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耿還真帶程幾去廟裡了。

廟在凰村後山, 叫凰山寺,非常質樸又偷懶的名字。

凰山寺只有一個老僧, 外加一些在家修行的居士時常出現。那老僧……看上去像老耿過去的哥們兒, 從肩到手一整片紋身。

不過佛經說了, 菩薩千百億化身, 但凡心中有佛,花臂大漢未嘗不是菩薩。

老耿和老和尚挺熟,進門就喊“大師父”,老和尚笑著迎接說:“你來啦,喝茶喝茶。”

程幾走進大殿, 發現這小廟頗具煙火氣,金身塑像沒有幾尊, 倒是有幾個小孩子在地上跑來跑去。

老耿小聲說:“這些是棄嬰,大師父做善事養在廟裡的, 現在就頭疼上戶口問題。”

程幾笑道:“要不你也幫忙養一個?”

老耿一愣,還認真考慮了,最後搖頭:“不行, 我老光棍不懂教育。要不你給我當兒子?”

程幾笑罵:“啊呸,佔我便宜!”

他到佛前上了一炷香,拜了拜,然後坐下陪老和尚喝茶。

茶一般,但清香嫋嫋,環境恬淡,程幾從茶桌旁往外看, 見空寂無人,竹林幽深,是個終老的好去處。

老和尚也有小愛好,業餘時間喜歡雕刻,禪桌上全是他自己雕的小物件。

老耿別的不拿,偏拿起一隻半寸多高的精雕小葫蘆,問老和尚:“大師父,這是桃核?”

老和尚說對,不是什麼珍稀東西,你要就拿去。

老耿便把小葫蘆往程幾手裡一扔。

程幾問:“怎麼?”

“送你了,正宗老方丈開過光的,辟邪壓驚,對小孩兒好!”老耿說。

程幾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沒滿週歲……”

但既然老耿誠心要送,他便收了,當天拿根紅繩串了掛在脖子裡,還挺可愛的。

老耿家過去在凰村也算大戶,家中有的是房子,多個程幾也就是多一雙吃飯的筷子。

前些年老耿坐牢,家裡主要靠玉姐照料,所以他知恩圖報,分外感激,別說玉姐塞給他一帥哥,就算發一隻熊他也得養著。

老耿有江湖氣,不虧待他人,尤其對待落難的小夥計,程幾被安排住在麵館樓上小房間,一方面方便起居,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店。老耿自己則睡在隔壁大間。

於是程幾身無長物從殯儀館逃出來,落腳凰村後卻有了個挺不錯的宿舍,連床褥都鋪得整整齊齊。

老宅除了在冬季有些陰冷潮溼,其餘設施俱全,二樓還有衛生間和淋浴間。可惜冬天在這屋子裡洗澡太冷,為了不感冒,最好走幾百米去另一條街上的公共澡堂。

程幾很感激老耿的體貼,準備為他的麵館事業奮鬥餘生,堅決當好表率,做到忠義仁勇禮智信。

前幾天晚上他都認床,尤其半夜驚醒時,老房子獨有的陰溼和塵腐氣讓他再也難以入睡,只好看電視打發長夜。想到這短短一個多月他所經歷的事兒,真有一夜白頭之感。

不知道他跑了之後,雷境他們是怎麼跟齊北崧交代的?

齊北崧會大為光火,還是冷笑一聲就此作罷?

其實他根本不恨齊北崧,只是一時激怒,事後想來誰都沒錯,倒是他那一拳錯了。

畢竟程女士的身體沒有任何預兆,齊公子也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怎麼就能知道她會在當晚突然去世呢?

都是命。

他也要認命。

他披衣起床,隔窗望著店鋪對面在寒夜中靜謐流動的溪水,心想我這個只有五句臺詞的雜魚配角,腦子又沒病,就不跟老齊那天選之子瞎摻和了!

趕緊換個身份過消停日子,等兩三個月風聲過去了,再去找沈子默拿家當。

到了早間,他旁敲側擊問老耿附近有沒有辦|證|件的人。

原以為老耿不知道,結果對方大拍胸脯,說自己有一位兄弟就擅長此業務,問他要辦什麼證。

“身份證。”程幾說,“我是說違法的那種,你兄弟不是派出所的戶籍警察吧?那他也應該挺擅長人像攝影的,尤其擅長洗淨鉛華。”

“保證不合法!”老耿說。

當天就有人來給程幾拍照,兩天之後他就收到了假|身|份|證件一張、假護照一本、假駕照一本,假畢業證書一本,假學位證書一本,車輛套牌(還是武警wj的牌)一副,假制服三身(陸軍武警公安三家),假工作證三本,沒卵用公章(車管所的,以備車輛年審)兩枚。

唯一不滿的是他的新名字叫做耿春紅,不但跟著老耿姓,還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鑑於老耿給他的另一個備選名是“耿春梅”,所以還是耿春紅好一些。

他閒著沒事關門在面館裡換制服玩,老耿在邊上看,誇他身條兒好:“你小子也就比我當年稍微差一點兒!”

程幾多久沒穿這99式警察常服了,想想真是感慨。

他上輩子大多數時間都套著作訓服,每天身上不是灰就是泥,尤其遇到教官要求高,成天被練得跟狗似的,最多也就局裡開大會時穿一下常服,哪有現在精神。

程幾清瘦,小腰一握,這件假制服不太合身,裡面還能套兩件毛衣。

不但衣服大,警銜也高了,程幾問:“彪哥,你朋友怎麼給我搞個一級警督的肩章啊?通常沒我這個年紀的,這穿出去也太假了。”

老耿說:“嫌官大?穿那兩身去!”

程幾翻開那兩套衣服看,都兩槓兩星中校,武警臂章上還有“特戰”二字,真不如這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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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幾麻利些脫了衣服,穿起他的羽絨服外加花邊圍裙。

“幹嘛不穿了?”老耿問。

“我還是老實點兒吧。”程幾說,“被逮住要坐牢呢。”

“有招搖撞騙才坐牢,沒詐騙頂多算cosplay。”老耿還挺懂行,“坐牢又怎樣?老哥是坐牢的行家了,罩著你!”

老耿有資格驕傲,他耿春彪在凰村本地當了三十多年著名人物了,當然不是因為會做面,而是會打架。

他曾因屢次致人重傷在黎城監獄三進三出,刑期短的三年,長則七年,也因此丟了老婆,也沒能給老孃送終,年近半百孑然一身,重頭再來。

不過坐牢也有好處,他那一身過硬的扯面本領就是在牢獄中蒙高人傳授的。

除了扯面外,還擅長臊子面,油潑面,biang biang 面,蘸水面,擀麵皮,大刀面,肉夾饃,蕎麵餄餎,鍋盔,灌湯包子等等,歡迎有志青年前來諮……

不對,總之老耿身材敦實,下盤極穩,是最難對付的那種,程幾觀察他良久,覺得可以切磋。

老耿笑問:“你也會打架?”

程幾說:“只會一點。”

老耿說:“好,那咱倆練練。”說著便是一個衝拳。

程幾向下方撥擋,出手要擰他的胳膊,結果老耿單手一翻就把匕首拔|出來了。

程幾問:“不是練徒手格鬥嗎?”

“我不會什麼徒手,也根本沒套路。”老耿呵呵傻樂,“但是板磚、折凳、匕|首、砍|刀、三|稜|刺、擀麵杖……我每一樣都玩得很好,你有什麼特別趁手的武器?”

程幾說:“盾……盾牌?”

“什麼?”

“鞋跟吧。”程幾說。

他用槍最趁手,比如92式9毫米手|槍,裝彈15發;95式突擊步|槍,穿透力強精度高,但是警用版本不如軍用的穩定,隊長常說還是79式老衝|鋒|槍耐|操。

此外霰|彈|槍也用,只有狙|擊|步|槍不太擅長,因為他性子毛躁趴不住。

“鞋跟裡有刀片嗎?”老耿問。

“……沒有。”

“那可不行!”老耿推心置腹,“男人就要用男人的武器,看到那邊架子上的菜刀沒有?我親手磨的,送你了!”

程幾拿刀,又被老耿搶過去,老耿揚刀往門頭上一剁,晃得刀柄嗡嗡作響:“哈哈哈哈!這招叫做震場!”

程幾說:“彪哥,這是咱們家自己的店,而且前兩天才開張。”

老耿慌忙拔起刀,“忠義仁勇”的招牌已經毀了,正中間好明顯一道刀痕。

“……”

老耿痛哭失聲。

程幾安慰道:“彪哥,我去調一塊膩子把洞填上,然後再漆一遍,看不出來的……你別哭了,別蹲大門口啊,街坊鄰居都看笑話呢……”

老耿說:“嗚嗚嗚我真沒出息,狗改不了吃屎。”

程幾說彪哥你怎麼叫沒出息呢?你是最好的師傅,你看我學會這一招了,說著抓起砍刀走到廚房往案板上一剁,手法迅疾如電,眼神凌厲如冰,氣勢蠻橫毒辣!

老耿驚道:“哎嘛!小程你真會啦!”

程幾說全虧你教得好,以後你讓我砸誰家場子我就砸誰家場子,你快別哭了啊!

老耿說我老了,往後就指望你們年輕一代了!

程幾說行行行,我保證把您的事業發揚光大……

新店開張所選擇的時機一般,正好在春節前外來人口最少的時候。凰村雖然是旅遊區,但名氣不大,春夏秋三季天光明媚時還算遊人如織,現在簡直是荒煙蔓草,渺無人跡。

但老耿堅持營業,每餐賣出三五碗扯面,賺的錢連電費都不夠。

老耿樂觀,說做的是候鳥生意,必須等旅遊旺季。附近山裡有梅花,梨花,櫻花,杏花,桃花……從早春二月直到夏初均是花季,整個凰村的旅店客棧道那時就會一房難求,遊客多了,麵館生意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程幾覺得有理,每天除了準備食材、打掃衛生,就是陪著老耿曬太陽吃茶,沒事瞎聊,順便學學他的街頭招式,日子過得倒也閒暇。

老耿除了喜歡茶,還喜歡喝酒,而且從來不在家喝,喜歡泡酒吧。

凰村有幾家酒吧,都是本地人開的,老耿只喜歡去其中一家清吧。那家的老闆年輕時和老耿一起混過,也不是善茬,但近年身體每況愈下,只能上岸從良了。

程幾晚上經常陪老耿去泡吧,他量窄只能喝些啤酒,然後聽別人胡吹海侃。

他和熱愛泡吧的本地哥們兒混熟了,大家喜歡他,黃湯灌多就出去替他吹牛,說彪哥店裡的那個春紅,真他媽長得好,臉蛋俊身條好吃苦耐勞,倒是可以招回來女婿。

果然沒過兩天就有人上門保媒拉縴了,點名要找耿春紅。

受生活和老耿所迫,程幾被麻核塞嘴五花大綁在電瓶車上去相親,對方是老耿哥們兒的外甥女,有車有房條件不錯,主要嫌他太年輕,放了他一馬。

這件事對程小爺的人生影響很大,好幾年不敢碰電瓶車。

除了陪老耿瞎混,程幾還負責陪張副院長。

玉姐大約是不放心,三天兩頭從宏城往凰村跑,每次都問同樣的問題:

還習慣嗎?老耿對你好不好?身上有錢嗎?晚上睡覺不冷吧?

前三個程幾都能很快給出肯定回答,最後一個不能,因為真得挺冷。

為了解決老房子冬季溼冷問題,玉姐帶著程幾去買取暖器,她貪好貪多,非得買那只功率最大的,結果拿回來後開不了,一開麵館樓下的空氣開關就跳閘。

於是程幾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一直想法設法私拉電線,製造電氣隱患。

總之在凰村,一代特警同志辦|假|證、喝酒、相親、偷電……就這麼逐步逐步墮落了。

到了大年二十八,玉姐又帶著年貨過來,問:“小程,還習慣嗎?老耿有沒有給你發工資啊?我上回買的取暖器好不好?”

程幾說:“習慣。沒發工資。好。”

玉姐開啟車子後備箱讓他們搬東西,突然一拍腦袋:“人上了年紀忘性大,還有兩大袋東西和一條豬腿掉家裡忘拿了!”

老耿說忘了就忘了吧,玉姐堅持己見非要回去,並拉程幾一起走。

兩人回了宏城玉姐的家,蹭了玉姐夫的一桌好菜,又雜七雜八地裝了許多東西,這才往凰村去。

路上,玉姐說:“我是故意把你帶出來的,一是散散心,二是我有話對你說。”

“什麼?”程幾問。

玉姐說:“你就在凰村呆著吧,別回宏城,那兩位都來找過你,一個來了三次,一個來不光自己來還帶著人,院裡院外地亂搜。”

“那兩位”是哪兩位,不明說程幾也能猜到,他尷尬地直摸鼻尖,含混地說:“我得罪過他們。”

玉姐想:嗯?你把這叫做得罪?

她嘆氣:“你們這些年輕人吶!好在凰村山明水秀,適合養心養神,我看你們三個都需要定定神,畢竟這三角戀愛也太轟轟烈烈……”

程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什麼三角戀?”

玉姐古怪地看著他。

“誰和誰?哪三角?”程幾問。

玉姐五十歲,外孫子都有了,跟一個二十歲的男孩子談愛情話題,就和所有家長一樣不開口則已,開口就尷尬。

她暗想:你們三個爭風吃醋鬧成那樣,居然還不是三角戀?

“小程,不開玩笑啊,你對待感情要慎重啊,那個小沈……”

程幾連忙紅著臉打斷:“您別說了,您理解錯了!”

“錯了?”玉姐問。

沒錯吧?整個長康醫院上上下下都看在眼裡啊!

“呃……這個那個……反正作為長輩吧,”玉姐語重心長,“總之你們別弄出孩子來就好!你自己還沒長大呢,怎麼對孩子負責任?你是不知道哇,現在養個小孩可貴可貴了,就說我那個外孫子吧,他……”

程幾再次打斷:“什麼弄出孩子?誰和誰生孩子?”

玉姐說:“你和……”

“我和誰?”

“和……和……”玉姐磕磕絆絆。

不是和沈小帥哥,就是齊大帥哥唄,這還用問?

玉姐說:“……你不知道?我看過你的體檢報告,你好像是屬於那種能生孩子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受科學教育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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