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程幾第三次被齊北崧心急如焚地送醫院, 真是持之以恆,貫徹始終。

程幾中了兩粒金屬彈丸, 都在大腿上。

仿|真|槍之所以被嚴禁嚴查, 就是因為其具有一定的殺傷力。舉個例子, 所有的非制式化生產的獵|槍、土|槍都屬於仿|真|槍, 那些可都是能奪人性命的。

萬幸的是程幾所中兩槍都沒有傷到大血管,血雖流得不少但無大礙,醫生幫他取出彈丸後清創、包紮、打破傷風針、輸液,連輸血也不用。

只是又得住院。

程幾被架進觀察病房時還有三個同事相陪,後見他情況不嚴重, 領導召回去兩個;最後一個原本想留下,被齊北崧好說歹說送走了。

齊北崧無論如何也想和程幾獨處, 即使後者因為疲勞和失血而酣然入睡。

睡著之前程幾還迷迷糊糊說:“……我睡了?”

齊北崧點頭:“你睡。”

“嗯……”程幾把腦袋縮排被窩,“別走啊, 老齊……你守著我啊……”

齊北崧湊近他的臉問:“你叫我什麼?”

“什麼……”程幾咕噥,“……別貼著……真是小狗變的,熱烘烘的……”

他睡了。

齊北崧重複:“你叫我老齊。”

只有極親近的人才敢在當著他的面、開玩笑似的喊他“老齊”, 還說他是小狗變的。

“老雷提到過一個‘小程’,那就是你對不對?”齊北崧低聲問。

他用目光描摹著程幾的輪廓,專注至極,他要從頭到腳記住他的樣子,重新鐫刻進受過傷的大腦,細到他每一根絨毛。

和三年前比起來,程幾身上多了些傷疤, 肌肉緊緻。但他屬於偏瘦的型別,怎樣都練不出塊壘來,只是更精悍。

臉蛋是無可挑剔的,可齊北崧總覺得他隱隱帶著點兒愁緒,尤其是閉上眼睛時,他彷彿穿梭於一個個的噩夢中。

齊北崧不知道他剛從r國交戰區回來,有輕微的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還需要時間恢復,此外他被深愛之人遺忘的現實也對他造成了極大衝擊。

齊北崧用指腹輕撫他的眉間,撫平了,又皺起,只好不停地撫著。

齊北崧與之耳語:“我以前應該特別愛你吧?”

是那種含在舌尖,捧在心尖,濃到化不開的愛。

“我是不是欠你很多?”

一定很多……

“可我真是個廢物。”他自嘲,“我腦袋裡只有些零星的碎片,在見到你之前,我對你的臉都毫無印象。”

急診觀察病房裡很鬧騰,四五十張床位共處一室,想不鬧也難。即使深夜也是人進人出,儀器提示聲此起彼伏,程幾的病床位於門口附近,但凡有風吹草動都首當其衝。

齊北崧將床四周的布簾拉起,儘量將嘈雜隔絕在外。

程幾手指上還連著監測儀器,螢幕上顯示著他的心跳血壓等基本參數,齊北崧一眨不眨地看著那些代表著生命的線條上下躍動,生怕出一丁點兒差池。

他想他和程幾之間或許就像那些線條一樣崎嶇,強烈而狂熱地衝至巔峰,匆忙而翻覆地陷入低谷,磨鍊、砥礪、分別、遺忘……

但遺忘好似風,雖然熄滅了火星,卻能再度扇起狂焰,愈加燎原。

齊北崧不記得程幾,可他毫不懷疑自己的感情,他讓其恣意瘋長,迅速佔滿他的全部。

“原諒我。”他在程幾的耳畔低語,“我補償你。”

他扣住程幾連線著儀器的手,十指交握,渴望螢幕上跳躍的線條也有來自他的搏動,起起伏伏,鏗鏘堅定。

他埋首在程幾的床頭,不肯離開半步。

十二點左右,雷境像個家長似的開始找他,他說在某某醫院。

雷境連忙問出了什麼事,齊北崧簡單講述事情經過,然後鄭重其事:“你說過,我回來就是為了見小程,我找到他了。”

“你……還記得他?”雷境狐疑地問。

齊北崧坦誠地說:“不太記得,但沒關係。”

他還可以用餘生的每一天來記住程幾,一顰一笑,一絲一寸,永不再忘。

雷境問:“他生你氣嗎?”

齊北崧答不上來,程幾的表現好像不生氣,又好像有那麼點兒生氣。

“他救過你的命,不剁了你就算客氣了。”雷境說。

齊北崧吃了一驚,問怎麼救的?

“前因後果你問他吧。”雷境說,“解鈴還須繫鈴人。”

齊北崧問:“我和程幾以前關係好嗎?”

“雞飛狗跳。”雷境笑道。

“這麼誇張?”

“是你自己作。”

齊北崧又問:“我從醒來這麼長時間,你們怎麼都不在我面前提他?”

雷境嘆了口氣:“一言難盡,你欠他的,別問我,問他吧。”

見他打定了主意不說,齊北崧也沒法子。

雷境說:“老躺在觀察病房不是個事兒,我先給小程聯絡病房,一會兒去陪你們。”

齊北崧拒絕了:“不用,我一個人足夠。”

這種時刻他不想要任何人在場,即使是親近的哥們兒。

雷境擔心他的安全,他笑道:“躺在我邊上的可是個特警。”

“中彈的特警。”雷境掛了電話,穿衣要走,被鄭海平拉住,問怎麼了。

雷境詳述,鄭海平越聽越喜,最後聽到老雷要去當電燈泡時,他危險地眯起眼,摁著老雷的腦袋進了浴室。

雷境比他高多了,被摁得卑躬屈膝,低頭認罪。

齊北崧左等右等也不見雷境過來,反倒松了口氣。

不多久,有值班醫生來告知他們進病房,程幾被從熟睡中搖醒,被齊北崧背上了樓。

病房依舊是單人的。這大醫院病房緊張,也不知雷境深更半夜從哪裡搶出來一間,反正對他來說是小事了。

程幾這下卻睡不著了,首先是麻藥勁過了,他腿疼;其次他是那種在嘈雜環境下反而睡得香的人;再次齊北崧在他身邊,他捨不得睡。

“你……不回去了?”他問。

他在迷迷糊糊時曾要求齊北崧陪他,此時卻忘了。

“不回,我守著你。”齊北崧說。

“那你要睡嗎?”

齊北崧問:“就一張床,我睡了你睡哪兒?”

程幾說:“我睡陪護椅,我感覺那椅子太窄,你都躺不進去。”

齊北崧連忙擺手,沒有這麼對待病人的。

程幾淺笑,拍拍床沿,讓出一半地方:“上來吧。”

他鋪墊了半天只為這個,他相信只要是齊北崧就不會拒絕。……如果拒絕,就拖丫上來,程小爺來勁的時候沒誰能抵擋。

結果齊北崧比他還來勁,兩秒之內就在床上躺平了,一點不磨蹭!

程幾吃吃地笑了,然後在極近處看著對方,眼睛很亮:“膈應嗎?”

“膈應什麼?”

“就像躺在陌生人身邊?”

“咱倆不是陌生人。”

程幾又問:“你覺得這情景咱倆有過嗎?”

齊北崧很實誠:“一時想不起來。”

程幾看了看病房門,見關得嚴實,便湊上前在他側臉輕吻,一觸即離,問:“想起來了嗎?”

“……”齊北崧驚了半晌,摸上面頰,“為什麼不親嘴?”

程幾笑,印上他的唇,緩緩分開:“想起來了嗎?”

“……”齊北崧說,“這麼浮於表面,想不起來。”

程幾繼續,這次霸道多了,唇|舌相接時,齊北崧的脊背滾過一道痙|攣。

“想起來了嗎?”

“還是不夠深入,不能觸及靈魂,”齊北崧有點爽,但依然說,“想不起來。”

程幾瞪大了眼,一股執拗衝上腦門,捧著齊北崧的臉懲罰似的吻下去。

他當然不擅長親吻,就會亂啃,屬於有力氣沒處使。

他咬了半天,猛然放開,問:“想起來了嗎?”

“……”齊北崧撇嘴,“這種小狗也會啊,哪能想得起來?”

“你完蛋了!”程小爺用手腕擦過微|腫紅潤的唇,氣息錯亂,還撩起衣服露出幹練結實的小|腹,“我要來真的了!”

他本來想給齊北崧點顏色瞧瞧,結果剛跳起來就碰到了傷口,悶聲栽回了枕頭上。

齊北崧那低沉的笑聲在病房裡迴盪,最後停留在程幾耳畔:“技術這麼差,就別惦記著玩兒我了!”

程幾雙手捧著傷處,齜牙咧嘴痛得滿眼淚花,他轉過溼漉漉的眼,剛和齊北崧視線相接,對方就迅疾地撲上來。

那動作強硬而兇狠,像是火苗引燃了爆炸,所有一切在他面前震裂與熔化,與之合為一體,模糊了邊界,直到化作灰燼。

程幾不知不覺繃緊了脖子和腳尖,他的腿好痛,但這痛只讓他興奮,齊北崧箍緊了手臂,額角直跳,用力擦過他沒有紗布纏繞的皮|膚,那些原本已經不會有感覺的舊疤。

程幾反抗似的親著,腦子裡一片渾噩,眼前一片昏黑,血腥和甘美在他的舌上翻滾,他快要因為缺氧暈過去了,可仍舊不肯離開半寸,他寧願現在死去!

他等了三年……

三年在尋常人看來或許不長,但如果你真的在戰場裡滾過,在病床上躺過,那麼三年就是無窮無盡!

心臟在胸膛裡激跳,儀器在發出刺耳的蜂鳴,程幾一把拽開食指上的連接線,雙手撫上齊北崧塊壘分明的背,肌肉的熱量燙得他血液沸騰!

這具健壯的、堅實的、近乎完美的身體充實著他的懷抱,可他知道對方是多艱難才恢復成這樣。

一場開胸大手術,整整九個月的昏迷,加起來一年零三個月的臥床,即使有完備的理療手段也足夠讓任何人形銷骨立,可齊北崧還是站起來了,他沒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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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男人那麼倔,從來就不會服輸!

程幾用力地將對方壓近自己,蹭他磨他,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角滲落,齊北崧察覺到了,停下,近在咫尺地看著。

“……”程幾喘|息,問,“幹嘛停?”

齊北崧兇獸一般剝|扯著他的襯衣:“咱倆以前睡過嗎?”

“睡過。”程幾說。

“怎麼樣?”齊北崧問。

程幾敞著,臉上滿是淚痕,嘴角卻展開了笑:“你差點沒把老子弄死。”

“你老婆是誰?”齊北崧逼問。

“你。”

“我他媽就知道!”齊北崧俯視著程幾,眼神又濃又烈,熱汗從鬢邊滴落,“還想睡嗎?”

程幾的手指劃過鎖|骨,按在中間的那個xing感的窩裡:“弄死我。”

齊北崧俯身堵上他的嘴,手急切地往下探去,就在這時病房門譁啦一聲開了,夜班護士闖進來問:“剛才儀器報警了對不對?”

“……”

“……”

“……”

程幾說:“對……對不起……”

護士捂著臉跑了。

“……”齊北崧問,“這情景也有過嗎?”

“類似的……有過。”

“當時怎麼處理的?”齊北崧問。

那次闖進來的是陳川,齊北崧則落荒而逃。

程幾勾著他的脖子,略微起身,在他耳邊說:“繼續了。”

喉結上落下溫熱的吻,程幾閉上眼睛,看到的卻是r國那片星空。

戰亂國家,萬業凋敝,當戰鬥止歇時,夜晚仍舊安寧,晚風依舊溫柔,而星空仍舊璀璨。

他無數次像個孩子似的對著星空許願,希望齊北崧醒來,希望他早日康復,希望元兇落網,自己能早日回家……他也設想過無數次的訣別,以及無數次的重逢,可從來沒想過齊北崧會不記得他。

人生多奇特,它讓你同時體驗訣別和重逢,生怕你得到太多,又怕你失去希望。

“想什麼呢?”齊北崧的嘴重新貼上他的唇。

程幾亂了呼吸:“等我出院,帶你去海邊看星星好不好?”

“好。”齊北崧忍不住去舔他溼潤濃密的睫毛,恨不得用整個身體、全部靈魂來取悅他。

忽然又停住,程幾星眸微睜問:“嗯?”

齊北崧一下子拍亮了房內大燈,看了一眼後驚問:“你不痛啊?!我說怎麼摸到溼的了,你傷口崩線了!”

程幾也望向透出紗布的殷紅血色,笑道:“好痛啊!”

“傻瓜!”齊北崧心疼死了,跳下床說,“我去喊護士,你呆著別動!”

“你痛怎麼不說呢??”

程幾緩緩張開手,開始整理凌亂的衣衫,以免又嚇著醫護人員。

“因為我躁得慌,比痛還難捱。”

“……”

齊北崧撲過來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說:“我也躁,往後有你捱的!”

接著驟然起身,拉開房門向護士臺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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