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緲在江輪甲板上胡亂睡過了第一夜,相當順利。

第二天他被輪船汽笛聲吵醒,發現一夜之間,船已經過了銅陵。他擠在人群中洗臉刷牙,又千難萬險地從餐廳搶了兩個饅頭,這才回到甲板上。

淳于揚正在等他,依舊戴著那副白紗口罩。

唐緲乍一看見他,顯得十分困惑,過了幾秒才想起這人是誰,但關於昨天碰見這人時發生的事情,以及水果罐頭如此關鍵之物卻毫無記憶。

“哎!那個淳于……淳于……”

“淳于揚。”

“對,淳于揚,你早飯吃了嗎?”唐緲問。

淳于揚搖頭。

唐緲便遞給他一隻饅頭,他擺手拒絕說:“我不吃船上的東西。”

“為什麼?”

淳于揚說:“因為這麼熱的天,廚房大師傅不得不光著膀子和麵揉麵,揮汗如雨,可以想見這饅頭裡摻雜了他們身上的多少料。”

一句話說得唐緲倒了胃口,兩隻饅頭抓在手裡,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淳于揚還是體貼,馬上改口說自己只是開玩笑,說那些饅頭其實都在岸上蒸好了的,從港口裝船,然後到船上再加熱而已。

“真的?”唐緲半信半疑。

“真的,否則船上六七百號乘客,廚房大師傅怎麼來得及準備?”淳于揚說。

唐緲把饅頭塞進嘴裡,忽又拿出來:“可是岸上的廚師揉麵時,也光著膀子吧?”

“是我亂說。”淳于揚說,“你不要瞎想。”

唐緲橫下心把饅頭往嘴裡一塞,含混地問:“淳于揚,你是打算去哪兒的?”

淳于揚知道他在藥性作用下忘了,便回答:“宜昌。”

“哦,我去重慶。”唐緲說,“到重慶還要多久?”

淳于揚說:“船是逆水而行走得慢,再走一天多能到漢口,漢口到宜昌嘛總要個兩三天;過了宜昌就是三峽,沒有三天也到不了……總之差不多六七天,怎麼,你有急事?”

“真挫!”唐緲顯得鬱悶,“急事倒是沒有,但頭頂這樣的大太陽,我還得在甲板上烤六天?”

那位來自重慶的小女服務員從他面前走過,準備往船後方去涮拖把,聞言瞥了他一眼:“怕曬?怕曬不要出來玩啊!”

唐緲說:“我可不是出來玩的,我是回家看望奶奶的。我爺爺死得早,奶奶一輩子很苦,獨自拉扯大了九個孩子,現在病得很重,癱瘓在床不能自理,但願我能趕到重慶見她最後一面。”

他就是隨口瞎編,他爺爺的確死得早,但奶奶死得更早,要不他爹唐亞東怎麼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呢。

女服務員沒察覺他撒謊,反而心生同情,態度明顯好轉,話也多了:“不要急,老人家見到兒孫回家,什麼病都會好的。我們這船一不靠岸旅遊,二不停船過夜,三不要人拉縴,慢不到哪裡去的。”

唐緲繼續搭訕:“姐姐你是重慶人啊?”

女服務員說:“是啊。”

唐緲就把信封拿出來,指著落款地點說:“這個地方你認識麼?”

女服務員看了,撲哧一笑:“你問別處我還真不太曉得,因為我常年跑船,一年裡倒有二百多天在長江上面漂,岸上那些什麼縣啊鄉啊,村啊路啊我都不認得。但這個地方就在長江邊上,在白帝城上岸二三裡路的山坳坳裡,叫風波堡嘛!”

唐緲喜出望外:“真的?”

“真的,”女服務員說,“我前年跑旅遊船,船到白帝城停了,遊客下去玩,我就趁機去過這個地方。那裡頭還是老式的古代建築,也不知道是清朝還是明朝,反正挺舊。他們那裡特產一種小桔子,甜得很,外頭買不到的。唯一的缺點是山路太難走,一來一回好幾個小時,我也只去過那麼一趟。”

唐緲點頭:“是啊,俗話說望山跑死馬嘛。”

女服務員說:“幸好你來問我,否則等你到了重慶城,回頭路也不曉得要走多少。哎?等等,你居然沒去過你奶奶家?”

唐緲說:“呵呵,因為她今年拖著病體搬家了。”

淳于揚對女服務員說:“同志,麻煩您到了白帝城附近提醒他一聲。”

服務員脆生生答應著走了。

唐緲繼續啃饅頭,過了一會兒,問淳于揚:“為什麼好好的一個地方要叫‘風波堡’?”

淳于揚搖頭:“抱歉,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地名。”

唐緲挑眉,顯得並不在意,對方給出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

“我倒是聽說過蜀中有個地方叫做‘唐家堡’。”淳于揚說。

唐緲指著自己:“我這個唐?”

淳于揚點頭。

“媽呀,稀奇了!”唐緲問,“唐家堡在哪兒,我有空去看看!”

淳于揚說:“清朝中後葉就消失不見了,屋宅盡毀,族人搬遷,如今就算是最地道的老四川人也未必知道它在哪兒。”

唐緲表示困惑,“出什麼事了?戰亂嗎?”

淳于揚說:“有可能吧。道光、咸豐、同治年間,江南一帶興起太平天國,烽火連年,打得十室九空,唐家堡可能就此覆滅了。”

唐緲有些失望,不再繼續問。

淳于揚有意無意地說:“或許你們二百年前是一家呢。”

唐緲擺擺手,顯得不感興趣,託腮望著遠處江面。淳于揚則望著他,口罩後面也不知藏著什麼心思。

唐緲是個矛盾體,首先長相和個性不太搭,臉屬於六朝金粉十里秦淮,心屬於工人無產階級;其次從小缺了點兒管教,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站起來時搖搖晃晃,坐下去時癱作一團。

淳于揚問:“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目前雜工,但我媽想讓我接她的班,去當擋車工。”唐緲苦著臉說,“那就太要命了,我最討厭車間裡機器轟鳴,一聽見我就頭疼。”

淳于揚淺笑了一下:“你做擋車工可惜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淳于揚移開視線。

天氣依舊叫人發暈,太陽升起後江面上水汽氤氳,溼熱難捱,說是蒸籠、桑拿都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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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緲雖然坐在甲板的陰涼處,但依然覺得心口憋悶,皮膚黏膩,手中饅頭吃了一半就再也咬不下去了,嘴裡隱隱約約有些發苦,只好咕嘟咕嘟灌涼水。

他見淳于揚還是好好地捂著口罩,實在替他難受。

“等到了重慶,您這口罩都醃漬熟了,一定特別入味!”

淳于揚一愣,隨後笑了,摘下口罩說:“只要你不介意我得過結核病就好。”

唐緲說:“不介意,林黛玉得的就是肺結核。”

說完這句話,他就下死眼盯著淳于揚的臉。

“怎麼了?”淳于揚問。

唐緲說:“你長得像……”

“像誰?”

“像日本那個山口百惠的愛人,叫那個那個……”

“三浦友和?”淳于揚問。

“就是他!”

淳于揚嘆氣,心想這孩子眼睛白長了,瞎得厲害,他非但不像三浦友和,甚至恰恰相反——三浦友和濃眉大眼,端端正正,帶著純真的少年氣——而他的長相有些銳利。

其實唐緲只想誇他長得好而已,但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於是胡謅。

“那你長得像山口百惠。”淳于揚說。

聽了這句屁話,唐緲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吃了豆腐,芳心大悅,豎起大拇指說您真有眼光,我媽也說我像山口百惠!

淳于揚忍不住要笑,他見唐緲一直喝水,但依然不解渴的模樣,便從口袋裡掏出一粒糖說:“這是我從南方買的,叫什麼涼糖,夏天吃可以解暑。”

唐緲接過,擰開包糖紙扔進嘴裡,咂了咂說:“有點兒苦。”

淳于揚說:“你沒有去過兩廣地區吧?他們那裡還賣涼茶,喝到嘴裡就像中藥湯一般,我個人感覺不但苦,且澀,簡直難以下嚥,但聽說最解溼熱……”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原本背靠牆坐著的唐緲緩緩往下滑,最後腦袋滑到他的肩膀上,雙眼慢合,睫毛微顫,又睡著了。

“……”淳于揚說,“第二次。”

他低聲問:“唉,你到底要幾次才能學會不吃人家給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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