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番外一
河朔的冬季寒冷又漫長, 到處都是白皚皚一片冰天雪地,人在這樣單調的環境裡呆久了,難免煩悶寂寞又趣。
不過這一年冬天因為一個人的到來, 整個河朔都染上了一層粉豔豔的桃花色,三鎮的百姓一掃懨懨之色, 個個眉飛色舞, 論是茶肆、酒店還是胡餅攤子, 只要熟人一見面, 第一句話必定是:“哎, 你沒聽說那個小鹿郎……”
小鹿郎和蕭將軍同坐一車逛市坊。
小鹿郎和蕭將軍去城外鑿冰捉魚,回來時共乘一匹馬。
小鹿郎和蕭將軍在胡麻子胡餅鋪買了一張胡餅, 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著吃, 小鹿郎還趁人不注意偷偷舔了蕭將軍嘴角的芝麻粒, 可惜全被葛皮匠娘子的四姑看在眼裡。
蕭將軍帶著小鹿郎去擎雲樓賭錢,笑眯眯地看著小鹿郎把錢輸得精光, 又一把全都贏回來。
蕭將軍一擲萬金買下皮貨商袁老五壓箱底的黑狐裘, 當天就穿在了小鹿郎的上招搖過市。
……
乎每天蕭將軍和小鹿郎都能給魏博百姓提供新的談資。
但是小鹿郎是什麼來頭, 沒人能說得清楚, 人說本是西北翼軍中的裨將,因為犯了事軍中逃出來,也人說是江南來的水匪頭子,因為細皮嫩肉臉白如玉,只江南的水土養得出來這種小白臉, 還人說是關外哪個西域小國的王子,因為王位之爭逃到河朔來投靠蕭將軍。
但是翼軍逃將、江南水匪和西域王子怎麼會帶著三四百兵馬如兵天降一般奪下河陽城,斬殺匪首,帶著五千叛軍來河朔投靠蕭將軍, 似乎沒人認真想過。
總之周籠罩著一團迷霧,眾人只知道姓鹿,比段司馬和程公子生得還俊,比蕭將軍麾下那對“黑白俏常”之稱的雙生子還俊,俊得天上地上,以至於蕭將軍只見了一面便讓住了節度使府,此人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據說小鹿郎到魏博不過三日,蕭將軍就將府中的男舞伎和伶人遣散了半,剩下不願自去謀生的也送去莊園裡住著。
對三鎮百姓來說,這一項豐功偉績更令人歎為觀止,乎非人力可為。
於是也不少人認為這位小鹿郎壓根不是人,其是山中的精怪化成人形,不是鹿精就是狐狸精。
冬季晝短,午時才過不久,太陽已些西斜。
昨夜一場雪下到早晨才停,積雪被往來的車馬行人踩成雪水,道路泥濘不堪,不過魏博百姓絲毫沒被這小障礙難住,依舊蹚著泥水堅定不移地逛著,因為還一個月就是歲除了,又到了戶戶置辦年貨、裁製新衣的時節。
“聽說了嗎?昨日蕭將軍帶著小鹿郎去青雲寺了……”
“青雲寺的送子觀音最靈驗了,蕭將軍莫非是去求子的?”
“還沒成婚求什麼子……”
“依我看蕭將軍只是在興頭上,沒準過天就膩了,那小白臉就一張臉好看,能頂什麼用……哎喲!”
說話的是個五三粗的壯漢,紫臉膛,絡腮鬍,脖子和臉一般粗,一看就是個練子。
話說到一半,不知哪裡飛出棵醃酸菜,好巧不巧地砸在面門上,引得四周一片哄笑聲。
漢惱怒地抹了把臉,要發作,發現罪魁禍首是個幹幹瘦瘦的老太太,一張滿是褶皺的瘦臉耷拉著,越發顯得長,她的眼睛似鷹隼一般放著犀利又凜然的光,莫叫人覺得不能惹。
漢的氣焰莫矮了一截:“老人為何砸我?”
老太太努努嘴:“造口業要下拔舌地獄的,老是救你,阿彌陀佛。”
這老太太奴僕打扮,拄著根紫檀柺杖,一張口就是口漂亮的雅言,顯然不是一般人的老嬤嬤。
漢又矮了一截:“我看你年紀不和你計較……”
老太太瞪了一眼,拄著柺杖,挽著小竹籃往一賣脯臘的鋪子裡走去。
那漢小聲嘟囔道:“我哪句話說錯了?那姓鹿的小白臉就是配不上將軍……”
老太太一條腿已經跨店門,聞言站住腳,轉過怒氣衝衝地走到那漢跟前,使勁捏著柺杖,額頭上青筋暴,似乎隨時要抄柺杖打人:“配不上難道你配得上?你這樣只知道背後說嘴的毛熊一人能打一百個!”
人認出她來,小聲道:“這老嬤嬤好像就是小鹿郎裡的嬤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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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心道倒黴,小鹿郎背後可蕭將軍撐腰,得罪就是得罪蕭將軍,這老太太真要用柺杖打,這一下也只能受著。
可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又不能認慫,只好硬著頭皮道:“我當然不行,要配得上我們將軍,怎麼也得是齊王那樣馳騁沙場的英雄……”
桓煊雖然當過皇帝,但許是在位時間太短,魏博這裡的人說還是不知不覺稱為齊王——那個用兵如,據說與蕭將軍不相上下的親王將軍。
老嬤嬤一愣,旋即冷哼了一聲,放下柺杖喃喃道:“算這毛熊還眼光。”
就在這時,一個穿桃紅色綿袍的青衣圓臉女郎急匆匆跑過來:“嬤嬤怎麼跑這兒來了?我挑花樣子,一眨眼的功夫你老人就不見了。”
立即人招呼道:“春條姑娘,今天鋪子裡生意怎麼樣?”
春條笑道:“託李叔的福,還成。”
又人道:“上次那種口脂長安什麼時候來新貨,可一定要給我多留盒啊!”
春條道:“給你留著呢吳阿嬸,放一百個心,一會兒去我鋪子裡取就是。”
她一邊笑盈盈地和人打招呼,一邊挽住高嬤嬤的胳膊。
高嬤嬤道:“年關鋪子裡那麼多事,你忙你的,這市坊還沒長安西市一半,你還怕我老婆子走丟了?”
春條抿唇微笑,老嬤嬤總是拿魏博和長安比,不如長安,不如長安繁華,行人的衣裳車馬不如長安的鮮潔……她知道這是老人思鄉了。
“店裡小順在,我好出來偷個閒。”她道。
高嬤嬤目光微動:“那個小順,是不是眉毛斷成截的那個小郎?看著怪眼熟的……”
春條道:“就是,以前長安西市上常脂粉鋪裡做店夥,後來知道原來是我們娘子的人,真是嚇了我一跳呢!”
高嬤嬤努了努嘴,欲言又止:“那小郎看著挺機靈,就是看著不怎麼踏……”
春條“撲哧”一笑:“嬤嬤,我和只是合夥開鋪子。”
高嬤嬤暗暗松了一口氣,又試探著道:“那你看我們小郎君邊的小馬怎麼樣?”
春條道:“馬忠順?挺好的。”
高嬤嬤道:“你別看成日嘻嘻哈哈,這孩子是嬤嬤看著長的,是個心眼的本分人……當初你在兵營裡幫縫的鞋襪,穿破了還捨不得扔……”
春條道:“嬤嬤,我知道你的意思。”
高嬤嬤道:“那你什麼打算?”
春條莞爾一笑:“我現在的打算就是多開鋪子多趁錢,眼下不急著成,多謝嬤嬤好意。”
高嬤嬤道:“未必成了就不能開鋪子,又不耽誤事。”
春條笑道:“過了年我們打算在成德也開分店,到時候魏博、成德、幽州三地跑,顧不上裡,倒是耽誤了別人。”
高嬤嬤嘟囔道:“開鋪子雖要緊,總是不成也不是個事……”
春條道:“難得找到一件我能做又做得好的事,我現在心思全在做買賣上。”
她在幽州時跟著小順們學做買賣理帳,隨隨發現她學得賣力上手又快,便借了她一筆錢入夥,後來幽州的鋪子盤出去賺了一筆,她還清了隨隨的錢還剩下一半,剛好做本錢,在魏博開了鋪子,如今單魏博就三鋪子,年後還要開到成德去。
春條道:“只要自己本事,不成什麼,就像嬤嬤這樣,不也挺好。”
高嬤嬤道:“嬤嬤什麼本事,只伺候人的本事。”
春條將她胳膊挽緊:“嬤嬤在長安時一個人管著整個院子,把我們這些小婢子管得服服帖帖的,這還不是本事?”
她頓了頓,認真道:“且嬤嬤這麼年紀千里迢迢來到一個陌生地方生活,這本事可不是誰都的。”
高嬤嬤老臉一紅:“這小丫頭,嘴越來越厲害,把我個用的老婆子說得那樣了不。”
春條道:“我是說真的,嬤嬤就是最了不的老人。”
人說說笑笑到了馬車前,高嬤嬤道:“你鋪子裡那麼多事,趕緊忙去吧。”
春條向輿人叮囑了句,和高嬤嬤道了別,待馬車駛出市坊,這才轉向脂粉行走去。
高嬤嬤坐在馬車上,撩開車簾往外望,魏博比長安小一些,自然比不上長安的恢弘和繁華,但行人車馬也是一樣的熙來攘往,臉上帶著或滿足欣喜,或焦躁不安的表情。
老嬤嬤想春條採奕奕的樣子,輕輕地嘆了口氣,每個人到了這裡似乎都不一樣了,春條,小順,高邁,甚至她自己……變化最的自然是她小郎君,一個金尊玉貴的王孫公子變成不知來歷的“小鹿郎”,就像天上掉到地下,可臉上的笑容比在長安時多多了。
這變化是好是壞?高嬤嬤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想得出,輿人勒住馬韁,回問道:“嬤嬤,是去節度使府還是回通義坊?”
桓煊顧及高嬤嬤的想法,在節度使府一街之隔的通義坊買了座宅子,仍舊讓她管著,雖然部分時候不是在軍營就是在節度使府。
高嬤嬤本來是打算去找蕭將軍聊一聊——人總也沒成婚的意思,每次她一提,小郎君就哄她敷衍她,她知道指望是不成的了,便想著向蕭將軍旁敲側擊一下。
可不知為何她又遲疑來,輿人以為她年紀了耳背沒聽見,拔高了聲音:“嬤嬤——”
高嬤嬤扯著嗓子道:“聽到了,聽到了,老婆子還沒聾呢!回通義坊。”
她靠在車廂上喃喃自語:“們過得開心就是了,老婆子何必去礙眼,隨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