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緲回頭,發現身旁站著一個人,個子足有一米八五,或者更高些,雖然穿著身洗得泛白的綠軍裝,袖口還有細緻的補丁,但看得出肩寬腰窄,背直腿長,條順盤靚。

他的頭髮剪得很短,眉眼極富神采,但大夏天戴著一隻棉紗口罩,把下半張臉捂得嚴嚴實實。

“您不熱啊?”唐緲問。

那人點頭說:“熱。但這是為了保險起見,我的病剛好。”

唐緲問:“什麼病?”

那人也不隱瞞,說:“肺結核。”

唐緲嚇得退了一步。

“已經好了。”那人似乎在微笑,“所以沒有傳染性的。”

唐緲眨巴眨巴眼睛,決定相信他,問:“您去哪兒啊?”

那人是個年輕人,頂多二十三四歲,嗓音低沉溫柔,說標準普通話,落在聽慣了工廠播音員在喇叭裡嘯叫的唐緲耳朵裡,覺得格外悅耳。

“宜昌。”那人伸出右手,“我叫淳于揚,淳于是複姓,不太多見。”

“我聽說過。”唐緲跳下欄杆,伸出手來和他握了握,“我叫唐緲,同志你好。”

淳于揚說:“幸會。”

唐緲說:“都說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你是湖北宜昌人?”

淳于揚搖頭:“不,我是蘇州人,從上海登的船。你從哪裡來?要去哪兒?”

唐緲說,剛從南京上的船,要去重慶。

淳于揚點頭,若有所思。

兩人在甲板上席地而坐,淳于揚從軍用挎包裡掏出一罐桔子罐頭,用小刀撬開鐵蓋子後遞給唐緲,問:“吃嗎?”

換做警惕性強的人,就絕對不會去碰陌生人給的吃食,但唐緲無所謂,他挑挑眉毛說:“吃呀”,然後就把自己的不鏽鋼勺子掏出來了。

淳于揚問:“你去重慶做什麼?”

唐緲吃得正開心,說:“我去走親戚。你呢?”

“我去看望朋友。”淳于揚回答。

唐緲看見他鬢邊的汗珠密密麻麻,頭髮都浸溼了,便說:“這麼熱的天,你乾脆把口罩拿下來得了,別中暑啦!”

淳于揚說:“這船上有六七百人,每個人都在說話、呼吸、打噴嚏、咳嗽、吐痰,也不知道哪些人沒病,哪些人有病,哪些人呼出來的空氣是髒的,哪些人呼出來的空氣乾淨……既然分辨不出來,還是一律拒絕比較好。”

唐緲含著桔子瓣,瞪了他半天,說:“我知道了,你和我們廠裡的衛生員一個毛病。”

淳于揚問:“什麼?”

“你有潔癖。”唐緲把小勺子縮回來。

淳于揚笑了一下:“也許吧。”

唐緲指指桔子罐頭:“那這個就全歸我啦?反正你也不會再吃了。”

“請便。”淳于揚說。過了會兒,他又從挎包裡掏出一隻糖水梨罐頭,照舊開啟,推到唐緲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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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緲問:“你們家開罐頭廠的?”

“你不喜歡?”

“喜歡啊!”

“那就自便啊。”淳于揚託腮盯著他。

唐緲覺得他的眼睛真好看,深邃明亮,要不是眼珠子烏黑,真像《大眾電影》封底上的外國明星。

唐緲便繼續吃水果罐頭,過了幾分鐘他打了個呵欠,接著又打了個,隨後越來越困,上下眼皮直打架,很快靠在淳于揚的肩膀上睡著了,雙手垂落,不鏽鋼小勺掉在一邊。

“唉……”淳于揚撿起他的小勺子,嘆息說,“你這樣也能去重慶?”

他輕聲念了兩遍唐緲的名字,說:“你連我的臉都沒看全,居然就敢吃我的東西?你們唐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唐緲並沒有昏睡很久,大約十分鐘之後他猛然醒來,感覺像是一根針突然戳到耳朵深處的某根神經上,硬生生把他激醒了。

他迷迷惑惑地坐直,手邊摸到自己的不鏽鋼小勺,卻發現水果罐頭不見了,身邊空空如也。

奇怪,他明明記得剛才和某個人說過話來著,難道那只是做夢?

“……”唐緲想不通,品咂著口腔裡殘留的甜味。

與此同時,南京的唐緲家翻了天。

這都怪罪於臨行前唐緲寫了張莫名其妙的字條,上面書有三個大字:我走了。

“我走了”是什麼意思?你是走哪兒去了?往常出走是不留條兒的,雖說走得經常,但是走得不遠,也就是南京城周邊轉轉,撐死了到馬鞍山或鎮江,一兩天、頂多三天就回來了。

今天卻留了條兒,你他媽的又是什麼意思?

唐家人急急忙忙跑去親戚家問,都說沒有;問到同學,也說沒看見;電話搖到蘇南某縣某鄉公社,鄉廣播站立即用大喇叭通知唐緲的外婆:

——杜彩鳳!

乃在南京的囡嗯來電話了!

港如果看到乃格外孫來了!

一定要截住!

綁冊來!

勿要讓他跑脫啦!!!

唐外婆說:“我要是能綁得住他,早成仙切咧!”

唐家還有個大女兒叫唐杳,在南京某中學教書,剛剛嫁了人,這時也急匆匆回孃家來,安撫哭天搶地的唐媽。

母女倆急匆匆趕到汽車站,人家末班車已經開走了;到火車站,售票員說不記得有這樣的小年輕來買過票。

走投無路的老爸唐亞東去了派出所,值班民警邊答應邊想:去他媽的,這已經是第幾百次找這小子了?以後要在轄區裡貼告示:

一人出走,全家勞改!

唐家上下氣急敗壞,唐媽眼淚汪汪地把茶缸摔在門上:“走走走!你死在外面最好,我最省心!”

這時唐亞東已經發現枕頭裡的私房錢全被兒子摸走了,恨得咬牙切齒,心想小畜生啊,老子好不容易從嘴上省下點兒煙錢你都敢偷,還偷得一個子兒不剩,這個月老子我只能自己捲菸屁股了!

他一時想破腦袋也猜不著兒子奔重慶去了,只好安慰妻子說:“他從小到大不曉得離家出走多少次了,哪次不是平平安安回來的?放心吧,兒子大了。”

唐媽望望他,含淚問:“他走不遠吧?”

老唐篤定點頭:“走不遠。”

唐媽重重嘆了口氣,一夜三個人輾轉反側,都沒睡好。

第二天,唐家女婿——另外一位中學教師——也被打發出去找人,他帶著十幾個學生找遍了南京城上上下下,毫無收穫。

又過一天,老唐在牌桌上終於想起來那封信,那封寄自重慶,收件人是唐緲,落款是碧映的信!他頓時嚇得連牌路都忘了,四張3的炸彈被他拆成了兩對3,上游變成了末遊。

他扔下牌衝回家尋找信封,果然找不到,想必已經被唐緲帶走。

他心說不好不好,小畜生可能跑到那邊去了!

他拉開抽屜,翻出一張照片,一邊看一邊暗暗跳腳。

那照片是張合影,一位老太太牽著一個女孩兒,抱著另一個更小的,拍攝日期是1985年4月,拍攝地點寫在反面:“風波堡,唐家”。

這照片是那封信裡唯一的內容,至於為什麼要寄給唐緲而不是唐亞東,就要問寄信人她自己了。

唐亞東苦聲喊:“唉,要了命了,你老人家可別嚇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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