾個。我覺得你心正身正,於公公也是這樣的人,才這個話,你們願意,昕丫頭有福,總比被他們送給別的太監強,你們若是不願意了,好歹回話時就於公公的話,讓家裡另給昕丫頭找個好人家,他們不敢不從,我反覺得心裡好受些。”

雪雁聽到這裡,道:“恐怕這才是你所求罷?”

唐太太一聲苦笑,低聲道:“我吃齋念佛這麼些年,可不是作孽的,昕丫頭的娘在世時和我好了一場,我總不能冷眼旁觀地看著她被家裡這樣作踐,可是家裡的老太爺了,我又不能反駁,只能寄望於你了,也是昕丫頭的造化。”

雪雁奇道:“府上大老爺就沒一句反駁的話兒?”唐家做主的可是他,而非老太爺。

聽雪雁提到自己的丈夫,唐太太淡淡地道:“在他心裡,家族是最要緊的,只要能給家裡帶來好處,又不是送自己的女兒去,有什麼捨不得?”

雪雁聞言一怔,有些出神。

唐太太道:“不他了,不過白生氣。”

雪雁便知她和唐大老爺也不是外面的伉儷相得,便拍拍她的手,道:“你放心罷。”

唐太太方送她上了轎子,直看著婆子抬出二門方迴轉過來,暗暗一嘆,但願昕丫頭是個有造化的,免去給太監做妻,或者送給旁人作踐。也幸虧她認得雪雁,深知雪雁為人,方能從容開口,不然,也不知道唐昕是個什麼下場。

雪雁出了唐家,並沒有去周家,而是去了舊宅。

於連生在宮裡當差,只有每個月出宮辦事時方來這裡歇腳,家裡還是那兩個婆子和六個廝,見到雪雁,都十分歡喜,迎上來道:“可巧,大爺今兒出宮了,在家裡呢。”

雪雁聽到於連生在家,亦是歡喜,忙進屋見過。

因天氣炎熱,於連生斜躺在涼榻上,身上只穿著藕荷色紗衫,白綾褲子,散著褲腿,頭髮也沒有束起來,越發顯得眉清目秀,斯文儒雅。

雪雁看了一眼,笑道:“今兒才見哥哥竟生得這樣好,難怪有人做媒呢。”

於連生一愣,翻身坐起,問道:“什麼做媒?”

雪雁坐在旁邊鼓凳上,向旁邊伺候的太監道:“先給我倒一碗茶來,渴得很。”

太監笑著上前,果然倒了茶。

雪雁吃了幾口,潤了潤嗓子,方看向於連生,道:“聽哥哥升了副總管?怎麼也不打發人出來告訴我一聲,讓我替哥哥歡喜一會子。”

於連生搖著芭蕉扇,道:“什麼喜不喜的,都是老爺的恩典。倒是你做媒,什麼媒?”

雪雁將唐太太所言告訴了她,又將見到唐三太太的事情也告訴了他,末了道:“哥哥常,不知道多少好女兒被有權有勢的公公作踐,所以不學他們,又那些女子多是被逼的,豈料今兒我算是長了見識,竟有那樣一等富貴之家願意將女兒許給哥哥。”

於連生眼裡閃過一絲怒氣,道:“這唐家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主意打到我頭上來了。”

雪雁嘆道:“聽唐太太的意思,竟是老太爺也願意的。”

於連生冷笑道:“區區一個唐家,當然巴不得願意。戴公公的一個妾,原本乃是□品吏的女兒,長得十分標緻美貌,幾年前獻給了戴公公,爾後憑著戴公公的體面,這個妾的父親如今已經做到長安府府尹了。還有夏太監的太太,孃家兄弟早做到五品官了。其他姬妾家人無不得到好處,自然有人也想做我的岳丈。這唐家三房恐怕就是打著這樣的主意,將女兒嫁了給我,明兒就好爭皇商的名分,再蔭及子孫。”

雪雁忙問道:“大哥哥如今做到副總管,不知是否為戴公公所忌?”

於連生聽出她的擔心,笑道:“你放心,戴公公是極聰明的人,這些年都不曾為難過我,還不是因為老爺看重?是老爺看重的人,再怎麼著,他們也不敢如何。”

雪雁放下心來,道:“如此倒好。唐家這事怎麼辦?”

於連生道:“只管交給我,你不必操心。”

雪雁素來信他,知他並無娶妻之意,早先就了,等到年老出宮,就在自己所住之處買一處宅子,收養幾個孩子養老送終,比什麼娶妻繼子都強百倍。

因趙雲不在家,雪雁便在舊宅住下了。

也不知道於連生是如何料理的,總而言之,三天後唐太太來請她,又拉著唐昕對她千恩萬謝,家裡已經決定明年出孝便給唐昕親,不將她許給太監為妻,也不將她送給別人。

唐昕向雪雁盈盈一拜,泣道:“大伯母都跟我了,多謝奶奶憐憫,使我不必受人作踐。”

雪雁忙扶她起來,安慰道:“不知我大哥哥是如何同府上的,使他們改變了主意?”

唐太太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個緣故。昨兒於公公忽然過來,關著書房的門,不知道同老太爺、老爺和三老爺了什麼,出來時老太爺和三老爺面色慘白,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老爺也覺得無趣,然後便改口叫我明年給昕丫頭親。”

唐昕忽然道:“我知道。”

雪雁和唐太太聽了,都不覺一怔,齊聲道:“你怎麼知道?”

唐昕道:“我身邊雀兒的姐姐是在書房做端茶遞水的活計,可巧那日她送了茶水進去,聽了幾句,好似是於公公什麼再打他的主意,仔細跟聖人一聲,免去唐家的差事,橫豎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領戶部內帑錢糧。後來還了什麼,雀兒的姐姐便不知道了。”

雪雁回來便問於連生,只是於連生回宮後便沒再回來過,一連幾日都是滿腹疑團。

過了三四天,這日一早,雪雁去見黛玉,黛玉正收拾妥當,道:“竟巧,你同我去榮國府一趟,好歹也看看外祖母,這些日子每況愈下,竟是連人都認不得了。”

雪雁聞言大駭,道:“老太太怎麼就病得這麼厲害了?”

黛玉嘆了一口氣,叫紫鵑把叫藥房配好的藥一併帶過去,方得空跟她道:“真真不知道什麼好了,老太太病得那樣兒,還藥房給老太太配的藥,竟都是些次的,便是人參,也只一些須末,府裡沒有人參了,外面一時買不到好的,若不是鴛鴦向我哭訴,我都不知道。”

雪雁奇道:“府裡竟艱難如此了?”

黛玉冷笑一聲,道:“府裡艱難,可他們誰囊中羞澀了?不過是有錢都藏著罷了。”

榮國府裡只有賈母一人最疼黛玉,黛玉心裡最敬賈母,為了賈母,她在榮國府裡忍氣吞聲,也是為了賈母,在迎春出嫁之時私贈二百黃金,因此她最容不得別人對賈母不敬,偏這些各自肚腸的還是賈母的子孫媳婦。

雪雁安慰道:“我見姑娘配好了藥,咱們先送去給老太太,老太太吃好了才是正經。”

黛玉頭,嘆道:“可憐外祖母這麼大年紀了,偏要受這份罪。”

著,去回周夫人。

周夫人知道榮國府裡也就賈母一人疼黛玉,哪能不讓她去,囑咐了一番才放她過去。

雪雁隨著黛玉到了榮國府,徑自往賈母上房去,鴛鴦迎了出來,請進去。

雪雁見屋裡冷冷清清的,唯有滿屋藥氣。

黛玉看罷,皺眉道:“怎麼沒個人在屋裡服侍外祖母?大太太呢?二太太呢?大嫂子和璉二嫂子,還有探丫頭四丫頭,怎麼都不見?”

雪雁也覺得奇怪,賈母重病,眼前怎能沒有子孫?

鴛鴦讓兩人坐,又叫人倒茶,方苦笑道:“久病床前無孝子,有誰在意老太太呢?不過,大奶奶二奶奶三姑娘倒是常來,四姑娘不大來,聽常去跟妙玉論禪,要絞了頭髮跟她一同出家做姑子。蘭哥兒病了,大奶奶守著,葵哥兒也哭得厲害,璉二奶奶來看過了才回去。”

葵哥兒便是鳳姐之子,滿月後賈赦給取名為葵,生得白白胖胖格外討人喜歡。

黛玉蹙眉道:“二哥哥也不曾來不成?”

提到寶玉,鴛鴦神色便淡淡的,道:“一早來請了安,聽外頭有人請,便出門了。”

黛玉聽了,便不再話,良久方問道:“外祖母今兒可好些了?”

鴛鴦聽了忙笑道:“自從老太太吃了姑奶奶送來的藥,便好些了,今兒精神也好。”

才完,便有丫頭出來道:“鴛鴦姐姐,老太太醒了。”

鴛鴦忙請黛玉和雪雁進去,果然見賈母醒了,雖是滿面病容,瞧著倒還好,只是黛玉和雪雁能明顯看出賈母的精神不好了,一頭銀絲暗淡無光。

雪雁也忍不住心中一酸,和黛玉上前請安。

賈母笑道:“我就知道我的玉兒心裡最想著我,還有雪雁這丫頭,也忠義。”著,叫丫頭扶著自己坐起來,只半倚著靠枕。

黛玉坐在榻前鼓凳上,柔聲道:“外祖母好生養著,我還想秋天裡請外祖母吃螃蟹賞菊花,冬天裡烤鹿肉賞雪景紅梅呢。”

賈母笑道:“好,好,我也有許久沒出去了,你來請我,我必去的。”

鴛鴦端了藥過來,賈母一口吃盡了,道:“藥碗讓丫頭子拿下去,你去開庫房,我給玉兒留了幾件好東西,也給雪雁幾件,就是前兒叫你收拾出來的,你去拿來。”

鴛鴦答應一聲,去了半日,果然拿來兩個匣子,一個大些的長匣子,一個些的方匣。

賈母指著大的長匣對黛玉道:“我知道你愛風雅,也愛書畫,給你別的,不如給你這些東西,這裡頭是我歷年來積攢下來的名家真跡字畫,有二十來卷,都給你了。”

黛玉眼圈一紅,道:“外祖母留給二哥哥罷,給我做什麼?我家裡盡有的。”

賈母嘆道:“不給你,給誰都糟蹋了。給寶玉的東西,我都留著了。你拿著,明兒給我生個白白胖胖的外孫子,就當是我這個曾外祖母給外孫子的東西。”

黛玉飛紅了臉,不滿地道:“外祖母!”

賈母笑了笑,道:“你年紀輕,但也進門一年半了,早些兒要孩子站住腳方好。”

黛玉聽著不語。

鴛鴦在一旁笑道:“老太太放心,二姑奶奶才傳了訊息過來,有喜了。”

雪雁和黛玉一聽,都為迎春感到歡喜。

賈母喜道:“果然?怎麼不早告訴我?”

鴛鴦笑道:“今兒才得訊息,還沒來得及跟老太太,林姑奶奶和雪雁就過來了。這會子也不遲,老太太好生養著,過了年就能抱到曾外孫了。”

賈母笑道:“好,好好,二丫頭有了孩子,也算站得住了,一會子你收拾些好東西給二丫頭送去,平常我沒疼過她,如今我疼她一回。”

鴛鴦笑著答應了,將長匣子遞給紫鵑,又將些的方匣遞給雪雁。

雪雁一入手便覺得沉甸甸的,不像是書畫之類的東西,只聽賈母道:“雪雁這丫頭怕是個有後福的,不知道我能不能見到那一日。金銀衣裳首飾綢緞你都不缺,我就給你些好東西,雖不及你們姑娘的書畫,可是尋常也難得。”

雪雁開啟方匣一看,裡頭卻是好幾個巴掌大的錦盒,塞滿了方匣,尚未開啟,便聽鴛鴦道:“這裡頭是些珠子寶石美玉,都是老太太梯己中的上等之物。”

雪雁只覺得燙手,忙道:“這如何使得?”

賈母卻是一笑,道:“給你你就收著,橫豎我留著無用。你們心裡如何待我,我都明白得很,給你也不枉,比別人強些。”

鴛鴦也勸道:“老太太這麼了,雪雁你就收下罷,明兒閒了,多來看看老太太。”

雪雁隱約覺得賈母像是在交代後事似的,只得收了。

賈母又笑著跟黛玉道:“剩下的東西明兒我都分了,到那時就不給你了。”

黛玉亦和雪雁一樣生出幾分不祥之兆,柔聲道:“便是一個都不給我,我也不怨外祖母,何況外祖母現今還給了我這麼些好東西。”

賈母聽了一笑,道:“你公公現今……”

話到中途,眾人都沒聽到聲音,忙看向賈母,卻見賈母閉目安睡,神情祥和,鴛鴦忙扶著賈母躺下,蓋上被子,方陪著黛玉和雪雁從裡間出來,道:“老太太這些日子都是這樣,往往話了一截便睡過去了。”

黛玉心中一酸,登時掉下淚來。

鴛鴦含淚勸道:“姑奶奶快別傷心了,老太太到了這時候,也算是高壽了。”

黛玉如何聽得這句話,忍不住淚如雨下。

雪雁連忙上前解勸,問鴛鴦道:“老太太的東西都預備著了?”

鴛鴦道:“這些都是早預備好了的,只是前兒抬出來了,老爺,衝一衝,不定老太太就好了。只是我瞧著老太太這一回和往常生病時不同,眼瞅著怕真是不行了,所以昨兒老太太清醒時就叫我收拾出這兩匣東西給姑奶奶和你。”

黛玉聽了這話,看向賈母的房間時,神情悲傷。

午後賈母又醒來一回,黛玉和雪雁陪著話,這時邢王夫人李紈鳳姐探春等人都到了,只沒有惜春和寶玉,一時又賈赦和賈政來了,黛玉和雪雁紛紛避讓,也不過是請了安,幾句話,賈母問道:“寶玉呢?我的寶玉呢?”

賈赦一臉不悅,道:“寶玉出門還沒回來。”

賈政忙看著王夫人道:“老太太病著,寶玉怎麼就出門了?”

王夫人心裡委屈,道:“今兒一早外頭來請,打發人來幾回,寶玉推辭不過,老太太也聽見了,才打發寶玉出去。”

賈母忙道:“是我讓他出去的,怪你太太作甚?只是寶玉怎麼還沒回來?”

王夫人答道:“打發人去找他回來了。”

賈母疲倦地頭,道:“等寶玉來了,你們叫我一聲。”著,又睡下了。

只是寶玉回來之時已經是深夜,眾人都不好打攪賈母,便沒叫醒賈母。

雪雁午後便隨著黛玉回來了,又去周家坐了一回,方回舊宅,叫人預備素服,蘭詫異道:“預備素服做什麼?”雖是國孝,但是太上皇駕崩那幾日著素便罷了,送靈之後便不再拘束他們衣著顏色。

雪雁道:“榮國府裡老太太怕是不行了,先預備著,到時候總得去磕頭。”

蘭面露詫異之色,隨即頭,將素服都預備起來了。

次日一早,黛玉又去看望賈母,這回雪雁並沒有去,乃因於連生回來了,她想起唐家之事,意欲問個清楚,卻聽於連生道:“賢德妃昨兒夜裡薨了。”

雪雁吃驚道:“賢德妃薨了?”

於連生揉了揉臉,一臉疲憊,道:“賢德妃近日因月了,上頭未免多照應些,吳貴妃心裡拈酸吃醋,偏又有了身子,便去鳳藻宮炫耀,豈料賢德妃雖然心思重,卻並沒有和吳貴妃爭端,只是吳貴妃偏賢德妃私相授受,又向老爺告狀指明鳳藻宮裡的東西,不是宮裡的,鳳藻宮裡確有幾件東西不是宮裡的,誰宮裡沒幾件?只是老爺在,慌得賢德妃請罪不住,是夜,便起來幾次,下紅止不住,竟是血崩,就此薨了。”

雪雁嘆道:“我原想著,賢德妃娘娘不過是月,並不要命,好生調理,幾年就復舊如初了,誰承想這才沒多少時候,竟薨了。”

於連生也道:“也是連驚帶嚇,素日又受了吳貴妃的氣惱,鬱結於心。”

雪雁皺眉道:“想必榮國府已經得了訊息了?”

於連生道:“我剛從榮國府回來,就是來跟你一聲,一會子便進宮去。”

雪雁聽了,忙道:“哥哥快些回去,別耽誤了正事。”

於連生頭,交代道:“有什麼事只管等我回來再料理。”著便騎馬離開了。

雪雁嘆息了一會子,欲去告訴黛玉,想到黛玉此時正在榮國府裡,便沒有出門,只在心裡想著聽到這樣的噩耗,不知賈母病情是否加重。

豈料賈母不止加重,竟是聽到元春薨了的訊息後,往後一仰,就此沒了。

府中剛為元春痛哭不已,又見賈母去了,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交代,不由得伏地大哭。

賈赦賈政賈璉寶玉賈蘭賈環和李紈鳳姐探春等人都在外面圍著賈母的屍身哭泣不已,寶玉尤其哭得厲害,黛玉在碧紗櫥裡頭亦哭得跟淚人似的,唯有惜春沒有在外頭和賈家人一同哭,只對黛玉道:“姐姐何必哭?老太太此去,未嘗不是超脫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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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哪裡聽得這話,忍不住道:“老太太沒了,你就這樣的話!”

惜春卻道:“我的是實話,老太太只是不在紅塵受苦了。我倒也想超脫了紅塵去,只是妙玉師父不肯收我,她也要走了,我,她走了,我就跟著,橫豎我不留在這個家了。”

黛玉吃了一驚,忙拉著她道:“老太太已經沒了,哪裡還容得你有這樣的想頭?”

惜春淡淡地道:“除了紅塵外有幾分清白,裡頭哪有?我看破了,姐姐該為我歡喜才是。”

卻在這時,聽得外面賈赦道:“老太太沒了,家裡沒有銀子治喪,鴛鴦,拿鑰匙開庫房,把銀子東西都抬將出來,趁此機會,咱們兩家也該有個章程了。”

賈政正命王夫人帶人給賈母裝裹,自己同賈珍商議如何送殯,聞得此語,不覺一怔。

黛玉在碧紗櫥內嘆了一口氣,她早料到賈母一去,長房二房必將生事,只可憐賈母屍骨未寒,賈赦便急著分家,還不是為了財之一字?

惜春嘴角掠過一絲諷刺之意,道:“這才是咱們家的人,為了錢什麼都不要了。”

黛玉猶未答話,便聽賈政憤怒地道:“大哥,等老太太的喜事辦完了,再這些事也不遲,如今老太太剛咽了氣,大哥就這樣鬧,外頭知道了,該當如何看待大哥?”

賈赦卻是冷笑道:“別在我跟前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也不想想,現今管家的是誰,還不是你們二房,庫房總管鑰匙都是你們拿,我們連摸都沒摸到,倘若等到老太太的喪事辦完再來分家,恐怕那些梯己在辦喪事的時候就不翼而飛了,還分什麼家!”

眾人聽了,都覺得怒火中燒。

鳳姐現今有了兒子,萬事不管,賈璉覺得此事涉及到他們房中的好處,亦低頭不語。

寶玉本就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是覺得大老爺今日好生可怖。

王夫人卻是心中暗恨,早知道賈母去得突然,昨天就不該叫寶玉出門,賈母要寶玉在跟前才,想必是要分梯己的,聽昨兒已先給了黛玉和雪雁一個匣子。想到這裡,王夫人不由得跌足長嘆,一時想起元春之薨,還得進宮。

黛玉卻是外人,沒有她話的餘地,只能為賈母暗感身後淒涼。

邢夫人微笑贊同道:“老爺得極是,橫豎我是沒見過庫房鑰匙。二老爺,二太太,榮禧堂你們住了幾十年,我嫁給老爺這麼些年,可一日都沒住過,你們可別以為你們住了榮禧堂,整個榮國府就是你們做主了。老太太去了,眼下府裡做主的便是我們老爺,明堂正道大老爺,老爺既分家,就請了族長和族老們過來分家便是。”

賈政和王夫人聽了,不覺又氣又怒,幾乎便要暈倒。

寶玉正趴在賈母床前哭泣,聽了這話,更覺得這些人面目可憎。

探春柔聲道:“老太太屍骨未寒,尚未收殮,大太太這些話,豈不讓人心寒?橫豎東西都在上房,大老爺和大太太只管打發人守著,還怕東西長翅膀飛了不成?”

邢夫人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可不是都長了翅膀的,都是你們管家,這裡上上下下都是你們的人,連鴛鴦都偏著你們,哪有我們東院裡一個人?看也看不住,倒不如分了家,大家都好過,也有銀子給老太太治喪。”

鴛鴦站在賈母床前哭得跟什麼似的,聽了這話,突然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賈赦和邢夫人,蒼白的臉越發襯得一雙眸子漆黑明亮,寒氣森森。

賈赦和邢夫人被她這麼一看,不約而同地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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