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打工人常用“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豬差,幹得比牛多”來自嘲,但這種誇張的說法卻是六十年代農民最真實的寫照。

這年頭兒農業勞動純屬手工活兒,再重再累也都靠人力肩扛手提,十分辛苦。

二遍號響了之後沒多久,另外兩個做早飯的婦女也就來了。

她們剛好掐著文慧和歐金秀幹完活兒,但大家夥兒又沒到的時候來的。兩人往廚房裡一鑽,系上圍裙開始忙碌,讓誰看到都會覺得廚房裡的活兒是她們四個人一起幹的。

她們臉不紅心不跳地呵斥著文慧和歐金秀做這做那,讓人們更加覺得她們是老資歷,她們才是幹活兒的主力。

這時候已經有人陸陸續續來了,兩個婦女站在鍋灶邊開始打飯。

打飯也是一種權利,給誰多點,給誰少點,全看她們心情。因為大家都跟她們說好聽的巴結著她們,左一句辛苦右一句受累,倆婦女照單全收,絲毫不覺心虛。

歐金秀氣得飯盒都拿不穩,也不敢大聲,湊到文慧耳邊低聲滴咕著:“臉皮真厚!活兒是她們幹的嗎?明明是咱們幹的!她們倒好,到最後咱倆成偷懶的了。咱們做的飯,打飯都得排到最後,這世上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行啦,少說兩句。”文慧笑著安慰,“被人聽到不好。”

“我就是要說給別人聽!”歐金秀賭氣道,“下回公社來人,我就告她們一狀!”

“別犯傻。”文慧道,“上回我就陪你去跟大隊長反應過這情況,結果有用嗎?人家反倒把我們罵回來了。”

“大不了不幹了!”歐金秀委屈得擦眼淚,“到時候都吃不上飯,就知道誰幹活兒誰沒幹活兒了。”

“那就是重大錯誤,倒黴的依然是我們。”文慧冷靜道,“金秀,聽我的,這種情況很快就會有改善,我們不是在忍氣吞聲,而是要用一種聰明的辦法去扭轉現狀。”

歐金秀道:“可是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快了。”文慧抬頭看向不遠處。

那裡有一群孩子跑了過來。

男男女女十幾個,大的六七歲,小的兩三歲,全都光著身子打著赤腳,什麼都沒穿,三三兩兩嬉笑打鬧。

這在農村裡也很普遍,一般都要九歲十歲,能開始給家裡幹活兒了的孩子,才開始穿衣服。

當然,冬天還是穿的,夏天之所以不穿,是為了節省布料。

這時候民風淳樸,孩子們兩小無猜,也都不覺羞恥,更不會亂來。

“狗崽子,粗辮子……”

孩子們看到文慧和歐金秀,圍著她們笑嘻嘻拍著手唱起了順口熘。

這是辱罵的詞句,歐金秀聽得臉漲得通紅,目若噴火,滿臉屈辱。

而一邊排隊打飯的大人們不但不阻止,反而嘻嘻哈哈指指點點在一邊看熱鬧。

文慧卻面色如常,等他們唸完這段後,也拍手大聲道:“……兵,拿長纓,要把鬼神都掃清……”

孩子們沒聽過這一段,但卻覺得這詞兒要是自己念出來會很有氣勢,頓時各個瞪大眼睛聽了起來。

文慧念了一遍後就不念了。

一個孩子忍不住道:“狗崽子,你再念一遍!”

文慧道:“你們天天跑來罵我,還叫我狗崽子,還想我教你們?門都沒有!我告訴你們,我會一百多種這樣的順口熘,你們要是想學,就要答應我以後不準罵人,用順口熘罵也不行。”

“但你就是狗崽子,”孩子爭辯道,“我爹孃都這麼說。”

“你們爹孃當著我的面罵我了嗎?”文慧笑著問道。

孩子們搖頭。

“所以你們也不能當面罵我們,不管怎麼說,罵人都是不對的。”文慧道,“去吧,你們好好商量一下,要是真想學我的順口熘,就不準再當面罵我。”

孩子們一鬨而散了。

歐金秀用複雜的語氣道:“文慧姐,你脾氣怎麼這麼好?你還跟他們說道理?這些兔崽子聽不進去的。”

“聽不進去就多說幾遍,多用幾種辦法。”文慧笑了笑,“就算沒用,咱們也不費什麼。”

其實這麼做還真不是無用功,一些孩子的家長也在跟前,之前文慧說到“你們爹孃也沒當面罵我”的時候,他們都有些訕訕,這會兒已經有家長把自家孩子叫過去訓戒,告訴自家孩子不準再罵人了……

排了好半天隊,終於到文慧他們了,但兩個打飯婦女卻故意給她們盛得又稀又少,還得意洋洋用挑釁的眼神看著她們,等著他們發作。

文慧拉著歐金秀退到一邊去,不願跟這兩人發生衝突。

她不擅口舌之爭,尤其不擅和潑婦吵架。這些潑婦罵人汙言穢語不絕於耳,便是大男人都罵不過,打不得,何況是她?

所以無論這兩個婦女再怎麼過分挑釁,她都避免和她們發生正面衝突。

吃完飯就要去打穀場集合了,文慧她們排隊在最後,所以留給她們的時間很緊張。兩人狼吞虎嚥吃了早飯,立刻就往集合的地方跑。

到了地方後,大隊長點完名後就開始走一系列程式。

走完程式,就開始分配勞動了。

這時候就是唸到誰誰就可以去下地了。

春耕時分活兒多,尤其今天和昨天一樣,要繼續引水灌田,時間緊任務重,所以大隊長很雷厲風行,風風火火就要開始分配。

但就在這時,文慧喊報告站了出來。

“文慧,你有什麼事?”大隊長皺眉看著她。

文慧自打來到村子後,就一直低調悶頭幹活,很少在公眾場合說話。這次主動站出來,讓所有人都生出好奇。

“報告隊長,我要反映情況,檢舉一起流氓滋事桉件!”文慧一語激起千層浪,引得現場一片譁然。

流氓罪是很嚴重的指控,尤其是對平頭老百姓來說。

一片喧囂中,文慧不卑不亢大聲道:“昨晚十點半左右,我和歐金秀回四號守護棚休息,路過樹林子的時候,歐大寶突然竄了出來,要對歐金秀同志施暴……”

文慧言簡意賅,把昨晚的事情清楚地講了出來。

這個故事很簡單,就是村裡惡霸見色起意,半路攔截意圖圖謀不軌。這個歐大寶吃準了歐金秀膽小怕事不敢聲張的性子,又以為文慧是那種不敢管閒事人,所以很囂張地當著文慧的面就要把歐金秀拖走。

並且這個歐大寶也同時打著文慧的主意,他打算把歐金秀糟蹋後,再利用歐金秀把文慧也拖下水,甚至他還做著左擁右抱的美夢。

文慧事情沒講完,歐大寶臉色就變了,他目露兇光激動跳出來指著文慧大吼:“血口噴人!你這個狗崽子敢汙衊我,我特麼抽死你!”

說著他就要衝上去扇文慧的耳光。

但文慧早就防著他這一手,舉起早就拿在手裡的扁擔,絲毫不畏懼瞪著他,她堅定的神色彷彿在告訴歐大寶,只要你再敢往前,我這一扁擔就會落下去。

歐大寶赤手空拳衝出來,看看文慧高舉的扁擔,又不敢往前衝了,只是惡狠狠指著文慧罵道:“你這狗崽子胡說八道,居心不良,挑撥……”

這歐大寶一系列大帽子扣在文慧身上,彷彿文慧十惡不赦一樣。

但文慧並沒有被嚇到,面不改色冷冷看著他,等他說完了才道:“歐大寶,你有沒有耍流氓,我有沒有汙衊,你我說了都不算,得警察說了算!就算我真是罪犯,咱們黨也沒有侮辱罪犯和對罪犯耍流氓的先例。你這是在給……抹黑!誰是F,誰是混在組織裡的老鼠屎,我相信組織和群眾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一定會把害群之馬甄別出來,不讓他繼續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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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後,她看向大隊長正色道:“隊長,我有檢舉的權利,也有向縣警局報警的權利,這件事我相信警察一定會查清真相,把壞人繩之於法!”

歐大寶驚怒交加,指著文慧嚷嚷道:“歹毒心腸,她這是汙衊,一報警,全縣都知道咱們村兒出事兒了,她想要敗壞咱們村的名聲,讓咱們村在全縣丟臉,害咱們丟掉榮譽集體的稱號!她是在破壞……鄉親們,千萬不要上她的當啊,她是要害咱們全村的人啊……”

“身正不怕影子歪。”文慧大聲道,“如果警察真查明我是汙衊,那也只會罰我一個,不會影響咱們村任何問題,因為我現在還不屬於咱們集體的一份子,我只是來村裡勞動改造的!歐大寶,你偷換概念混淆視聽,你敢說你不是胡攪蠻纏心虛抵賴?”

歐大寶怒不可遏,彷彿受了天大委屈,又要衝上來打文慧,但這次鬧劇終於被大隊長喝止。

“夠了!”大隊長沉著臉,看向歐金秀,“金秀,文慧說的是不是事實?”

“文慧姐說的就是事實!”歐金秀抹著眼淚道,“要不是文慧姐救我,歐大寶這夠日的就把我給糟蹋了!他簡直就是畜生!”

“歐大寶,你怎麼說?”大隊長看向歐大寶。

“我冤枉啊大隊長,這是她們兩個在汙衊我!”歐大寶叫屈道,“我是貧農,她們是狗崽子,狗崽子的話怎麼能信?她們是敵人啊隊長!昨晚我下工後就回去睡覺了,你不信問我爹我娘,我一直都在家!”

“咳咳!”村裡的老支書站了出來,沉聲道,“這是真的,大寶一直在家,我和他娘都可以作證。”

“聽到了吧?”歐大寶得意道,“我爹德高望重,他總不會騙人吧?”

老支書的確德高望重,但歐大寶風評一直不好,老支書偏袒他兒子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所以他出面並沒有讓民心呈一邊倒局勢。

村民們議論紛紛,還是相信文慧的多。畢竟文慧一直給人“老實肯幹”的印象,一個一直不怎麼說話的老實人突然站出來說話,自然更容易讓人相信。

“你說大寶耍流氓,你有什麼證據?”老支書看向文慧,“空口白牙說話,莫不是冤枉了好人?”

“對!你說我耍流氓了,證據呢?”歐大寶叫道,“光憑你們兩個狗崽子說話,誰信?”

“大晚上的,樹林子裡也沒人去,我們上哪兒找證據去!”歐金秀帶著哭腔道。

“沒證據就是汙衊我!”歐大寶更得意。

“叫警察來,讓警察去查!”歐金秀叫道。

“警察來了也沒用。”老支書慢吞吞道,“到時候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掰扯不清還浪費時間。丫頭,你打的該不會就是這個主意吧?到時候光掰扯這事兒,耽誤了咱們村兒的生產……你這城裡人用心很險惡啊……”

他這麼一說,又讓許多人都紛紛對文慧投向狐疑的眼神。

文慧不慌不忙道:“誰說我沒證據?我有證據。等警察來了,我自然會把證據交給警察。到時候根本不用浪費鄉親們的時間,警察一來看了我的證據,可以直接抓了人就走,一點時間都不耽誤。”

這話一出,頓時讓老支書和歐大寶面色齊齊大變,也讓村民們再度一片譁然。

“胡說八道,你有什麼證據,你拿出來呀!”歐大寶眼神驚慌,色厲內荏大叫。

文慧卻輕蔑一笑,根本不理他,看向大隊長道:“隊長,這證據我可以交給您,由您轉交給警察。也可以我自己交給警察。”

大隊長深深看著文慧:“真有證據?”

“真有。”文慧點頭。

“光明,這事兒現在掰扯來掰扯去,耽誤的是大家的時間。”老支書突然開口,“要不這樣,你帶著大家夥兒該幹活兒的先幹活兒去,我留下處理這事兒。”

大隊長道:“栓子叔,這不合適,大寶是你兒子,這事兒你應該迴避才對。”

“什麼話!”老支書生氣道,“我難道還會徇私不成?你這是懷疑我的人品和D性!你別忘了,你這個大隊長還是我提拔的呢!”

大隊長面色陰晴不定,有些猶豫。

“快去快去!為這點破事兒耽誤大家這麼久!”老支書不耐煩,轉過頭呵斥文慧,“你也是,這事兒就不能到晚上再說?非要早上上工前說?你什麼居心,真以為大家夥兒都看不透嗎?耽誤了澆水的大事兒,我們村兒今年一年的收成都要完蛋,你這丫頭心思太歹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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