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來,空氣中散發著肅穆蒼涼的味道,林間已是滿眼黃褐,一陣寒涼的秋風掠過,帶起一片片黃葉。

座落在林帶北面的高坡名叫「雲浪長堤」,長達兩千餘裡,就像平靜的大海中突然湧起的一排巨浪,又像是一條長堤,分割了北面的平原河道地形與南面的草原地帶。其東部直抵六華山脈,西部伸向了青龍腹地的另一座青瞳山脈。

展現在赤熾四人眼前的,是雲浪長堤偏東的部分。高坡上下落差大約三十丈左右,前方再無大型山脈,只有一些孤山矗立於平原之上。因此山坡的視野極為廣闊,甚至可以看到數十裡外的景觀,因此又名「瞭望坡」。

如今瞭望坡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即便站在坡下,也會感到莫名的壓力,單是呼吸便已讓人感覺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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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上的人群一字排開,左右都看不到盡頭,不知道是受了刺激太多,還是完全無動於衷,一個個身影都面向北方,呆呆地佇立著,像是一整排雕像。

空氣中散佈著沉重壓抑的氣息,就連馬匹也感覺到空氣中的異常,不停地用前蹄踢著地面,揚起一片塵土……

赤熾等人縱馬上坡,前方整整齊齊排列著一隊騎兵,個個手裡提著長刺槍,腰間跨著馬刀,胯下都是生長在雲北草原上的駿馬,膘肥馬壯,單從背後看,便知道是一支精銳的騎兵部隊。

正是如此他們才更加意外,是什麼讓這樣一支威武精銳的大軍裹足不前,還散發出沉鬱憂愁的氣息?

他們感應得到,那讓人極度不舒服的壓抑感正是來自坡後,但卻無法猜測那是怎樣一幅景象。

大戰?烽火?殺戮?若是那樣,這些騎兵會毫不猶豫地衝下去。然而坡後明顯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讓這支雄武有力的大軍不敢輕易採取行動,只能排列成長條形的軍陣立於坡頂,無法邁出前進的腳步。

四人驚訝地相視,眼神不斷交換著意見,莫名的恐懼和不安一再襲上心頭,就連晴朗的天空也似乎蒙上了一層陰影,灰濛濛一片。

「什麼人!」終於有人回頭,懷疑的目光把四人攔了下來。

「我是戍京近衛殿帥銘博拳……」

話還沒說完,士兵便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戍京近衛殿帥之名倒是沒什麼大不了,但銘博拳名列都城三傑,名聲之大,軍中都有耳聞。原本只是隨口問一句的年輕士兵愣了一會,立即投以崇敬的目光。

銘博拳習慣了這些目光,平靜地問道:「兄弟,出什麼事了,為什麼大軍一字排在坡上?」

「這個……請您移步,我們的將軍就在前面。」士兵猶豫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把任務推給上司。

「辛苦了,請帶路。」看著士兵欲言又止、猶豫不決的神色,銘博拳咽了口唾沬,面對生死都面不改色的他,背上也沁出汗珠。

平靜地穿過騎兵陣,四人一再為精良的騎兵部隊而感嘆。黑色的戰甲散發著凝重與殺氣,黑羽鷹盔包住了大半個腦袋,就像是死神的使者降臨大地,準備收取該死的靈魂。鋒利尖銳的長槍豎起,形成巨大的槍林,而黑色刀鞘包裹的馬刀,即便沒有出鞘也能透出殺氣。

這是一支鋼鐵般的騎兵大軍,只要一聲令下,這支大軍會像洪水般湧向敵陣,掀起驚濤駭浪!

然而現在,這支大軍卻隱隱透著頹喪之氣。

鷹盔中的一雙雙眼眸沒有絲毫殺意,卻有淡淡的哀傷無奈以及失落,甚至還有潰敗者的尷尬與羞愧。這絕不是一支鋼鐵大軍應該擁有的氣質,更像是一支從前線潰敗下來的大軍。

離坡頂越來越近,答案也越來越近了,只是那一排排的黑色身影擋住了視線。

一名將士突然撥馬轉身面向四人,驚訝的目光掃過四人臉上,最後落在了銘博拳的身上。神色一怔,他微微欠身行禮,恭敬地道:「原來是銘兄,別來無恙,我們好久不見了。」

銘博拳上下打量了兩眼,認出是舊識鹿躍,又驚又喜,抱拳笑道:「原來是鹿兄弟啊!想不到在這種地方居然會碰到你。」

「正是兄弟我。真巧啊!居然在這見到大人您,您怎麼會到這裡來了,莫非也是……」鹿躍不經意朝身後掃了一眼,臉色時白時青,變化不定。

銘博拳心中又是怦然急跳,但表面上仍裝作什麼也沒發現,笑容依然,拱手又道:「我來看看北方發生了什麼事。訊息流言滿天飛,不知道哪個是真的,親眼看一看才能確認。坡下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所有人都站著?」

「這個……還是你自己看吧!」鹿躍忽然苦笑一聲,舉起右手輕喊了一聲「散開」。

騎兵很有秩序的朝左右兩側橫移,幕後的驚人畫面也漸漸展現出來。

當四人充滿疑惑的策馬向前,視野隨著高度提升而慢慢朝前方伸展,踏上坡頂的剎那,感覺就如天崩。

「那是……」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天崩了,灰黑色的雲海就像暴風雨前的天色,汙濁、恐怖、神秘、噁心、邪惡,不時還泛著巨大的氣流漩渦,與傳說中的死亡之門如出一轍,讓人不寒而慄。

最重要的是,這片廣及千里的巨大雲海,高度竟然連三十丈都不到,站在坡上可以俯瞰整片雲海。

四人像是胸口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腦袋裡嗡的一聲如同飛入十萬只蜜蜂,亂七八槽根本無法集中精神,嘴巴則像是灌滿了沙子,張著半天卻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此時他們終於明白,高坡上為何會有如此奇怪的一幕。成千上萬的身影站在高坡上不進不退,面對這樣的環境,縱使槍尖刀利,縱使豪氣沖天,誰又敢輕易下去嘗試呢?

「面對這樣的景象,我們不能不小心行事。那麼低的雲層,進去後會遇上什麼危險,實難估算。」

打破寂靜的是鹿躍,他已經看了足足兩天,雖然每一次瞭望北方,感覺依然震撼,但他卻也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

令他痛苦的是,他明明知道雲層下的大地正飽受異族的蹂躪,卻無法下令讓麾下一萬騎兵衝下山坡,而派出去的數十名探子,也是一個都沒回來。

時間越長,濃雲帶來的壓抑感就越重。

同伴一去不歸,前路危機重重,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恐懼感籠罩整支大軍,即便下令進軍,還有多少人有勇氣衝下山坡都是未知之數。

「多久了?」銘博拳臉色陰沉地看著摯友。

「我們來到這裡已經整整兩天了,情況一直都沒變過。」

銘博拳倒吸一口涼氣。眼前的現象絕非偶然,一定與入侵的異族有關,但一舉能控制如此龐大的地域,敵人的能力著實可觀。

「兩天,足夠屠光幾座城了。」夜魈的聲音把涼秋變成了深冬的酷寒。

鹿躍連續打了幾個激靈,臉上的血彷佛突然被抽乾,煞白如屍,夜魈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拳頭打在他心頭。

「噗通!」

旁邊一名士兵突然摔下了坐騎,在同伴的驚訝目光中,他突然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淒厲的哭聲就像一把刀撕裂眾人的心,許多士兵精神都不穩定,這一哭把他們的憂慮和不安都挑了起來。

「靜一靜!」鹿躍感覺到氣氛不對,軍心似有崩潰的危險,連忙大喝一聲,然後壓抑著聲音問道:「馬取,你怎麼……」

名叫馬取的騎兵滿眼淚花的抬頭看著上司,遙指著北方哭嚎道:「大人,我的家人都在下面……讓我去救他們,求求你了,讓我去吧!」

鹿躍心頭喀登了一下,不知該怎麼回應,忽然,一隻手輕輕搭住了他的肩頭。

「兄弟,有的時候也要往下看一眼。」

鹿躍呆了呆,順著銘博拳手中馬鞭朝坡下望了一眼,神色突然一愣。濃雲末端有許多螞蟻一樣的身影正往南方挪動,有些身影較近,約略可以辨認出人的身影,像是一群群逃難的難民。

拖家帶口,扶老攜幼,甚至還趕著牛羊,抱著雞鴨,一張張倉皇無助的面孔,一顆顆驚恐不安的心,即便逃離了濃雲,即便身後沒有任何追兵,他們也依然拼命地往南方高地衝。

兩天來所有人都望著濃雲發呆,事實上,濃雲與高坡之間還有廣闊的原野,只不過籠罩大地的濃雲實在太震撼人心了,就像磁鐵一樣吸引著人們的目光,於是心態上也選擇性地忽略了近在眼前的事物。

鹿躍左右掃視了兩眼,似乎至今才發現高坡坡頂竟然站了這麼多人,密密麻麻,如同一條長蛇,兩日間如同夢遊一般,竟連逃出來這麼多百姓也不知道。

「我實在不是一個好將軍。」

「不要在意,這樣的場面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冷靜,從現在開始做也是一樣的。」

轟隆一聲巨響,二人急忙甩頭,卻見坡下約五十丈左右的草地上,有一輛獨輪車翻倒在地,車上的女人和小孩都滾到地上,物品也都散落一地,推車的是一位花甲老人,摔得鼻青臉腫,一時竟爬不起來了。

鹿躍張了張嘴想喊幫忙,但兩天來,誰也不敢踏出坡地一步,話到嘴裡又咽了回去。

就在此時,兩個身影突然竄了出來,如雄鷹般俯衝而下。

赤熾和遙獵這兩個平時嘻嘻哈哈的年輕人,此刻卻在上萬人眼前,展現出天下豪士捨我其誰的英雄氣概!

銘博拳和鹿躍都被這一幕感動了,兩個青年的一小步,卻為高坡上的人們邁出了心靈上的一大步。

二人幫著老者收拾好東西,一人推車,一人扶著老者,慢慢地回到坡上。

這原本是一件小事,但在眾人眼前卻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掌聲驟然響起,那是發自內心的歡呼。

「你們做得很好。」迎著歸來的同伴,銘博拳大步走到坡頂,雙手按上了二人的肩頭,眼中充滿了自豪。

遙獵得意地想笑,卻見赤熾沒有任何反應,連忙撐住肅穆的表情,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鹿躍也騎馬湊了過來,含笑看著兩個打扮都頗為古怪的青年,雖然不知道來歷,但能與都城三傑呼朋喚友的人,絕非等閒之輩。

「就這樣等著嗎?」赤熾忽然揚頭望向馬上的將軍。

赤熾單刀直入問題,卻是大家不願去碰的東西。他話才剛說完,鹿躍立時露出尷尬。

事實上,這條長坡上不只有鹿躍一路援軍,幾乎所有所從南方來的軍隊,都壓在了這條彷佛生死之線的山坡上,彼此之間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默契──在沒有得到前方的真實資料前,絕不出擊。

但這樣的解釋絕對無法滿足充滿期盼的人民。

救人如救火,軍隊不動就等於見死不救,這個名聲傳出去,朝廷就算理解他們的難處,也不得不砍幾個腦袋平息民憤。

承受銳利的目光,鹿躍滿臉尷尬之色,吶吶地應道:「已經派了很多探子出去,一個也沒有回來。沒有確切的情報便貿然出擊,對士兵是件不負責任的事情。」

銘博拳皺了皺眉頭,明顯不喜歡這個解釋,卻礙於舊交的面子而沒有直言駁斥,只是表情十分凝重陰沉。

見狀,鹿躍連忙表示,「不只是我一個,大家都是一樣的。這條山坡大概已經聚集了十幾萬援兵,沒有一個人踏下山坡,大家都在等待探子們的訊息。

「不是我推託,哪怕只要有一個回來,十幾萬大軍會毫不猶豫立即出動,可是雲層壓得這麼底,下面的空氣還能不能呼吸也得考慮。」

「為何不問那些平民?」

「剛才你們下坡的時候,我已經派人問過了。」

「怎麼說?」

鹿躍苦笑道:「說是一個敵軍也沒看到,天上出現異象後就嚇得半死,拼命地往南方逃,一直逃到這裡。」

「沒有敵軍?這怎麼可能,沒有人的話,眼前這一片浩瀚的黑雲層又是怎麼回事?別告訴我那是自然現象!」

「我也希望它是自然現象,但派出去的探子們一個都沒回來,雲深處一定藏著我們所不知道的東西。」

遙獵翻了翻白眼,如此精良的騎兵部隊,就算遇上情況也很更容易逃掉,鹿躍明顯是膽怯了。

「你是說,只要有一個回來就出兵?」赤熾甩動紅色長辮,鄭重地問道。

鹿躍神色一怔,拍拍胸口正色道:「我鹿躍也是堂堂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只要有人把黑雲之下的確切情報帶回來,我立即帶人殺下去。」

「一言為定!小夜姐,我們走!不浪費時間了。」

鹿躍又是一怔,再想說話時,卻見那紅發青年與懷中那冷豔到極點的美人對視了一眼,眼中閃著堅毅的神色,他心頭不禁一震,話卻是說不出口。

駿馬突飛前蹄,向天一聲長嘶,像是衝鋒號角迴盪在空氣中,接著便如離弦之箭般迎著神秘的濃雲衝了下去。四蹄翻飛,彷佛駿馬也感應到背上那兩顆勇敢的心,邁著大步朝向前方,即便那是未知的險地。

當所有人都遠避危險的時候,誰敢迎著危險而上?

即便知道前方是死地,誰敢無懼生死?

只有英雄!

只要跨越了別人所不敢跨越的障礙,擊敗了別人無法擊敗的敵人,英雄兩個字就自動落在了身上。

坡下的青草地彷佛被那沖天的豪情感動,掀起了一陣陣草浪,滾滾衝向山坡,像是要證明英雄氣概之宏大。

「你故意的吧?」夜魈回頭白了赤熾一眼。

「哈哈!果然是小夜姐,被人戳穿了。不過妳不覺得很威風嗎?幾萬人看著我們呢!」赤熾笑得連眼睛都差點擠沒了,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夜魈哼了一聲,側頭望向後方,「威風是威風了,好像還差點什麼。」她淡淡地隨口說道:「你可以舉劍示意。」

「啊!還是小夜姐聰明。」

夜魈眼睛一直,再次回頭張望。赤熾眼睛亮得像星星,笑容燦爛,像是找到了什麼寶貝一樣。

她忍不住又翻了個白眼,這傢伙愛出風頭的毛病真是無藥可救了。

一把碩大的戰刃高舉過頭,比兩個人還要寬大的表面燃起熊熊烈火,翻騰的火焰在黑灰色的濃雲層襯托之下更為明亮,就像黑夜中的明燈,點燃了人們心中熱火,抹除籠罩心靈的黑暗……

除了主角摭掩的偷笑,其它一切都是如此的完美。

「勇士啊!」無數人嘴裡輕輕逸出了那個偉大的字眼。

即便不是英雄,赤熾至少也賺到了一個勇士的名號,高舉戰刃的身影更是讓人難忘的畫面,多少人為之興奮,多少人為之感動……

當然,也有人感到不爽!

「臭小子,又搶了我的風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腸子,騙得了天下人騙不了我,你這騙子給我等著!」

遙獵狂吼一聲,右掌狠狠拍在馬股上,又是一聲長嘶,駿馬如飛地跳出了高坡,迎著滾滾草浪急朝著火焰戰刃追趕。他右手摘槍擎在掌中,左手持韁,藍色的槍尖雖沒有火焰那麼耀眼,卻有另一番氣魄。

「鹿兄,我也去了,後會有期!」

銘博拳也覺得熱血翻湧,不能自己,三個同伴的豪情激起澎湃心潮,他連一刻也待不住了,抱了抱拳,雙腿一夾馬身也追了下去。

「銘兄!」

銘博拳回身一指,「鹿躍,記住你的承諾!」

「千金一諾!」鹿躍鄭重點頭,目送銘博拳遠去,心頭突然一酸,抹了抹不知何時已經被淚花溼潤的眼角。

「將軍,他們好勇敢啊!」

「沒錯,他們都是勇士,我們不能讓勇士白白犧牲!從現在開始,所有士兵都下馬,該吃東西的吃東西,該休息的休息,蓄養體力和馬力,看到北方燃起的烈焰我們就殺下去,收復北方山河。」

「是!」

一萬騎兵同聲應和,聲若龍吟,飄搖直上九霄,迴盪在蒼穹之中。遠處的雲海也彷佛感受到這股豪情,不斷的翻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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