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約在什麼時候見面?”姬家的少主姬十方緩緩坐直了身姿,烏黑的長髮從肩頭滑落,瀑布似的垂到了鏤空雕花的床邊,襯的他整個人都更加羸弱病態了幾分。只除了那雙像毒蛇般貪婪的眼眸,黑如深潭,銳利如刀,寫滿了對生命的漠視。

仍單膝跪在床前的靈衛,根本不敢抬頭,只低眉順目的回:“就在今天下午。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著急。”

姬十方笑了:“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像姬十方這麼想的人,不在少數,只不過他們找了個更好的由頭——踏青。一群天之驕子,聲勢浩大的匯於鏡花水月湖旁,大有曲水流觴,投壺奏對的意思。只不過,是個修士的眼睛,就都集中到了湖對岸的別苑上。

那一棟標準的……瞎瘠薄建建築。亭臺,水榭,茅草劍廬,還有龍骨水車相映成趣。大片大片足以站人的長木王蓮,不分四季的晝夜綻放,一眼望去廣袤的彷彿看不到邊。

這座風格混搭的別苑,很好的詮釋了陳夫作為一個得道大能,可以隨心所欲到何種地步。

“你說陳夫子會在嗎?”

“怎麼可能。”

“啊,我可是超級崇拜陳掌教的,還想著今天會不會有緣得見。”

“別想了,這個別苑陳掌教好多年都沒來過了,我懷疑他早就把這裡忘了,或者賣了。陳掌教的徒弟都未必能看見。”

“見個道童就差不多了。”

等在別苑前門的謝觀徼,也是這麼想的。他覺得來迎他的肯定是陳掌教身邊年歲不大的道童,他不斷苦思著,要給小孩子什麼見面禮才算合適。

結果就看到了一個身高九尺的黑麵大漢,揹負寶刀,迎面朝著他走了過來。遠看那壯漢就像一座鐵塔,近看更是駭人,牛眼,大嘴,還有一臉稠密的絡腮鬍。大漢雙手一拱,便肌肉暴起,青筋橫露,他自報家門:“赤炎子。”

謝觀徼的眼睛不受控制的睜到了最大:“晚輩謝氏觀徼,見過真君。”

赤炎子便是陳夫在入了迎年書院後收的徒弟之一,一手刀法,出神入化,剛百歲出頭,便已邁入元嬰,物理超度了無數邪魔。是讓人在敬佩的同時又心生膽寒的真君大能。

這樣的大人物,平時想見都見不到,如今出現卻只為徒步引路,這說明了什麼?要麼謝觀徼很重要,要麼謝觀徼今天要見的人很重要。謝觀徼對自己還算有點自知之明,也就是說,裡面等著他的人,在地位上至少是高過赤炎子的。

這竟不是一個騙局。謝觀徼很努力的才暗下心神,隨赤炎子走過中庭蜿蜒曲折的水廊,在後院池塘旁的石舫裡見到了道君的凡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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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需要陳夫子作陪的凡人朋友。

陳夫漂亮的長鬚很有辨識度,搭配迎年書院基礎款的青衿常服,以及老祖級的靈壓,謝觀徼差點當場就給跪下。如果說見到赤炎子是幾乎不可能的事,那見到陳夫子的機率就是一場奇蹟。他竟然在有生之年,見證了奇蹟。

陳夫就像是知道謝觀徼會有什麼反應般,提前暗中用靈力支住了他,沒讓“有人在道君面前,竟敢對他先納頭就拜”的可怕場景發生。“這位便是道君的朋友了。”

謝觀徼很好糊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了陳夫子身旁的青年身上。月白色的長袍,畫中仙般的容顏,蕭蕭肅肅如松下之風的氣質,對方只坐在那裡,便給人一種霞姿月韻的高潔之感。這樣的人……真的只是個普通人?

“客套話就不要說了,我們開始吧。”

“嗯?”

在真正與對方接觸之前,謝觀徼設想過很多種可能和場景,有平易近人的,有仙風道骨的,甚至有放浪形骸的名士款。唯獨沒有眼前公事公辦,儼然一副洽談生意的精英架勢。

沒辦法,寧執當乙方當習慣了,見誰都像是在見客戶。

野渡無人的石舫之上,是商務會議時十分常見的淺色木質茶桌,桌子左右分設了四把圈椅,寧執、陳夫同坐一側,謝觀徼惴惴不安的坐到了對面。如坐針氈、忐忑不安,這可是赤炎子和陳夫子啊,不要說坐了,他覺得他就應該跪著。

結果一看……

赤炎子那麼高大的一個漢子,此時卻拘謹的縮成一團,擠在了角落裡一張十分不起眼的小圓凳上。不僅不見絲毫怨言,他還積極拿出了一疊宣紙,摞於雙膝之上,做出了一副積極記錄會議內容的模樣。

沒辦法,這是道君的吩咐。赤炎子表示,他也不敢說,他也不敢問,為什麼記錄東西不用玉簡,非要這麼凡人化。

這當然是因為寧執毫無修仙常識啊,他理解裡的古代人開會就得上筆墨紙硯。

“我時間有限。”寧執還在想著現實裡的專案,雖然睡過去是個意外,但他給手機設過鬧鈴,三個小時後就會響起,也就是修真界的九天後。從寧執醒來到現在已經過去快三天了。他開門見山的對謝觀徼問道,“我想知道你姐姐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觀徼自我感覺懂了,這個問題決定了迎年書院會不會出手幫忙,他正襟危坐,深吸了一口長氣,這才開始了他的故事。

謝家父母確實與玄家有過口頭之約,想讓謝觀妙嫁給玄田生。玄家敗落時,謝家也想過出手幫忙,但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他們根本沒有來得及。當時謝觀妙在上善宮閉關修煉,並不知情。待她出關,玄田生已被人打落懸崖,再無蹤跡。

謝觀妙得到訊息後,便籌重金,請人去崖下尋找玄田生,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可惜,苦尋數月未果。無奈之下,她只能選擇先厚葬玄家上下一百多口。

“然後,我阿姊就回宗門修補道心了。”未婚夫的突然“死亡”,對謝觀妙不是沒有打擊的。

這一閉關,就是十年。

但這些謝觀妙的付出,在玄田生的故事裡全都神隱了,他永遠看不到別人為他做了什麼,只能看到“別人是如何對不起他的”。

“反觀那個畜生,不,我是說,玄田生又是怎麼回報我阿姊的呢?他其實早就離開了機緣秘境,卻沒有想過給誰報個平安,也沒有想過要祭拜一下玄家上下幾百口因他而喪命的無辜之人。是的,玄家那滔天禍事,就是他錯幫了魔修引來的,但卻根本沒有人說。”大家只可憐他早早的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真是可憐啊,才幾十歲就成了沒娘吃奶的孤兒。

“再後面的,大家都知道了。”謝觀徼垂下了頭。謝家不是沒有解釋過,但這種風涼話很難控制,特別是在玄田生傍上了華陽老祖的孫女之後,慕強心理下,謝觀妙被罵到了頂峰。

“我阿姊是劍修,走的因果大道,她沒有辦法像玄田生一樣,惡意攻擊回去。”謝觀妙信奉的道,不會允許她變成和玄田生一樣的卑劣之人。

上善宮不是華陽仙宗的對手,強行得罪華陽老祖殊為不智,掌門便想著關起門來不去與之爭辯,等個幾十年上百年的,這事不也就過去了嗎?

這個想法本身沒什麼錯,“裝死”是公關三大亙古不變的真理之一。

但問題就是:“玄田生不願意放過我們。”

每當玄田生有什麼奇遇,就總要伴隨著大家對謝家、對謝觀妙的一陣奚落,嘲他們嫌貧愛富,諷他們有眼無珠。沒完沒了,猶如跗骨之蛆,好像非要把謝觀妙踩進泥裡才能開心。

“你怎麼知道是玄田生不願意?”寧執疑惑,至少目前從表面上看,遲遲不願意放過謝觀妙的是其他人。

“我就是知道。”謝觀徼急了,差點把自己的秘密脫口而出,他沒有其他證據能夠證明自己。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接著一道的紫色驚雷,突然從空中朝著別苑直劈而下。聲勢浩大,威力無窮,也不知道是不是謝觀徼的錯覺,那可怕的力量彷彿連別苑後的小山都一併牽連了進去,讓它劇烈晃動了起來。很快,謝觀徼就意識到,這不是他的錯覺,確實出現了地動山搖,連別苑的池塘,都蕩起了層層浪花,不算結實、年久有點失修的別苑白牆不斷掉下瓦礫。

此情此景,就如地龍翻身一般,塵土飛揚,山石崩塌。

偏偏這些從外部施加的壓力,並沒有因此而停下,反倒是愈演愈烈。雷雨之後是颶風,再後面更是有一塊天外巨石,直接砸了過來。在一片轟然聲中,別苑的前院連著半個中庭一起被夷為了平地,池塘掀起滔天巨浪,朝著石舫直撲而來。

謝觀徼根本無力對抗這樣的蘊含著無上靈力的術法,他本該是十分害怕的,可……

謝觀徼看了眼石舫中的另外三人,皆是一臉平靜,不動如山的坐在那裡,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影響,眉毛動一下都算他們輸。

在這樣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氣氛帶動下,謝觀徼莫名就不害怕了。

寧執不知道別人為什麼不害怕,他只知道他自己是在做夢啊。當你很清楚的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夢的時候,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石舫直接原地凌空而起,化危險於無形,端坐在了斷垣殘壁之上。

事實上,如果陳夫和赤炎子想,他們只需輕輕抬手,便可以保住別苑。但,不說這個別苑是陳夫當年心血來潮建的,他早就想拆了重建。只看道君不出手,陳夫就自認為是的懂了,不留下點可觀的證據,他們拿什麼和罪魁禍首的師門訛錢呢?咳,是索要精神損失費。

他要花最多的錢,建最大最野的別苑!

當陳夫子幾人飛上天之後,便把湖邊惹事的小青年看了個清楚。著裝頗有些統一契合,人數也特別的多,烏泱泱的一大群,此時基本都衣袍飄飄的站在了飛劍之上,他們的腳下是根本沒辦法再站人的龜裂大地,從那邊一直影響到了湖的這邊。這些人,我們可稱之為修真劇裡的炮灰,也可以稱之為……

“原來這就是修真界的氣氛組啊。”寧執感慨。

“嗤。”一聲控制不住的笑,從寧執身旁不遠處的飛梭上傳來。特意來看熱鬧的姬十方,並他身邊的數十靈衛,都在這飛梭之上。此時正眾星捧月的拱衛在姬十方身邊,想要護送少主早早的從砂礫碎骨間繞行離開。

寧執與即將離去的姬十方懟了個正臉,驚鴻一瞥間,滿眼都是對方黑色燙金的滾邊長袍,隨性如玉山將崩的姿態,以及那雙過目難忘的眼眸。明明一身死氣,卻嘴角含笑,美的驚人。

和湖邊被嚇的作鳥獸散的對照組,形成了鮮明對比。

人人都在害怕石舫中看上去漫不經心的寧執,這些時日一直壓在眾人心頭的靈壓之主是誰,已是不言而喻。道君之下,皆為螻蟻。真不能怪這些小輩被嚇的潰不成軍。

偏偏寧執沒有這個自覺,只等姬十方一行人遠去後,才一臉劫後餘生的對陳夫道:“剛剛那肯定是個高人大能。”

不然那麼多人怎麼會被嚇走?

陳夫:“……”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委婉,只能道,“那是姬家病弱的獨子,我覺得他大概、可能、也許沒有那麼大的能量,每天只費力的活著,就已經足夠辛苦。”

“那他必然是最近被奪舍了!”寧執非常固執己見。

赤炎子被嚇的睜大了一雙本就滾圓的眼睛,聲音粗壯又渾厚,說出來的話卻是:“被奪舍?有人敢在白玉京動手?山長,我好害怕啊!!!”

寧執趕忙安慰“小朋友”:“別怕,一般只有長的好看的,才會被奪舍。”

赤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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