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一座城？”狐狸重複著姜述的話，他試想了一下那副場景。
雖然這簡單的五個字擁有著足以讓人心念一動的魔力，但狐狸作為一個催眠師，而且是孤城最優秀的催眠師，他自然很清楚想要做到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只不過，這種話從姜述的口中說出來，狐狸就不得不思考其中的可能性了。
“集體潛意識？”於是狐狸想起了剛剛姜述所說過的東西。
按照他對催眠程度的理解，最高的層級裡並沒有所謂的集體潛意識，但他是有研究過這個心理學上的概念的。
“對，你應該清楚這是什麼。”姜述肯定地點點頭。
“嗯。”狐狸開始在腦海中搜尋著關於“集體潛意識”的相關資訊，但是越想他就越迷糊，以至於他開始懷疑自己學習到的東西和姜述所說的概念究竟是不是同一個。
“人的人格結構有三層，第一層是意識，也就是‘自我’；第二層是個人潛意識，即‘情結’；最下面的那一層就是集體潛意識，即‘原型’。”狐狸簡單地說明了一下，然後問姜述道，想要確定兩人的知識體系是否一致，“你說的集體潛意識是這個？”
“對。”姜述回答得不假思索，但這樣的回答卻讓狐狸有點愣住。
“這種東西……”狐狸喃喃著。
“沒法改變對不對？”姜述笑笑。
狐狸皺著眉頭看著他，他沒再說話了，只是等待著姜述接下來的話語。
“你覺得使你無法做到催眠整座城市的原因是什麼？”姜述突然將話題導向剛開始的內容。
“個體差異性。”狐狸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每個人的催眠感受程度不同，個人潛意識對他們的保護程度也都不同，所以想要靠著影片或者是音訊達到催眠所有人是不可能的事情。
使用最為經典的島理論來描述，如果將一個人的人格層次形容為一座島，那麼小島露出水面的部分就是個人的意識，隨著潮來潮往而時不時顯露出來的是個人潛意識，而始終在水下作為基地的就是集體潛意識。
而高層次的催眠過程實際上是和受術者的個人潛意識進行溝通，使人格的第二層次“個人潛意識”凌駕於第一層次“主意識”之上，從而達到一些看起來很奇幻的催眠效果。
這也是無論多厲害的催眠師都無法做到自我催眠的原因，他們最多只能自我暗示。
作為施術者，他們要保持主意識的領導地位；而作為受術者又要讓潛意識浮於主意識之上，這是矛盾的事情。
當然，想要完成自我催眠也有方法，很簡單，自己錄製一個催眠音訊，然後在合適的時候播放給自己聽就行。
每個人都有個體差異性，所以他們的個人潛意識不盡相同，從這個角度來看，同時催眠整座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對，個體差異性。”姜述點點頭道，他語氣一轉，概括道，“但集體潛意識不同，它是包括祖先在內的世世代代的生活方式和他們的經驗庫遺留在我們腦海裡的痕跡。也就是說在這個層次上，整個‘人類種群’都會擁有共性，擁有一樣的催眠感受度。”
“這……”狐狸露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表情，他本能般地反駁道，“這完全不一樣，集體潛意識只不過是先天性的經驗或者是普遍性的心理活動而已。”
？？？
此時狐狸的內心深處就充滿了問號，要不是姜述明顯不是那種不懂裝懂沽名釣譽之輩，他都想轉身離開了。
這差不多就是民科在和火箭學科學家討論使用煤炭做火箭燃料的可行性方案，但凡科學家理他一下那就是科學家格局小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姜述點點頭，“你說得沒錯，你想像中的那種催眠一座城是做不到的。”
集體潛意識就像是隱藏在人類基因裡的東西，比如本能地害怕毒蛇，認為野外極度鮮豔的果實有毒等等，這都是遠古時代的人類埋藏在人類經驗庫裡的東西。
他們與個人潛意識完全不同，退一萬步講，就算用這些東西來催眠，會有什麼結果？
再者，比如民族刻在骨子裡的某些特徵，即便這個民族的孩子在另一片大陸上長大成人也會無師自通般的體現出一些特徵。
這就是集體潛意識，一種深埋於人類基因裡的東西。
但是……
孤城人不一樣，他們自始自終生活在孤城，從歷史開始的時候就住在這裡，他們的集體潛意識比起姜述前世的人類種群更加強大，在社會方方面面中的影響力也更大。
“我們可以不斷地用心理暗示來製造出一個新的集體潛意識。”姜述的眸子裡有著一種銳利，“然後用這一條群體潛意識來凌駕於主意識……不對，不是凌駕於主意識，而是與主意識相融合，每個人都還是每個人原先的樣子。但是，他們一旦遭遇到與這個集體潛意識相關的內容時，他們才會直接進入催眠狀態的頂層——幻覺。”
“你的意思是……”狐狸微微皺起眉頭，他好像明白了一些，但是這一種全新的催眠方法實在是有些天馬行空。
“這是一種空中閣樓般的催眠，沒有催眠感受度的加深，也沒有催眠程度的加深。我們無法催眠孤城人達到前面的一二三四層催眠狀態，但卻可以讓他們直接進入五六層狀態，達到幻覺。”姜述繼續說道。
“你……打算怎麼做？”狐狸看著姜述，心中滿是陌生感。
此時姜述的臉上依舊帶著平常的那種笑意，但他的眼睛並不一樣，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玩具那樣。
“編造一份真正的邏輯自洽的歷史。”姜述慢聲說道，“只要讓他們相信一件事情就可以。”
“什麼事？”狐狸感覺自己完全跟不上姜述的思維了。
在以前的時候，不論是什麼計劃，姜述只要開一個頭他就能立即明白，並且就能完成整件事情的推演和規劃。
但是現在，姜述所說的卻越來越讓他聽不懂了。
“讓他們相信，腳下的孤城只是虛擬資料，只是主腦製造出來的‘沉浸式遊戲’，而現實中的他們僅僅是被圈養在營養艙裡的‘玩家’。”姜述繼續說道，他細聲慢語地說出了駭人聽聞的想法，“然後在某一天……將他們‘喚醒’，而那個時候，就是主腦最脆弱的時候。”
“你……”狐狸嚥下一口口水，原先的他僅僅只是覺得姜述所圖謀的事情一定很可怕，但是他沒有想到，無論是姜述的目標還是過程都是如此的可怕。
他只是喃喃道：“可是……為什麼會有人相信你？”
“因為你們孤城的歷史實在是太孱弱了。”姜述聳聳肩道，“雖然說歷史由勝者書寫，但很顯然，書寫你們歷史的這些人很沒有水準。”
姜述想起了在監獄裡看見的歷史讀物，還有那個失心瘋的歷史學家段迅。
孤城的歷史在大規模地篡改之下已經面目全非，在這種情況下，用另一段邏輯自洽的歷史來取代它並非不可能。
“不對，僅憑你……你能夠脫離孤城的歷史框架編造出另一段真實可信的歷史嗎？”狐狸明白了姜述話裡的意思以及他想要做到的事情。
構造一段嶄新的歷史，並將其作為集體潛意識置入孤城人的腦海之中，然後在這段歷史的最後進行一段合理的修改。
再結合姜述剛才關於“虛擬”“遊戲”“現實”“主腦”的一番話……
這段歷史的末尾很有可能就是：
完成了技術革命的人類製造出了人工智慧的完全體——主腦，而後全體人類的意識被迫進入了主腦所構建出的虛假世界之中。
當所有人都相信的時候，也就是完成這場催眠的時候。
屆時，一個響指，虛擬與現實完全顛倒。
孤城人將會把關於孤城的一切當作虛擬，而他們睜開眼時看見的會是姜述所構造出來的正視幻覺和負視幻覺。
“編造歷史麼？這件事由我來就行了。”姜述沒有正面回答狐狸，只是淡淡笑道。
歷史……
還需要編造麼？
地球人類文明所演化的六百萬年歷史，這就是邏輯絕對自洽的一段歷史，因為它就是真實的存在。
“就算不考慮你編造歷史的成功率，這件事的成功率……”狐狸的眉頭依舊深深皺著。
從現在他的推演來看，這件事的難度甚至比直接用戰爭手段摧毀三大集團和主腦更大。
“很低。”姜述表示明白，“但使用戰爭手段的勝率為零。”
這一點，克洛已經用自己的實際經驗告訴過他了，看起來最容易的戰爭手段反而是不可能的。
天然的角色卡體系已經從根本上杜絕了暴力革命的可能性，整個戰鬥序列都掌握在敵人手中，而他們也沒有足以產生代差的軍事裝備。
而且，以他的能力也做不到暴力手段的變革，這一點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縱是在軍事方面有天縱之姿的克洛（雖然是他自封的）也折戟沉沙了，他一個只會表演一點魔術的魔術師又有什麼資格沿著克洛的老路走呢？
魔術的本質就是欺騙，而魔術師能做好的也僅僅是欺騙罷了。
這樣溫和不劇烈的手段也更適合他。
“但是我並非只有一次機會。”姜述突然說了一句讓狐狸更加迷糊的話語。
“嗯？”聽見這句話的狐狸便立馬愣住了，他不解地眨眼，看著面前的姜述。
“催眠的流程是什麼？”姜述又用另一個問題打斷了狐狸的思考。
“催眠匯入，誘導，深化，確認催眠程度，如果催眠程度不夠就繼續深化，直到催眠程度達到可以開始‘治療’的水平，開始‘治療’，最後解除催眠。”狐狸回答得不假思索，完全是脫口而出。
這就是他作為催眠師的日常工作。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姜述繼續說道，他望向了遠端的天空。
或許，可以變一場騙到所有人的魔術。
很有意思，也很難，但並不是沒有可能。
現在，他開始理解克洛所說的“只有你能做到”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有些事情，或許真的只有他這個來自異界的魔術師才能做到。
“就叫……‘空中樓閣’吧。”姜述喃喃道，而後他自顧自地笑了笑，
狐狸沒有聽清，下意識地回問道：“你說什麼？”
“沒什麼。”姜述搖搖頭，沒有再說一遍。
“那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狐狸繼續問道。
姜述轉過身，他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作出噤聲的手勢，然後他輕輕說道：“和以前一樣，一切都按照以前的計劃推行，不能讓主腦產生任何的疑慮，我們要在它的規則之下繼續。”
“所以——”他看著狐狸道，“現在，你必須徹底忘掉剛剛我所說的這件事，我需要催眠你，修改掉這段記憶。”
“為什麼？”狐狸又是愣住，“這一次不需要我的協助麼？”
“我需要，但在我確認一些事情之前，你不能繼續擁有這段記憶。”姜述說道，然後率先道歉，“抱歉。”
狐狸只是沉默了一會兒，最終他還是點點頭道：“來吧。”
“謝謝，在我確認一些事情之後，我會再次告訴你的。”姜述道謝，然後開始了催眠的過程。
在狐狸自身的配合之下，催眠狐狸並非是難事，而狐狸在潛意識裡放棄了對這段記憶的所有權，這也讓姜述清除記憶的過程顯得格外輕鬆。
片刻之後，狐狸清醒了過來，他有些怔怔地看著面前的姜述，對催眠的熟悉讓他立刻意識到姜述對自己做了什麼，所以他皺起眉問道：“你催眠了我？你做了什麼？”
“喏。”姜述遞過來一張摺好的紙片，“這是你寫給你自己的。”
狐狸開啟紙片，上面是他的筆跡：姜述和你說了他真正的計劃，但你現在還不能參與，所以他催眠你並且刪除了你的記憶。在他下一次告知你之前，不要去探尋答案，相信他。
後面還畫了一個狐狸自己專用的符號，而這個符號的意思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張紙片沒有問題。
狐狸在心裡作出判斷。
而且如果不是他自己配合，沒有人能夠催眠他並且刪除他的記憶。
所以……
他看向沐浴在陽光下如同一座沉思者雕像的姜述。
笑臉究竟要做什麼？
居然能讓剛剛的他做到這種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