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一百一十
皇后走出皇帝的寢殿, 向面色煞白的太監劉青瑣道:“陛下服了藥又昏睡去了,勞駕劉公公好好伺候陛下。”
劉太監用袖子掖掖額上的虛汗:“老奴遵命。”
他們都心知肚明,皇帝這睡就不會再醒來, 夜裡醫官來請脈,會發現他腑髒開始衰竭, 藥石罔效。他會在床上直昏睡, 直到油盡燈枯。
皇后會焦急萬分地請股肱之臣入宮商議, 但太子已廢, 儲未及冊立, 皇帝不曾留下詔書,齊王如今居嫡又居長, 且戰功赫赫, 無論哪方面來說都是最適合的君人選。
僅存的問題是齊王不願繼位, 他兩個離成人並不太遠的庶弟。
皇后知道三子早晚要來求她,亟待解決的是後者。
她走下臺階, 遠遠望見個熟悉的身影快步跑來, 是她親信的大太監王遠道。
王太監辦事向讓人放心, 皇后眉頭微微松:“如何?”
王遠道躬身禮, 迅速眨動幾下眼皮,低聲道:“回稟娘娘,六皇子和七皇子在崇文館中染上疫,病不起,恐怕回天乏術……”
皇后點點頭, 淡淡道:“疫可大可,皇子們近來是不要出十王宅的好。”
王遠道忙道:“老奴已命人將十王宅看守起來,若無娘娘諭,概不得出入。”
“很好。”皇后讚許地瞥了他眼。
按照宮中的規矩, 只嫡皇子和四妃之子才資格建王府,其餘皇子長到十來歲後宮遷到蓬萊宮附近的十王宅中居住,府邸中的內侍宮人皆由宮中派遣,本是防備之意,如今倒是替她省了不少事。
除了六七兩位皇子之外,其餘皇子年紀尚幼,威脅不到她什麼。
至於桓煊……
想到那桀驁不馴的三子,皇后眼中閃抹陰鷙之色,只要蕭泠這軟肋在,她就不怕他不服軟。
本來她沒必定成事的把握,但那天在溫室殿外遇見蕭泠,她知道老天都在幫她。
她眼就能看出她已中毒,這種毒物初的症狀和脈象都類似風寒,但中毒者的雙目會微微充血,脖頸細疹——很多人都不會留意,只當是睏倦致使雙目發赤、疹子是由風寒體弱引起,尤其是細疹,數日後會消退,甚至連尚藥局的醫案中也沒記下這兩個特徵。
在世的人中大約只她知道這個秘密,沒人比她更熟悉那種毒藥引發的症狀,因為只她會敏銳地注意到燁兒身上絲毫的變化,他病重也是她日日夜夜守在他的病榻前,眼睜睜看著他點點衰弱枯萎,看著生機點滴他身體裡流逝。
皇后揉了揉額角,回身望了眼皇帝的寢殿,紅日即將西沉,如血的殘陽把琉璃瓦鍍成片輝煌耀目的金紅。
皇后撥動中雪白的硨磲佛珠,言語道:“晚課的辰快到了。”
說著向西配殿走去,因她近來直在溫室殿中侍疾,皇帝命人寶光寺請了尊金佛來,將西配殿佈置成佛堂,免得她為了做早晚課來回奔波。
皇后走佛堂,屏退宮人和內侍,闔上門扇。
檀煙繚繞的大殿中只剩下她人,皇后終於雙膝軟,跪伏在佛像前,輕聲啜泣起來。
……
桓煊到溫室殿,正是皇后做晚課的辰。
皇后虔心禮佛,早晚課任誰也不能打攪。
桓煊卻似全然忘了這規矩,徑直向西配殿走去。
王遠道忙迎上前來:“啟稟殿下,娘娘正在做晚課,請殿下先去朵殿用杯茶,娘娘做好晚課請殿下去說話。”
桓煊連看都沒看他眼。
王遠道只能硬著頭皮攔住他:“殿下,娘娘晚課不喜人打擾……”
桓煊頓住腳步。
王遠道暗暗松了口氣。
卻不想桓煊掀了掀眼皮,二話不說腰間拔出佩刀。
王太監只聽“鏘”聲響,瞥見寒光閃,不等他回神來,刀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
桓煊冷冷道:“不知皇后娘娘喜不喜歡佛堂前灑上狗血。”
冰冷的刀鋒抵著脖頸,齊王的眼神比刀鋒更冷,王太監未感覺死亡離如此之近,鐵青著臉,顫聲道:“老奴該死,殿下恕罪……”
桓煊冷哼了聲,刀入鞘。
王遠道踉蹌著後退兩步,雙股打顫,個站立不穩跌倒在地。
桓煊不去理會那為虎作倀的老太監,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佛堂前,“砰”聲推開門扇。
殿中檀香氤氳,蓮花燈散發出幽幽的光芒,佛像端坐蓮花臺上,微微低首,似在用悲憫的眼神俯瞰芸芸眾生。
皇后正端端正正地跪在佛像前,她已拭淨了淚痕,緊闔著雙目,神色莊嚴,只微微紅腫的眼皮能看出哭的痕跡。
聽見動靜,她並未回頭,裡撥動著念珠,口中念著經文。
桓煊走上前去,淡淡道:“皇后娘娘成日唸經,是知道罪孽深重麼?”
皇后雙頓,睜開雙眼:“我說你會來找我的,沒想到來得這快。”
桓煊道:“為何要對她下?”
皇后將最後段經文誦完,這才緩緩站起身:“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去堂中。”
桓煊道:“娘娘既做得出這事,難道怕佛祖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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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眼中閃抹慍色,隨即替之以慈和:“誰叫你不聽勸,阿孃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雖然這年你我母子多隔閡,但你終究是我的骨肉,我然要替你著想,為你籌謀。”
桓煊道:“娘娘以為害死蕭泠就能逼我就範?”
皇后扶了扶鬢髮,寬容地笑,彷彿只是個不諳世事的稚子無意頂撞了下,絲毫不放在心上。
“我害她性命做什麼,”她嗔怪地看了眼兒子,“她身份非同般,若是輕易動她,引起三鎮叛亂,我豈不成了大雍的罪人?”
她頓了頓道:“你放心,此毒並非無藥可解,她中毒不深,毒發後個月內不會性命之危,只要服下解藥,悉心調養,將體內餘毒清除乾淨,對身體不會什麼傷害。阿孃只是因你做出不智之舉,不得不略施段……”
桓煊將信將疑地看著她:“此言當?”
皇后道:“你父親聽信庸醫,貽誤病情,如今病勢沉重,清醒的候越來越短,六郎和七郎又染上疫,眼看著藥石罔效……”
桓煊聞言瞳孔縮,他雖然與庶弟們不親近,但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若說皇后向皇帝下是為了不讓儲位旁落,雖狠毒,總算理由,但六皇子和七皇子尚未成人,也不曾做什麼,在朝中更無根基勢力,她迫不及待要他們的命,甚至不能稱之為保。
除掉兩個庶子對她而言也許和殺死兩頭羔羊差不多。
皇后用潔白無垢的指輕輕撥動著佛珠,全然沒心虛愧疚之色:“國不可日無君。”
桓煊遍體生寒:“皇后娘娘段高明,何不效法前朝昭文太后故事。”
皇后笑道:“昭文太后無所出,只能扶立庶子登基,垂簾聽政。我個文武雙全的兒子,為何要越俎代庖?何況明皇帝親政後,昭文太后是什麼下場?”
桓煊道:“皇后如今這逼迫我,就不怕我登基後效法明帝?”
皇后笑道:“本朝不比前朝,□□以孝道治天下,你總不能送本宮去守皇陵。何況阿孃知道你的為人,你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長兄的恩情你念了這麼多年,阿孃不得已拆散你和蕭泠,不是為你好。
“待你秉鈞執軸幾年,嘗到了政出人、萬民景仰的滋味,知阿孃今日的用心良苦。”
她輕輕嘆了口氣:“當年你伯父讓出儲位,你父親亦頗為忐忑,害怕難當大任。他年輕並非戀棧之人,後來如何,你也看到了。”
桓煊道:“皇后想讓我變成第二個陛下?”
皇后深深地看了他眼:“你是我的骨肉,我正想要的是什麼,沒人比我更清楚。縱然你如今怨我,我也不能看著你行差踏錯,這是為人母的責任。你生在天家,也你的責任。”
桓煊聽她提到“責任”兩字,只覺荒謬到可笑,於是他笑了:“受教了。”
皇后悠然道:“然,你若意孤行,執意不肯聽我逆耳忠言,放任蕭泠毒發身亡,引得三鎮與朝廷為敵,棄社稷萬民於不顧,我也沒辦法逼你。”
她胸成竹地望著兒子:“但阿孃知道你不會的。”
她看著兒子的眼裡的光漸漸暗淡,看著他的眼神寸寸灰敗下來,感到難以言喻的暢快,猶如飲下甘醴。
長子為了蕭泠忤逆於她,皇后覺這生分崩離析成了把沙子,不停地她指縫中流走,她越是拼命攥緊,沙子流得越快。
看著三子痛苦的神情,她感到中的沙子多年來第次停止流動,重凝實,儘管凝成塊尖石,割得她掌上血肉模糊,可至少她又重握住了點什麼。
“你可以仔細想想,”皇后將佛珠掛回胸前,好整以暇道,“這麼大的事,深思熟慮是好的。”
桓煊的神色越發痛苦,皇后靜靜地欣賞著,好像在欣賞頭困獸在籠中掙扎。
良久,桓煊道:“好,我答應你,把解藥給我。”
皇后臉上滿是欣慰之色:“阿孃知道你是個乖孩子。不必著急,蕭泠半會兒不會性命之虞。待你順利繼位,我會信守諾言,將解藥給你。”
桓煊道:“皇后難道怕我會出爾反爾?”
皇后和藹道:“不是阿孃不信你,只是擔心你糊塗做出傻事來。”
她向外望了眼:“去看看你父親吧。”
桓煊言不發地走出佛堂,向皇帝的寢殿走去。
……
皇帝的身子骨比料想的更孱弱,陷入昏迷後,他只撐得不到三日駕鶴西遊,未及立下儲,亦未留下遺詔口諭。
戰功赫赫的齊王以嫡長身份成為當仁不讓的君,繼位於大行皇帝靈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